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条诗人
邹汉明,浙江桐乡人,现居嘉兴。曾参加《诗刊》社第 14 届青春诗会。曾获三毛散文奖·散文集大奖、琦君散文奖。著有文集《江南词典》《塔鱼浜自然史》《穆旦传》等。
自我的教育(组诗节选)
到灯塔去
很遥远的一道光,月光或星光
很纤细的一枚针,灯塔的塔针
离此有一只大眼的距离
想起一篇没读完的小说
为什么要去那里呢?凡美好的事物
都不必走近,何况灯塔
何况灯塔的光——
到灯塔去,到灯塔去
很多年,我光动嘴不动身
而我每喊一声,灯塔就挪远一步
有必要去摸避雷针一般的塔针吗?
想到它曾扎入我的指甲,从此
我爱水中的塔影胜过水上的灯塔
自我的教育
因为热爱火
我把胳膊生痒的部分搁于其上
把痒菌一个接一个逼出来
那种快意胜过被火烤焦的痛楚
因为喜欢水
每天,我用近乎四十分钟的时间
蜷缩或伸展在水里
体验已经被忘却的子宫生涯
我按下时间的暂停键
让骨头和寂静从身体里长出来
因为爱
我用老家的泥土洗了一把脸
我突然理解了
植物何以把根扎向地心
又把类似眼睛、耳朵甚或心脏的叶子
举向星辰
因为火、水和爱
我找到了诗——三者交融的新元素
这希望与绝望并存的犁铧
如此长久地深耕于我的灵魂
因为诗(如同律令)
它的小于一,或等于零的品质
它因眼睛长在额头而骄傲
完全可以扭头背弃整个大千世界
同时在无边板块的下沉中努力抬升自己
如何认识一只白鹭
新塍塘或任何塘河边的柳树上
一只又一只白鹭飞起又落下
隔着流淌雨水的玻璃我忽发奇想
今天我如何认识一只白鹭
……翅膀很长,嘴巴很尖
两条腿呢,似乎像细脚伶仃的圆规
叫声吱吱吱,可以织成一张白色的大网
绵密的网兜撒开来,罩住柳树的童花头
白鹭的一身白色呢,我当然认识
它好像我丢失的那件春衫亮闪了一下
白鹭爱吃什么?我看它们只是一整天
扑腾着硕大的翅膀(用意一定不在飞翔)
嘴对嘴,只是长吟而不进食
它们自有它们的理想国
最后我需要考察它们的睡眠
我知道:柳树如何睡,它们就如何睡——
自我的认识
十五岁,我记得未来出现了两条路
水路弯弯通向伍启桥(此处又分两路)
陆路(机耕路)笔直通往翔厚
我已经走惯陆路,而摇船走水路
怎么说都是一种浪漫之旅
那时我多大?我记得未来只有两条路
一个人模仿飞禽的翅膀,努力向上
掌握好振动的频率,一切都在翅膀的拍击中
而随着一阵万古常新的哭泣,向下
迅速掩埋身体
茫茫辽阔的水路或陆路
无尽而无痕地向上或向下
这些都在一个人可行的计划中
但眼下只有一条路可走
我撕下的每张日历都是跨出的脚步——
“头条诗人”总第1012期,《诗歌月刊》2024年第10期
夏先生与一行奔跑的诗 / 邹汉明
天色暗下来之前,照例去公园里遛狗。早上遇到的狗友,这会儿又遇见一次,这其中就包括我们小区的老薛。老薛是高级中学的语文老师,女儿出国后,夫人养了一只博美的小小狗,养着养着,小小狗跟女主人据说有了勃谿,博美从此就跟定了老薛。于是,黑瘦而光头的老薛牵着一团洁白绒毛的博美准时出现在春晓公园,一高一矮,望过去,好像一只长脚黑鹭鸶领着一只白头翁在觅食,有那么一点悠然,也有那么一点落寞。
忙活了大半辈子的老薛,现在终于停下了脚步。他抬起他的光头,目光像豆子一样撒在我的头上,在仔细地研究了一番另一颗光头之后,老教师语速平稳、不急不慢地对我说:
“你头上黑头发还蛮多的。”
“白头发更多吧。”
“白头发我们不报道。”
没有顺着老薛的思路去追问“报道”或“不报道”什么内容。老薛的用语,很像我这个写诗的在使用语言。就这样,在“白头发”与某些事情上,有了一个艾略特所谓的“客观对应物”。再说,我一直认为诗是一种时间的艺术,白头发或黑头发,不就是时间绵延的产物嘛!在这个意义上,诗,有时候是一头深沉的黑发,有时候是一头令人惆怅的白发。但更多时候,诗是黑发中夹杂着绺绺白发的那么一种悲欣交集。
当然,在某种现代敏感的作用下,诗也可以是有关小小空间(地域)的艺术。在养狗之前,有五年多的时间,每天晚上,一小碗米酒见底后,我即去春晓公园对面那时尚未封闭管理的石臼漾湿地公园散步。五十分钟后,散步回来,安坐书斋。通常情况下,我就可以完成一首有关石臼漾的诗了。积数年散步的经验,后来我居然整理出了一册诗集,书名《沿石臼漾走了一圈》。
自从三年前养了一条小狗,在嘉兴城西北一个植物茂盛但并不起眼的公园里,我每天遛它一次或两次。牵着小狗,我一边散步,一边胡思乱想,诗以及有关诗的思考就在这胡思乱想中不断地蹦出来。
与老薛这样悠闲的狗友不同,果果的主人悠闲不起来。果果的主人是一个开茶叶店的黑脸男子。他双手拉直狗绳,身子后倾,总是在奔跑。果果是一条雄性金毛,棕红色,力气很大,比我们家的小狗年轻一点。两只狗小时候曾经两小无猜。有很长一段时间,它们遇见了,寻找一个无人的草地撒腿狂奔,圈越转越大,直至各自的体力消耗殆尽。由于品种的缘故,果果越长越大,我家小狗就有点不待见它了。现在果果一挨近,它就开始龇它,喉咙还发出吼吼的声音。果果的主人喜欢双手拉住狗绳,随着果果狂奔的脚步他也狂奔不休。我每次见到他,都是一股急匆匆的样子。果果成年了,从此,早上或傍晚,春晓公园临河的一条青砖铺面的小路上,就多了一个双手揪着狗绳一会儿奔过东一会儿跑过西的中年男子。
看到这个狂奔的家伙,我的记忆——确切地说,我的阅读记忆——瞬间就被打开了。正是在他以及其他从早到晚一整天“奔跑”(一个隐喻)不停的谋生者身上,我看到了夏先生——
我看到老光棍夏先生了
摇摇头,向后转,挥一挥拐杖
告诫小狗不要打扰他。他匆匆地走了
——《夏先生和狗》
夏先生光头,冬天,扣着一顶红色的带穗线帽;夏天,则是一顶缠着黑布带的扁草帽。他随身还有两样标志性的物件:一根长而弯曲的核桃木制作的拐杖和一只装有面包和雨披的背囊。夏先生似乎只有一个肢体动作:奔跑。他的拐杖甚至就是他的另一条奔跑的腿。
夏先生的奔跑没有方向,也始终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好像河对面的树梢上起起落落的长脚白鹭,天一放亮,觅食的白鹭就开始了忙碌。夏先生也一样,“太阳还没出山就离家,直到深夜月上中天才归屋”。找食的白鹭姿态优雅,有停下来的一刻。夏先生奔跑的姿态谈不上优雅,也不准备停下来。如果有人打断他的奔跑,他会恨恨地说:“求你们闭闭嘴,别再打搅我行不行?”
夏先生是德国作家聚斯金德的童话小说《夏先生的故事》中的人物(现在他理所当然也是我们春晓公园里的人物)。小说中,他一出现就在奔跑的路上。他停下脚步的那会儿,一定是在深夜。第二天天一亮,他又跑开了。没有办法,只有死亡才能让他的奔跑停止。
夏先生最后自沉在一个他经常路过的湖里。沉湖后,他的那顶草帽还在湖面上随波漂荡着,似乎他孤独的灵魂在另一个世界还在一路小跑着。
一个幽灵般的人物,挟裹在一股匆忙的速度里,世人几乎看不清他的脸。但是,他的奔跑人们一目了然。他就像一阵风,跑过东,跑过西。他忙忙碌碌的一生很快就跑完了。
聚斯金德没有在夏先生身上过多地着墨,他只是重复着描写了他的奔跑。这个神秘的孤老头像极了我们时代的芸芸众生,为了谋生,起早摸黑,忙得陀螺似的连轴转。
这样的夏先生,每天遛狗的路上,我见到的还不够多吗?
说真的,我们公园里所有的狗都认识这样一个夏先生。
《自我的教育》是一组关于自我行走、观察、成长(包括小狗的成长)和沉思的诗。每一首都不脱一个“我”字。它们几乎都是我在遛狗路上获得的灵感写下的。自从我跻身春晓公园狗友群并成为它的正式成员后,我写下了多首有关小狗的诗。《夏先生和狗》只是其中的一首。连我自己都无法解释,为什么这首诗在第六行突然跑出了一个夏先生。“一路小跑的夏先生”是一个真实的存在,但也是一个虚构的人物。这个人,既是自我,也是他者。或者,此刻我面对影影绰绰的夏先生,不仅希望我还能一如既往地写出自我之诗,也希望能够写出关于他者的诗。因为说到底,诗来自此时此刻的日常生活。诗有自我的深渊,也有广大的人世。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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