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我找不到你了
我一觉醒来    又跌入梦中
你陪我走过的
一点一滴的过往
悄无声息地潜入梦里
就像你总是悄无声息地
走近我的床边
轻轻地拉起被我踢翻的被子
你陪我走过孩提到少年
然后你戛然而止

父亲    我找不到你了
你留给我一个命题
让我求解了二十年
宿命的阴影让我越来越逼近你
父亲    再过几年
我们就是同龄人了
你没有活过天命之年
你的天命是不是我的天命
我该以怎样的勇气
打破一个巨大的宿命？

父亲    你走后的世界
是一个苟活的世界
我试着以你醒世的姿态
固执地抬杠和叫板
父亲    我是你的遗脉
我流淌着你的血液
我遗传你瘦峭的容颜
保持你沉默的神态
追随你破解
一个人和
一个家族的命运

父亲    我的遗脉就是你遗脉的遗脉
就算我也戛然而止
我们再不要把宿命留给我们的遗脉
父亲    你喜欢一壶老酒
总是酩酊
我也喜欢呼酒买醉
现在我总是微醺
父亲    在老宅    我们的老宅
每一次躺在你走时的那张床上
想起你走的那个风雨飘摇的夜晚
你没有和我说一句话
我的头枕在你枕的那张枕上
我的脚伸进你伸进的被窝
你是永远地伸进去了
从此避免了尘世的纷扰
我克隆了你走前全部的姿势
苦思冥想
那么样一个巨大的疼你为什么不喊疼
所以你合眼的那一刻
那么样一个巨大的去
我也没有给你一滴眼泪
父亲    你不要怪我
这是你的一脉相承
父亲    你也不要怪我
今夜我泪雨滂沱

父亲    这个苟活的世界
我常常地听到你被人提起
那是你救治过的生命
必须承认    你是一位名动四野的好医生
你走的那年
我写了一篇《父亲》
获得那年度国家级卫生文艺作品最高奖
父亲    你不和我说说什么
你不让我流一滴眼泪
你总得让我为你做点什么
父亲    这些人总是搞错
总把朴素的人生上升到文艺的高度
那篇文字我弄丢了
父亲    我听到你被人提起
我装着我没有听到你被人提起
我不想你被人提起
因为你是一个沉默的低至生活的人
我们都不喜欢被别人无端打扰
父亲    我没有沿袭你的老路
我离开了我做了十年的临床
我没有你那么耐心
我总是愤世    像鲁迅
但我表面上和内心里又没有鲁迅那么愤世
所以我绝少写愤世的文字
鲁迅这个倔强的小老头
你是知道的
你好歹走过了阶级的年轮
我其实不喜欢你们这种过于认真
过于愤世的表情
点到为止就好了
所以我没有继承你中医的衣钵
没有把祖传的国粹发扬光大
虽然我知道我会是一个优秀的医生
也会是一个一流的作家
你知道我要做总能比别人做得更漂亮些
也更彻底些
父亲    你不要怪我中途退场
我不想深刻
也不想苦大仇深
我要高于生活
我更习惯低至生活
父亲    我和你还有一点微小的不同
我比你聪明
我们的遗脉也将比我们聪明
我不像你那样
抬杠时总认死理
我比你狡猾
你走后的世界
是一个滑稽的世界
狡猾可以让滑稽变得不太滑稽

父亲    不管怎么说
我要把你七零八落的前生和
七零八落的遗脉
和你七零八落的遗脉的遗脉
全部召集起来
在我逼近你的天命之年
在我有可能走过你的天命之年

父亲    有一些事情
我比你固执    也比你勇猛
父亲    你不要怪我
你都走了二十年了
就不要管那么多了

父亲    活着或者死去
微醺还是酩酊
这个我听你的
你喜欢大醉
那么父亲    这次我陪你酩酊大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