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刀客九月诗选

 屋 顶


比云彩低一点
比鸟儿的翅膀低一点
高过我的梦与呼吸
雨砸下来
风来得那么猛
天塌了，有屋顶顶着
我在屋子里，一夜失眠
天亮时分，镜子里的我很老了
背着厚厚的壳，多么像一只蜗牛

飞起来就好了
于是，我盼着一场飓风
从夜里来
从睡不着的海上来


 打 铁


让每一块铁喊疼
让每一块铁飞溅火星
生铁，不放在铁砧子上砸
骨头就会生锈
最后被泥土吞噬

让更硬的铁收拾铁
让铁迸溅眼泪
骨缝间不再收留软弱

铁块烧红了再打
向火焰彻底服软后再打
铁与铁夹击
大锤抡起呼呼风声
一块铁被挤压尽水分后
越来越薄
但有了刀的雏形

成型的铁器被摁进水中
冒烟后，冷却到完全清醒
冷却到钉在哪里
都不会改变铁的意志
这摇晃的木制的人间
离不开铁


 盲人阿炳（三首）

 之 一

一个人堕入无边的黑夜
他就必须找到
一点可以发光的事物
不然夜路太漫长
人会被撞不破的黑暗
活活淹死

一把二胡或许就是一线月光
从手指缝里渗出来
这坎坷不平的苟活
就可以变得温柔如泉水

不过这黑暗的人间
不看也罢
一条瘦长的巷子记得他
孤苦的琴弦

一曲《二泉映月》
让盲人阿炳看见了春天

 之二

把一曲《二泉映月》
送上太空
盲人艺术家
生前的名字叫阿炳

拉二胡的瞎子没有死
活着的是他
用眼泪谱写的音乐

一首曲子，能让一个
残疾的民间艺人
活得更长久

而刻在石头上的名字
也不能保证一万年不朽

 之三

一把二胡
蓄满一个盲人的眼泪
在漫长的黑夜里
他释放出
关不住的星光

他死了，那泪水依然流淌
也许那夜色
从来不曾被曙光刮破



一只梨吃出乡愁（五首）


  玉露香梨

在隰县，我遇到了故乡
那最甜的梨，浓缩了一生的糖分
只咬了一口，我就回到了童年
多汁且脆甜，在舌尖生根
后来，生出乡愁
在吞下最苦涩的眼泪后
依然热爱着世界

玉露香梨的甜
是乡音乡情的甜
是一个山里娃一辈子怀念的
挂在秋风里的圆满
故乡，在一口甜甜的梨汁里
出现在我面前
我禁不住想流泪
又怕让人看见人到中年的
苍凉与不舍

雪归小西天

柔柔的雪，落入我眼里
化了，一滴泪
你那么静美
我来，心里落一场小雪
你忙着酝酿春风，忙着收秋

阳光轻轻落下，雨也是
不敢打扰你
鸟鸣一直躲在风里

眼睛闭上，心醒着
人间的事你什么都知道
草木顺从河水而生
我是一滴露珠渴望回归

你怀抱一心明月
人们许下的愿，开出洁白莲花

千佛庵

说不清
是一只凤凰化为一座山
还是一座山，化为一只巨大的凤凰

千佛落户在山顶上
恰如凤头，沐浴着月色与阳光

这有灵性的山，一定有神仙到访
要不然我拜谒过一次
怎么会念念不忘

不必学西游记里的唐僧师徒
经历九九八十一难
终于皈依佛堂
我双手合十的那一刻
内心说出安详

黑神话：悟空

那灵猴，曾经是一块石头
有心，也有灵魂
被压在山脚下，浸泡在河水里
水火无情凌迟它，头顶着漏雨的天空
被烧成一把灰，也不喊疼

填海的是它，补天的是它
被刀斧折腾的死去活来
磨刀的它，怀揣炸药的它
从沉默不语的碎裂
到碑，到再也不会死亡的神灵

石头即便不修炼成灵猴
也决不做哑巴，它懂得生死
石心里藏着血，藏着火焰
贴耳过来，你定能听到山呼海啸

梨 树

种在房后头，两棵梨树
春天深处，梨花开始落雪
小小的，落在我梦里
而种树的爷爷，那一年
把自己种到山坡上

那里有一大片梨树
白色的花海，是一个村庄的思念
小时候吃树上的梨
是奶奶摘下来的
好甜，一整天我都被蜜蜂追赶
而今那滋味
一次次支撑起入梦的乡愁

长了这么大，再没吃过
那么甜的水果
在隰县，是玉露香梨
与往事一起站到我面前
仅一口就沉醉于亲情的蜜酒


 果园里


​从果树上，摘下最大最红的
​那一只只苹果
​秋天来了，我要带它们回家
​果园太大，而果树又那么多
​秋风挂在枝头，像一颗颗心脏
跳动着火焰
它们浓缩着人间的甜
那甜来自风雨里的等待
阳光在头顶布施爱
云朵在向远方快递一份份家书
果园安静的只收留鸟鸣
收留采摘的手臂
苹果在我面前，那么稠密
我拽过来一枚，亲吻了一下
又放它回到树上



​  风中的秋蝉

我看不见它们
一整个酷热的夏天
知了显然更难熬
日头火辣辣，人们无处躲藏
在枝叶茂密的树上
蝉鸣声一浪高过一浪
其实，那是在唱歌
在赞美夏天，扯着嗓子
当秋风一起，就都安静了
一只只从高处掉下来
离开绚烂的舞台
自我埋葬在泥水里，等待来生
盛夏的天空需要歌手
而冷酷的秋风也需要一些生命
试试手中的刀子

 香岩寺

这山上的石头是香的
佛住在此
花香自不必说
吹过来的风也是香的
就连虫子的叫声
也沾满薄荷的香味

上山的石阶是香的
一座寺庙
以独特的香味
吸引我找到佛主归隐之处
又以满心的香味
送我回到红尘
再不受百毒侵染


 这一天


从一年的365天中
拽出来
以特别醒目的
红色大字写在教科书里
这一天，必须以一阵阵
刺耳的防空警报
一次次惊醒城市的好梦

这一天
是十四年苦海的开端
是一个民族
倒下又决然爬起的坚定
这一天注定要用
生命与热血去浇筑
炮火在燃烧
眼睛里的仇恨在燃烧
这一天是死亡也是新生
是噩梦也是觉醒

每年的这一天
我都会站在天空下眺望
清晨看日出
傍晚看日落
这一天不只属于我
这一天属于昏睡或清醒的
每一个中国人
北方的山脊上
古老的长城已坍塌
钢铁长城
只能在心里扎根

这一天是9月18日
这一天正是今天


兴县黄河奇石湾（十首）


 六郎寨


疲倦的黄河水
在夕阳下不知疲倦奔跑
远远望过去
河面就像一大片黄褐色的沙滩
在夜夜失眠的大河边
一个孤独的寨子在涛声里醒着
人称六郎寨

我从山那边来
从喊杀声不曾停顿的史书里来
在以英雄命名的驿站
擦去黑骏马一身湿漉漉的汗血
在饮马的岸边
捧起一大口河水

我醉了，当烽火再次点燃
请用你手里的刀唤醒我


 大鱼望水


一条大鱼，熟睡在山巅
黄河远上白云间
只留下它一梦丢失亿万年

风还是原来的风
天空还是从前的容颜

鱼闭上眼睛，化为一块石头
此刻伫立在我面前

我倾听着来自远古的心跳
也许只需一场暴雨
它就可以飞天


 狮回头

必须回头，在没有路的断崖边
一头狮子猛然回头
不能再往前走
竟不惜被化为石头

那一刻，流云静止
黄河水在不远处结冰
与石狮子对视的那一瞬
一行忍不住的老泪
在壶口
飞奔出失眠的眼睛


 骆驼岭

从海底走来的，一匹骆驼
海水在身上留下苦涩

昂首而行，俨然是头驼的风范
它身后的驼队
淹没在苍茫的太行群山

大海的下面，暗涛凶险
骆驼一路跋涉向前
穿越时空
似乎有一份责任在肩

纵然被化石为一座山岭
那也是一尊顶天立地的铜像
象征无畏而坚韧


 红枣树


枣儿红了，乡愁被点燃
一个想家的孩子
在怀念秋风酿熟的香甜

黄河奇石湾，到处是枣树
红红的小灯笼，在为相思带路

乡愁，抽象而又具体
一枚脆生生的大枣
足可以解决
中秋夜失眠的难题

何处是心灵的归属
游子的爱在故土


 山  中

人到山中来
想看看山里的空
城市太满，空气稀薄

山里多云，多雨
人却不会多余
每一次入山，都像入定

山里是可以忘记自己的

 石  斧

石斧，黄河里的青石
它太古老了
是石器时代先人用过的
那时候没有青铜
更没有铁器
只有石头是最得劲的武器
我多想，在之后的文明社会里
人们手里只有石斧
子弹与大炮
热兵器永远不被发明出来
青铜只用来盛酒
生铁只与镰刀有关

 
 河滩捡石

每个人拣几块带回家
我选型好或者纹路有趣的
说石头里听涛声
摆放一角黄河在案头
这都是诗人的谎话
我手里最大的
带给母亲压腌菜缸
小一点的像个恐龙蛋
不是想孵化奇迹
是用来顶住
不听话的房门
黄河奇石在我眼里
和故乡山里的没什么两样
垒鸡窝，铺路都是它们
终生的职业


 裴家川口古渡

 
车马喧腾的古渡口
安静下来
只有一块大石头记得
它曾经的繁华
黄河还是那条黄河
在落日里，孤独跋涉
我一脸沧桑，曾是
年青豪气的刀客
一把老刀早已被时光打磨
只有一腔热血
像面前的河水燃烧夕阳
大河是不老的
老了的，走散了的只是
古渡口的游子

过了一趟黄河没喝一口水
我必须匆忙赶路
天色将晚，今夜我梦归何处

 过高空吊桥

恐高的人不敢过去
胆小的也不敢
我不属于这两类人
却也双腿发抖
人越老，真的越惜命
想多了就迈不出第一步
往前看，不要看脚下的万丈深渊
心里害怕，也必须抬头挺胸
闯过去就是一条好汉
退缩回去就是孬种
我过去了，你为什么
不竖起大拇指


 秋风中的蝉

 
秋风一刮
枝头的蝉就乱了方寸
被禁言而沉默
被迫写下最后的遗言
大合唱的时代太短促
它回不去了，另一个夏天
可能在地底下等着

酷热已不需要赞美
爱情似一杯毒酒
不让活着，那就饿死自己
苦涩的一片枯叶
跌落曾被仰视的树梢

不存在背影
什么也没有留下
蝉鸣，以一个空洞的词语
被埋在咳嗽的雪中

谁说被焚烧的史书会喊疼
那跪在地上的蚂蚁
最善于遗忘
它们祈祷明天
却又被拖入一场大火

江河不会流泪
流血倒是极有可能


 阳泉短歌行（五首）

 水神山

​一头磕在山上
​水神的梦被撞破
​大河流凌，向春风里开拔

 藏 山

藏着一个孤儿
​藏着一颗颗爱心
藏着人间越来越稀缺的忠义
故事被滹沱河的眼泪浸泡
越长越茂密

 骆驼道

一队队骆驼
从一条山路上走过
留下驿站，留下村庄
在追忆一代商帮的背影


 娘子关

铁娘子，史书里不缺
给她们一片天空
一样都是鹰隼

 温  泉

泉水从地底下来
即便数九寒天也不会结冰
大地有一颗滚烫的心


观梁老师创作六十年展

 
诗书痴爱慰平生
怀抱家国入梦萦
真水无香可明志
涛声饮马再出征

 绿皮火车


那一年，你走了
从此，我恨上那绿皮火车
你走了就再没有回来
我一次次在站台上，等你
那绿皮火车好慢
慢得就像一年又一年的时间
在一座小城，我从
英俊的少年熬到华发的中年
带走你的绿皮火车
不见了
停车三分钟的小站
也不见了
一颗心没有老
它等你，等一列火车
一次次从梦里驶来
那绿皮火车
带走了我绿色的春天
一次就是一生


 雨  夜

天空在深夜流泪
那时，我们都在睡梦中
天空的伤口
被秋风撒了一把盐
它很疼，一直忍到子夜才哭
选择夜深人静，是不让我们看见
梦里的人，听到
淅淅沥沥的小雨
路过人间
我也听到了，可没有醒来
梦中是阳光的午后
看到一地的泪痕
那是清晨的事
天空多像我的姥姥
她被癌细胞折磨
只在夜里哭


 蝴蝶崖


一只蝴蝶飞着
它从千山的尽头飞来
大青江的风太大
它飞不动了
停在一座山崖上栖息
它飞了九百九十九座大山
它太累了，闭上了眼
进入了一个梦中
在那里，变成了山崖的一部分
山崖长出了蝴蝶的
巨大的翅膀

那只飞向你的蝴蝶
就是我
那只化为山崖的蝴蝶
就是我啊
太累了，我飞不动了
你来看我，一千年后
记得抚摸我太过沉重的梦
也许我会醒来


 拥  有

最大的拥有就是生命
在阳光下
我挥霍过春天

眼里的泪水
与心底的伤疤
在夜里闪光
这些也是生活的馈赠
很多握在手里的
也在逐渐放弃


最后我会飞到云里
或者潜入水中
轻轻安放墓志铭
在远离人烟的地方



 发  明

我的祖国有四大发明
指南针，造纸术
火药与印刷术
只是西方人利用发明
开始了大航海
制造出扩张版图的火炮
我们延伸出看风水的罗盘
与庆祝盛世太平的烟花爆竹
后来，伟大的祖国
又诞生出新的“五大发明”
浮夸风，墙头草
告密者，人整人和大批斗
诞生出阿谀奉承
和吹牛拍马
再后来又发明出商品房的
建筑面积
延迟退休年龄
以及医疗市场化，教育产业化
发明天天有，哪有今日新
还有更多的发明
等待我们去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