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远古的歌谣

冬月初一：诞生

在雪花涌动的吉时，母亲硬着头皮
扭动雪白的身躯顶开母体。她受到冷遇的响亮哭声
让喜欢儿子的姥爷姜世良叹着气背转身去

姥爷说：又一个女娃，我们姜家要绝后了
此时，一九四五年冬天的天空，冷风亲着白雪
母亲在光芒微缩泥地上蜷曲着，哆嗦着

接生婆对姥姥吴立秀说：这纤细单薄的身板
和众生一样呢。姥姥这才流泪将母亲抱起
认定那声鲜嫩清脆的哭泣与自己有关

冬天沿袭的雪色不满，母亲在姥姥怀里勉强温暖起来
姥姥对母亲说：孩子，你投错胎，变成另一个人了
母亲止住哭声，也止住了姥爷希望中的继承人

取名

玉树琼花，素有纯洁和高雅
张开的明亮眼睛，向世界通报了第一缕光
在为母亲取名中以辈分商定为姜素琼
母亲就这样有了闪烁于世的姓名

那时饥馑挠心。母亲奶不足饱
常在哭泣中饿醒。母亲说：这样的时刻
望一望山坡，村落平开的每面田野
黏稠曙光就会从粮食饿慌的肚皮上升起

不需要打探身世，那时代的悲凉印迹
与缺吃少穿留在心底的记忆，有多种缺陷
在楼房村光雾中飘浮，就有多种母亲如素的姓名
与植物附议着风声雨声雷声，开始蹒跚学步了

祈求

马牙之光，钙化而至的呼吸
替母亲祈求生长，母亲才不致在缺爱中显得多余
母亲抽条的杨柳身板，一天天摇晃不可靠的依存
与尘土和悲哀，曾经是世纪清贫的咏叹

母亲成长着击退了姥爷有个继承人的想法
姥姥以米粥辅助母亲吸奶一样在她怀里
那孱弱的吮吸，同山岳峰峦的仰卧姿态
怀揣平和、沉静与稚气，让母亲知道满足

倒叙中，一天天流溢的快乐时光
透过母亲的眼水，看到的乡村系列
是青葱的大巴山脉，在村庄周围窥见
一批又一批饿醒的人，祈求饥荒早点过去

茅草屋的世界

不要嫌弃自己的出生。母亲说：
茅草屋的世界，在乡村基本是相向的
那时每根草，都有一个家园
那时野兽、飞禽、树林、沉寂的旷野
能找到的东西，让我们有所醒悟

我们要生存，要呼吸，要变化
都在茅草屋煮熟野菜加糠壳得到清汤寡水
忽如一阵春风吹走了雪
我在茅草屋里看你姥爷剥着兽皮
分尸，撒盐，将兽肉一块块挂上房梁晾起

我不吃它们，并不代表我排斥它们
或许历经的悲苦，让我在倾述与流泪中
已于素的生活，让时间爬满风霜
一次次打扮窈窕、素洁、理性、光鲜
交代了我从小向善的本质

在广阔村庄里

那时，村庄广阔，看什么都是增肥的翠绿
母亲与此关联的一朵朵作物，一同呼吸的长势
与她幼小举止服务的每个片段
潜移默化中，从属于自然的勤劳之光

母亲说：那段由此长大的纤细岁月
在草深林高探索中，让她懂得物质的厚薄
所以，珍惜粮食，成了她一生的习惯
她把每粒稻谷、玉米比作生命上升的起点

母亲说：星宿缄默，作物也会伤感
人要吃粮食，要喝井水，就得靠天靠地
她省略弯曲的成长，在村庄时空中
与时序作物，明白如何播种、施肥、收割

我爱绿色的生活

母亲说：我爱绿色的生活
一个个与绿打交道的清晨和黄昏
与风和日丽，间或掠起的闪电、响起的雷声
从雨水心里喷出的，就是裹腹的粮食

庸常中进进出出的绿色之姿
开出的花朵，明媚了村庄所有
人们都在忙碌，母亲已经像大人一样
捡起遗落的麦穗、稻谷、玉米，给人类营养

母亲说：那段美妙时光，如同缺粮的遐想
出众于村民，看到缭乱的沧桑世事
现在想想，这点滴精神引导产生的强大魅力
竟然如此智能，稳固着村庄的恭敬之心

妹妹出生了

眼看村庄的绿色，与梦境耗尽水分
母亲说：妹妹出生了，我记得那天早晨
父亲再次背转身去，他彻底断了
有个儿子继承血脉的想法

母亲对我说：你姥爷希望的脸色
因你小姨出生，在岁月中最后一次转淡
他风霜般的皱纹，为小姨的到来
再次凝聚着保存实力的灌溉

姥姥再次用她那干瘪的乳房
哄骗你小姨，但你小姨面对米粥却哇哇直哭
那策动楼房村的春天枝叶，为这些米粥
隐在翠绿丛中，又布满了苦难和贫穷

我无法在沿袭礼教中追赶星群
我呼唤妈妈：停止生育，这无用的孕育
做错了事一样，让妈妈变得更加佝偻、弯曲
一无是处中，姥姥在生活中绝了经

识字班上

母亲说：我羞愧，是因我辨不清同一个字
为何没种下粮食和蔬菜，用它盈满的水来浇灌
不是我记忆不好，我常在老师教诲中
忘记昨天吃的什么，为何又要从今天开始

这每天换新的字块，犹如红薯蔬菜搅团
比不上一把大米更重要更有力
我蜷缩在教室一角，看着窗外的庄稼
长满轮廓，又想到屋里的鸡鸭和猪

羞愧啊，我这样失去识字的机会
我本该与同龄人在智慧中获得生存
但我却与泥巴有更深的情感
我毅然抛弃识字，全凭兴趣跨入了田地

从此，我掌握的知识，除了季节
种子在时序中获得蓬勃的力量
与粮食攒足的劲，为泥巴加重的肥料成色
来自本身的气味，显得更加心有不甘

割草

灵魂之心在楼房村泛起的时候
野花和柏树，一成不变地从荆棘中长出
在野兔与斑鸠比赛场上，加重了莺飞草长

母亲说：姥姥带我用镰刀试割的那个早晨
每一片草叫，就像远古的歌谣
代替了昂扬的喂养、成长和学识

我并没悔恨，这葱绿的山野世界
带起的乡村版图，到镰刀为止
我明白此生只有收割，粮食才会开眼开光

那命运锋利的镰刃，找到的草香生活
如此安详、恬淡、青葱，紧握着我的双手
堆积着茧疤，变得越厚实越从容越有劲

瓦蓝的天空

母亲说：我庆幸，没有读书
我在楼房村凹凸地界上
看见的瓦蓝天空，与我梦中景象
变幻而来的时代景织，一直在实现中
替代我读的书本，而显得如此敦厚

那天空云块，一层层翻涌的方向
总让我想起古人，沿袭了乡村风情
我世袭的累累伤疤，不只是为医疗而来
我在物种结构中没有惊慌过
我施予的练习，都是让庄稼在劳作中变得更好

从此缠住我的忙碌，一任楼房村日月往来
都在瓦蓝天空下一如既往地纺织
不管印花，还是酱染，我看到的雀鸟与飞莺
拉起的一块块画布，为我此后的奠基
凭添了更加稳定热闹的诸多向往

我只会向往

天啊，我只会向往，那花朵上的蝴蝶
与此劳作的彩影让我深感羞愧

我的力量与亲人、挚友和同道中
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如此与梦想日夜忙碌
才让花朵开得短暂，让蝴蝶抓紧编织

母亲说：沿着土地行走
道中的风景寿命轻盈，也会失去光彩

比如枯杆向天空发出的疑惑
让粮食可怜地一次次把我们击昏

更多时候，我只会对土地深信不疑
再多的铲除，或翻耕，总有蝴蝶的卵
为人类提供久经不息的萦绕与飞行

我感到充足

当我渐渐长大的时候，我感到的充足
就是对村庄的咳嗽声越来越熟悉

那哮喘虚症，掩映眉目和脸
仿佛村庄一天不劳动，一天就没打开过门

而更多时间，与土地打交道
都需要我们莅临，才会收获果实

我感觉蜘蛛一圈圈框大的编织
总有天空把猎物从网中挣脱

如此详尽讲述构成的一张张蛛网
从圆心散布的每根神经，都是镂空的充足

我存在，自有存在的理由
为我日后的辛勤劳作挣足了工分

捡柴

母亲说：每年秋天，火焰与火焰都不一样
我们要煮熟粮食、烧开水，就得去很远的地方
捡回柴禾。每年秋天柴禾和柴禾也不一样
你姥姥说，只有这样，我们的饭菜才会更香

我们爬过许多山梁，走向有柴的回廊
黄蜂从耳边呼啸而过，时间的奔跑
一朵朵耗掉的枯枝败叶，与简朴生活
养育我们，我们因此坚韧而勇敢

每年秋天，我总抓不住一把潮湿的柴
那清脆枯杆，与火种挣脱的回响
像山野五彩年华，在燃烧中回应着清贫
熏得我们面目不清，而又泪水莹莹

好在，这柴禾本身的力量
眼看就将殆尽，我们又会捡回，与更远山梁
一起陷入，一起在燃烧中煮熟粮食和水
来供养海拔不高的身体，才不至于在缺柴时惊慌失措

灯影滚动着桐油

山坡策动的村庄夜晚
多种灯影闪烁，就像心中的星星
映照着楼房村的坎坎洼洼

母亲说：桐油的灯，不远不近
都有温暖切分着版块，让人想起人类许多事情

那临产的孩子，接触到的第一缕光
就在桐油灯中剪断了脐带
那爱的壤土，神秘生产，也不足以一一证明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经期中
点着桐油吐露心声，也没找到一个很好的对象

也许潜伏的脚步声中，有一个男人
正悄悄到来，他在我的臆想中
从山顶举着灯盏正一步步抵达我梦中

相遇

天色亮起来
一个男人果真从山顶盘着满肩果实向我走来

还有他那不高不矮的身材，笔直挺拔的腰身
穿透山谷的均匀喘息，刚劲有力的脚步声

他仿佛就是遇到的那个男人
灯熄了，还在我梦中扛着粮食而来

由他传递而来的诸多信息，恍惚中
存在于他，也存在于我，我和他就这样相遇了

媒婆

事物在媒婆炫口中，已辨不出好坏
我知道他就是我认定的那个男人
从山顶偏远的村庄而来

那是一个上午，阳光指出天空的晴朗
他从晴朗山垭背着粮食，让我看清他醒目的躯体
他没有改变，却把我深深陷入

媒婆说：这个男人，有古朴善意的心
足可寄托一生，如果可以，我去给你俩把鹊桥搭起
我点点头，任命了这唯一的缘分

迎娶

没有断线的水源，只有回不去的故乡
当他向我抛来明媚的阳光
我只有回闪的片断，扫过他的面目

母亲说：你姥爷唯一的愿望，就是他来
他果真来了，带着一身骨骼
两手空空，潦草地与我拜了堂

这么多年，他宁愿衣衫褴褛
也不愿借一套光鲜去装面子
他说：啥样就是啥样，何必要装得像样

我惊诧于这样的爱情，稳固着姻缘
我在姻缘里注定这本质的联姻
但我也是原本的我

我将大多数时间，与他倾注田野
一层层换新的山色，一年又一年和作物一样
普通而不值钱，但我却感到非常惬意

楼房村

与祖国大多数村庄一样
楼房村的鸟鸣和绿植，在时间进化中
孵化的鸡鸭鹅，遍地是丰满的羽毛
是竹鸡、斑鸠、野兔……竞相展现的广场

它们秘密地奔跑，就像我们秘密地生活
只知道种植和觅食，并不会吃得过多

在楼房村，付出和节俭
就如我们的品质，积攒着大小仓库

只有大胆地挖掘，只有精耕细作的播种
只有梦想的回馈，我们才能唱出恬静的歌谣

带着爱生育

楼房村与我，在山岳丛林中
与早晨盈满露珠，闪动着鸟的鸣叫
又在飞翔中把孕育赐给我

我接连而生的幸福，从腹腔隆起
与翅膀展开歌唱，在近走与远飞中
就像爱着一群孩子，带起了轮值

他们让我们不敢奢侈。我和我的丈夫
在楼房村继续耕种。阳光，铺洒在他们周围
那温暖点点滴滴的挥洒，插入的每根秧苗

近处，远处，都是我们的爱
在悄悄生长，在秘密汇合，在默默耕耘
在开花结果中摇曳着饱满和金黄

我坦白地活着

时序之花，在楼房村遍插宠爱的时候
开锁进门的声音，打开的等距
让我回到了远古。那记忆中的脸
一张张被时间撑起的卯榫
像古建筑一样紧扣得那么牢实

我说的是亲爱的姐妹
一个个出落得如花的日子
终究被时间看出了美
她们分散在楼房村周围
又被新的家族接纳，做了份额的新娘

孩子，我对你隐瞒了内心的明亮
但我留在楼房村的点滴，就像你姥爷把我留在了家里
当你们出生，我已经是一朵花对着果实
彻底懂得了我的宿命，就是为你们而忙碌
渴望你们如我一样坦白，用心对心，好好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