“‘青春诗会’因为代代怀抱青春之心的人而永远年轻。”近日,在河南郑州举办的“青春回眸·青春诗会四十届庆典”上,63岁的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主任吉狄马加满怀深情地说。“青春诗会”不仅是一场诗歌的盛会,更是一段关于青春的隽永书写。由《诗刊》社主办的“青春诗会”始于1980年,舒婷、顾城、江河、西川、于坚等一大批诗人从这里走出,“青春诗会”因此被称为中国诗坛的“黄埔军校”。从第一届到第40届,诗会见证了数代青年诗人的成长,记录了故乡的变迁、时代的脚步,在他们的诗歌里,有淳朴的百姓、有山川田野的乡土景象、有家国情怀的使命担当……青春的诗意永不褪色,这份诗意,穿越时光,始终鲜活。
初见“青春诗会”
1980年夏天,第一届“青春诗会”在北京拉开帷幕。一座简朴的院子,四周是低矮的灰色平房,小路上铺满灰砖,夏蝉在吱吱鸣叫,院中的槐树开着白花。尽管场地简单,却处处充满了青春与诗意的氛围。20世纪80年代初,改革开放带来的思想解放影响着社会各个领域。诗歌,作为自由精神的先锋载体,成为一代人抒发内心情感的重要方式,当时的年轻人对诗歌有着强烈的热情。杨牧、顾城、舒婷、叶延滨等17位优秀的青年诗人汇聚在此,共同探讨诗歌创作方向,切磋技艺,因为对诗歌的热爱迅速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在首届诗会上,除了青年诗人外,还有许多热爱并支持诗歌创作的老一辈诗人和评论家。他们主动为年轻人讲授诗歌理论和技巧,分享如何将个人情感融入诗中、如何把握诗句的节奏与韵律等宝贵经验,这些建议也对青年诗人产生了深远影响。“参加首届‘青春诗会’的人,在会前我一个也没见过。但通过那次诗会,我有了许多良师益友,艾青、黄永玉、蔡其矫、袁可嘉等当面授课,让我终身受益。”参加首届“青春诗会”的诗人叶延滨回忆说。“她没有死/她就站在我的身后/笑着 张开豁了牙的嘴巴/我不敢转过脸去/那只是冰冷的墙上的一张照片/她会合上干瘪的嘴/我会流下苦涩的泪/十年前 我冲着这豁牙的嘴/喊过 干妈……”这是叶延滨组诗《干妈》中的一段,也是他在首届“青春诗会”上的代表作。叶延滨中学毕业后到延安当知青,诗中的“干妈”正是他在延安与当地百姓结下深厚情感的真实写照。他与老农民同住在窑洞中,彼此关怀、相依相伴。这种浓郁的生活气息,以“干妈”和“我”为中心的人物形象,展现了延安乡亲们对他的无微不至的关怀,也流露出百姓之间相互关爱的可贵。“在时代和社会中找到自己的坐标点,在纷繁复杂的情感世界里找到与人民群众的相通点,在源远流长的艺术长河中找到自己的探索点。”叶延滨在首届“青春诗会”上曾这样介绍自己的创作思路。44年后,叶延滨再提及当年的“三个点”时,他笑着说:“当时给自己定下的目标算是基本及格了,‘青春诗会’陪我走过了44年,文字是青春最好的见证,青春永远年轻。”首届“青春诗会”最初名为“青年诗作者创作学习会”,诗会结束后,《诗刊》社为参与的青年诗人发了一期专号,总题用的是“青春诗会”。从此,“青春诗会”成为中国诗坛的重要活动。“那一年的青春诗会,不仅仅是一场文学聚会,更像是一次思想的交锋与情感的释放。”参加第7届“青春诗会”的诗人代表杨克回忆1987年那个充满激情的秋天。他和西川、欧阳江河、陈东东、简宁等人,作为第7届“青春诗会”的诗人代表相聚在秦皇岛。秋天的火车站,凌晨四五点的微光,杨克首先见到欧阳江河,这是他在诗会上的第一位同伴,他们一同坐公交车去报到,又被分到同一间宿舍,诗歌的青春之旅从那时开始。杨克记得,有一天晚上醒来时,他看到欧阳江河仍在伏案写诗,便走近去读他的诗:“从看见到看见/中间只有玻璃/从脸到脸/隔开是看不见的/在玻璃中/物质并不透明……”“从他的诗中,我仿佛看到工业化进程的冷峻现实,而诗歌则在连绵不断的思辨中,试图揭示其间的温暖。”杨克说,每个人在诗歌中走的路各不相同,但他们在“青春诗会”中找到了深沉的共鸣,这份“诗之爱”一直陪伴着他们。回想起与才华横溢的诗人们在诗会共度的时光,杨克不禁感慨:西川的冷峻与深沉,欧阳江河的壮阔与雄浑,陈东东的内敛与精致……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风格,正如海德格尔所言,“诗意地栖居于大地。”这种追寻,从未停止。
乡土与山野的吟唱
在云南省昭通市南郊的布嘎乡,有一个叫作花鹿坪的村庄。2018年3月,青年诗人王单单带着乡土深情来到这里进行为期两年的扶贫工作。初到花鹿坪的王单单有些不适应。“这里偏僻、荒凉、贫瘠,像是一处被遗忘的角落。”他回忆道,“这里没人与我谈诗,我甚至不知道一个诗人在这里能有什么用。”他每天奔走于农户之间,细致了解他们的生活状况,从房屋修建到子女教育,大事小事他都详尽记录。各种数据统计、表格填写,他和其他扶贫队员努力做到事无巨细,熬夜加班早已成了日常。然而,正是这段看似与诗歌无关的经历,却激发了王单单的创作灵感。他逐渐融入村民的生活,“这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扶贫的经历不仅让他对乡土有了更深的认识,也让他意识到这些生活细节的宝贵。“这不正是诗人应该记录的吗?”王单单说。有一次,需要村民在帮扶政策上签字按手印,其中一位语言障碍村民按了好几次,却始终没有显出清晰的手印,因为他的十指上满满的全是泥巴。这一画面深深触动了王单单,他将这一细节写成了诗:“我把他拇指拿起来看/泥巴敷了一层/我没有让他洗掉/我默认 这泥斑 就是他的指纹/这里面藏着他的命”除了细节的捕捉,在《易迁户》中,王单单通过一段父子间的简单对话,将脱贫户搬迁到城里的美好生活生动地展现出来:“最远的那个村就是我们曾经的家/你看那里的云/就挂在树顶”“爸爸 从老家那边看过来/我们现在像不像天上的星星”从村民的喜怒哀乐到乡村的日新月异,王单单笔下的花鹿坪村坚韧而充满生机。对于王单单来说,花鹿坪不仅是他扶贫的地方,更是一片滋养他诗歌创作的沃土。“我的心灵也在淳朴、善良的民风中得到了净化。”王单单说。在这里,他完成了诗集《花鹿坪手记》,他找到了自己作为诗人的责任——用诗歌记录时代,用文字温暖人心。“王单单以一个驻村扶贫干部的情感,将个人经验和整个社会发展的历史进程深刻地融合在了一起。”吉狄马加这样评价第28届“青年诗会”诗人代表王单单。与王单单同样是被看作写底层生活的还有诗人张二棍,大概在2010年,干了10年地质钻探工作后,他突然写起了诗。张二棍,本名张常春,1982年生于山西的一个偏远小村庄,“二棍”原本是他的外号,后来成了他的笔名。年轻时他是一名地质队员,常年在荒郊野外奔波,因此他的诗歌中多有对底层生活深切的同情与关怀。“我试图在诗歌中捕捉那些被忽视的声音和故事。”张二棍说。在他的作品《有间小屋》中,“要一群好客的麻雀/领回一个腊月赶路的穷人/要他暖一暖 再上路”,字里行间蕴含着他对弱势者的关怀,给人温暖与希望。而在《听,羊群咀嚼的声音》中,“草啊 那些尚在生长的草/听 你们一寸寸爬高/又一寸寸断裂”,则写出底层人民的生存实景,“生命虽然脆弱,但正是这份脆弱让我们更加珍惜每一次成长的机会,勇敢地面对困境。”张二棍说。写母亲,在《集结》里,“一个二十多岁……到一个六十多岁……”,他描绘母亲从青春到年迈的历程,饱含对母亲的爱与敬意,同时也透露出对生命无常和岁月流逝的感慨。而《探亲》中,母亲的遗照成了一张沉默的照片,“我只好 一边盯着她/一边捂紧自己的嘴巴/生怕流露出 一丝丝/我活在人间的坏消息”,此时“活在人间”,在张二棍笔下是“坏消息”,简朴的言语中传递出对母亲的无尽思念。无论是广袤的土地、辛勤劳作的百姓,还是细微的生命瞬间、深沉的人间情感,他总能直抵生活与心灵的最底层,用质朴无华的文字,刻画出真实而动人的故事。10多年来,诗歌已经成为张二棍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用诗歌记录对生活的理解。“我不是什么天赋出众的人,也没有掌握诗歌写作的秘诀,我只是借着自己的一点点意念和信念,去追逐每一句诗歌。”第31届“青春诗会”诗人代表张二棍说。
时代与记忆的回响
“‘祖国’ 当你轻轻说出这个词/等于说出你的命运 亲人 家乡/而当你用目光说到‘秋天’/那就是岁月 人生啊 远方”——这是曹宇翔笔下的《祖国之秋》。曹宇翔是一位军旅诗人。但在入伍之前,他生活在山东兖州的一个农村,自幼家庭并不富裕,父亲早逝,母亲患病,奶奶瘫痪在床,祖孙三代相依为命。艰苦的生活与田间地头的劳作磨砺了他的意志,也让他的诗意悄然生长。“我在故乡度过童年和少年时代,乡村的童谣、民间的歌唱、四季分明的大自然,给了我许多创作灵感。”曹宇翔说。曹宇翔的母亲虽然不识字,却有着丰沛的想象力。她会在刨红薯的田地里,指着天边变幻的云彩说:“儿啊,你看,天上有一群羊……”这简单的话语,像摁开了曹宇翔脑海里的某个开关,启蒙了他文学创作中的许多想象力。后来,他在诗中写道:“常常是寒冬的夜晚/病中的母亲灯下编草帽/你在一旁念书/母亲让念出声来/你就念出声来/母亲 一字不识的母亲/常常停下手中的活儿/听儿子念书的声音……”这温暖的画面,不仅是母亲无声陪伴的剪影,也是他对家乡的深深眷恋。高中毕业后,曹宇翔当了乡村教师,工作之余,天天着迷写诗,许多作品在家乡报刊上发表。1976年2月,曹宇翔开启了他的军旅生涯。他在军营里生活、训练、奔波,数次前往偏远哨所,与基层官兵结下深厚情谊。高亢的军号声与辽阔的山河成为他创作的源泉。作为一名军人出身的诗人,曹宇翔身上独特的军人气质使他与众不同。他柔软而又刚强的性格,让他在面对坎坷和困境时,总能勇于担当,毫无畏惧。“我写诗,诗也在写我,我要把忘不了的人和事通过诗歌记录下来。写诗增加了我生命的厚度与宽度,写诗就是反复的活。”第八届“青春诗会”诗人代表曹宇翔说。曹宇翔的诗歌带着广袤大地的气息,在《黄河诗篇》《祖国之秋》《我爱你,远方》等诗中,他用充满激情的文字描绘山河,以独特的视角和深沉的家国情怀,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诗歌,让青年诗人找回属于自己的时代印记,把生活的美和人性的温暖化为创作的动力。“90后”青年诗人马文秀是第39届“青春诗会”的诗人代表,她曾五次探访青海的百年藏庄——塔加村,历时两年创作了长诗《老街口》。她通过诗歌表达对这片土地的敬意与追寻,寄托对藏族文化的深厚情感。“塔加村的山水、神秘的传说,从小就印刻在我的记忆中。”在青海出生的马文秀,对这一方民族记忆有着天然的亲近。她回忆自己初次进入塔加村的情景,“穿行在古村落独有的宁静中,让我放下杂念,专注于对历史的探寻。”她探访古迹,采访当地人,泉水溪流、雪山古墙、牧草青稞……她在古村落中寻找和挖掘着塔加村悠久的故事。“在高原之上——仰望一个充满神性的古村落/早已为我指明了方向/作为高原的孩子/顺着脚掌的温度向前/便能找寻百年藏庄的踪迹……”诗中,她通过细腻的笔触展现百年藏庄的原始性与神秘性,描绘了藏族人民的生活场景和情感世界。“我希望通过这首长诗,让更多人了解藏文化,感受藏族人民的坚韧与智慧,从诗中走进塔加,从塔加走进诗中,激发我们对于文化的认同和民族的自豪感。”马文秀说。在塔加寺的钟声中,她的诗句仿佛在回响,激励着后人继续守护这一方水土和精神家园。“《老街口》的写作是回到内心、回到当下的写作,将时代与自我融合起来,用文字‘拯救’了一个将要消失的百年藏庄。”吉狄马加评价说。
诗意永恒 青春不老
从《诗经》的古老吟唱到唐诗宋词的绚烂多姿,从古典的温婉雅致到现代的先锋探索,从乡土的淳朴气息到时代的多元风貌。诗歌自古以来就是抒发情感的重要载体,承载着厚重的文化使命,诗的创作始终是人与天地、社会、历史之间的对话方式。“青春诗会”自1980年创办以来,已成功举办40届,40余年间共推出590多位青年诗人,一代又一代的青年诗人从这里走出,成为中国诗坛的代表人物。吉狄马加在《古里拉达的岩羊》中,以岩羊象征彝族的坚韧性格,表达对民族文化的深情与自豪;李元胜在《云上村庄仰望苍山》中,仰望苍山之巅,寄托对未知与更高境界的向往;安琪在《极地之境》中,以极地暗指漂泊者的心境,既是出走也是回归;年微漾在《在风陵渡泅泳黄河》中,在奔腾的黄河里探寻生命的无限可能……诗歌,不仅记录了诗人们的成长印记,更成为中国社会变迁的生动写照。他们用文字书写青春的斑斓故事,用诗句勾勒出一个又一个鲜明的时代画卷,让人在品味中感受岁月的流转与时代的脉动。今年,第40届“青春诗会”加入了20位新面孔,他们中,有在鸡鸭狗鹅的鸣唱中捕捉生活的智啊威,有以细腻笔触描绘生活的蓝格子,有记录凡人微光的“00后”青年诗人吴越,还有首次加入的外籍诗人伊娃·达·曼德拉戈尔……他们为诗歌的多元化发展增添了新的色彩。“诗歌是多样的,它有无限的可能性。”这是许多参与者对“青春诗会”的共同感受。作为一个容纳不同声音的广阔舞台,不同地域、不同背景的诗人们带着各自的生活体验在诗会相聚,尽管他们的创作风格千差万别,却都以青春为名,将自己的独特感悟化作一行行跳跃的文字,碰撞出思想的火花。“青春和诗歌之间存在着密切的联系,青春,是洋溢激情和充满创造力的时期,而诗歌,是表达这种情感最直接的方式。”《诗刊》社主编李少君说,“希望代代青年诗人通过‘青春诗会’这个平台,挥洒才华,探索诗歌的多样性,创作出既有深厚文化底蕴,又充满时代气息的诗歌作品,推动中国诗歌的现代化建设。”此外,在今年7月,“首届国际青春诗会——金砖国家专场”在杭州和北京两地成功举办,来自巴西、俄罗斯、中国等国家的70余名青年诗人围绕诗歌的价值功能、传承创新等话题进行深入交流。以诗为媒、以文通心,推动文明交流互鉴。未来的“青春诗会”,将以更开放、更包容的姿态,激发青年诗人的灵感与创造,让那抹永不褪色的诗意青春愈加璀璨。我们是见证者,也是参与者,更是这份诗意的传承者。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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