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彬:乡愁:城市化进程中的乡村记忆

作者: 2024年09月27日15:43 浏览:0 收藏 觉得不错,我要 赞赏
乡愁:城市化进程中的乡村记忆
——序刘绍文诗集《另一种皈依》

文/刘晓彬


江西上饶籍的广东诗人刘绍文第二部诗集即将出版,嘱我写篇序。尽管有些惶恐,但盛情之下的厚爱无法拒绝。
我与诗人刘绍文相识的时间不长,其实严格意义上来说,我们也只是互相知道对方而已,至今未曾谋面。说相识,也只是两年前在网络上,通过上饶诗人渭波认识的。当时,我在中国作家协会《诗刊》社主办的中国诗歌网担任江西频道的站长兼编辑,与诗人的互动很自然就会多一些,也能经常在网上读到他的诗作。所以,我对他的了解是从作品开始的,这也是我应允写这篇文章的底气,主要是有话可说。

(一)
诗人刘绍文的工作和生活经历是丰富的。
他出生于江西省上饶县枫岭头镇一个叫“冷水铺”的小山村,高中时期就开始发表诗歌作品,并在读高一时创办了“星星草”文学社。走上社会后,当过工人,做过代课教师,打过零工,也曾在机关负责文字和新闻报导工作,办过公司,现已南下广州创业。尽管早年忙于生计,但年少时期的文学梦想,却一直存留在他的心底。所以,这些年以来,只要有空闲,就坚持业余文学创作。正因为如此,这些都给刘绍文的诗歌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同时,长期南下的工作和生活经历,又使得他成为了典型的“乡愁诗人”。他在创作中,以浓烈的诗意和敏锐的洞察力“将浓浓的乡情、乡愁融入诗文里,抒发一个游子不忘故土、‘皈依’故土的本心。”他在2017年出版关于乡愁的诗集《最忆是故乡》之后,现在又要出版抒写乡愁的诗集《另一种皈依》,可见“故乡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春耕秋种等”,已“深深的植入骨髓”,他的血液也早就融入故土。
或许是因为刘绍文早年一直随父母生活在山清水秀的冷水铺的缘故。孩提时,“每天下午放学,他都要上山砍柴、拾柴。放暑假时,还要和大人一起去到十多里远的深山砍柴,每日一至两次。除了满足家里烧水煮饭外,还将柴火卖给砖瓦厂,以补贴家用,也为自己赚取学杂费。”早年的朴素、艰苦、难忘的生活,不仅让他从小对故乡,对农村,对农民,对生产劳动有着深厚的感情,而且对他的诗歌创作起到了重要的影响,离开家乡之后的“乡村记忆”,也使得他成为了一名“乡愁诗人”。比如,在他的《外婆的菜地》《灵山梯田》《鸬鹚》《昆虫,抑或飘流的故乡》《油菜花》《社戏》等诸多的诗歌作品中,不但大量出现了“石榴树”“枣子树”“柚子树”“麻雀”“野猪”“黄鼠”“河流”“乌蓬船”“狗尾巴草”“犁耙”“铁锄”“鸡鸭”“晒谷场”“稻草垛”“知更鸟”“芦苇花”“红叶石楠”“棒头草”“食蚜虫”“螟蛉”“小蝌蚪”“板凳灯”等乡村意象,还凝聚着诗人年少时期的情感经历。
同时,代表着乡土与自然的“黄牛低头吃草,麻鸭的翅膀击碎桑塘的平静”“菜地长着水灵灵的白菜”“倒映河中的云影,花语,鸟鸣,潮汛”“羊群只顾把头埋入青青草色”“杜鹃花一朵比一朵娇艳”“芦苇花扑入水中”“熟了的山果一次次灵动鸟雀的翅鸣”“几只麻雀在松针上跳来跳去”等“乡村记忆”,不但成为了刘绍文当下创作中熟悉的题材,而且成为了他在诗歌创作中不可或缺的、骨肉相连与血脉相通的游子之情,更为他作为“乡愁诗人”揉合在诗歌创作中。正如诗人老刀对他所评价的:“对故土的真诚,对山水的敬仰,对历史文化的传承,对生产劳动的执着,无不闪耀着朴素的人文光茫”的诗风,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二)
诗人刘绍文的乡愁诗歌写作是有其独特文化的。
他与上饶“灵山诗群”的渭波、傅菲、熊国太、林莉、徐勇等诗人一样,除了在创作中将诗歌艺术的指尖指向了故乡山水的文化层面里,使得这些都具有当下意识的诗歌艺术眼光里,呈现出一种地域文化现象的观照之外,还孜孜不倦地追求着过去与未来、历史与现实叠加起来的审美世界,以及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写作契合点,力图将他浓浓的“游子心语”和“赤子情怀”溶于一体。即将出版的诗集《另一种皈依》,不仅是他牵挂故乡、怀想故乡、抒写故乡的又一重要创作成果的集中展示,更是体现了诗人在多年创作中强烈的“根性意识”。
由于在浓郁的中国传统文化中,历来崇尚对山水乡村等自然的敬重与关怀,因此,他与一直在外奔波的故乡诗人傅菲一样:“当主体的人在主观社会中失去核心的价值取向时,客体的大自然就成为人们心灵栖息之所,并在与自然的物我交流中,找到平复内心乡愁的内在秘诀。”比如,他的《小满之夜》《夜雨》《总也转不出山的掌心》《灵山》《丰满或单薄的秋歌》《青花瓷一样的故乡》《荷叶街》等诗歌作品,通过对故土乡音、乡情、乡貌以及山水等自然风物的怀念,并将此诉诸于生命的直觉与心灵的感悟。同时,这种怀念的真实感,使得诗人在创作中呈现出一种本色、朴素和纯真的艺术风格。
而《乡愁,是父亲衰老的面容》《外婆的菜地》《叫魂》《廿九,徒步去父亲家过年》《正月初二》《正月初七》《母亲的夏天》等诗歌作品中所透溢出来的传统气息,则营造了一种亲情的抒情氛围,这是刘绍文乡愁诗歌创作的一个方面。同时,他喜欢用类似于“乡愁,一头连着灵山,一头紧挨着岭南”抒情方式来构筑自己的诗歌篇章,并在诗行中寄托自己的亲情与乡愁,以及对生命与生存深深的感喟。
另外,在“一根草茎/抑或一枚残缺的虫卵、含香的果核、米粒/足以让生计与远方变得清明”(《蚂蚁》),以及“一切与萤无关/它默默提了灯盏照亮前行的路/也为自己点亮一盏灯/短暂的一生中都不曾改变”(《萤火虫》)的认知中,上饶县枫岭头镇冷水铺的自然生物,如“蚂蚁”“蝉”“螳螂”“萤火虫”“黄蜂”“蟋蟀”“蚱蜢”“七星瓢虫”“蜻蜓”等,都成为诗人创作中常用的意象或创作题材。在诗人平时细致入微的观察和体验中,儿时记忆中的山乡自然风光以及动植物等,以一种美丽、纯净、恬静、空灵、飘逸的抒情风格,在诗歌作品中得以体现。在《牵念》《一切都不曾改变》《返乡记》《五桂堂》《冷水铺》《古戏台》《时间的花朵》等诗歌作品中,诗人力图通过一种“感性与理性、情绪与思绪”相结合的方式,抒发自己对“历史与未来、现实与理想”的认知和理解,以及“空灵与崇高、飘逸与炽热”的和谐统一。

(三)
诗人刘绍文的乡愁诗歌写作是有社会责任感的。
由于诗人本身具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他的诗作除了体现“乡愁”之外,还创作了一部分反映现实生活以及忧患意识的诗歌作品,比如他的《返乡》这首诗作:

所有的亲近都变得凄凉
所有的皈依成为无语的苍芒
渐近故乡
我,以及像我一样从故乡逃离的人
有些迫不急待又有些情怯

城市繁华也拥挤
钢筋割裂的天空没有雀鸟寄居的森林
扩张的潮汛漫向郊野
那里耕地肥沃,鸟语花香
那里水清风绿天蓝云轻

来的人比离开的人要多得多
来圈地吧,来建厂吧,来养老吧
他们削尖脑袋把户口迁来

返乡,原本是希望回到过去美好记忆中,并亲近故土、回归自然、找寻心灵的慰藉,可是,现在回到家乡,却“所有的亲近都变得凄凉/所有的皈依成为无语的苍芒”,传统意义上的乡村也已经渐渐在城市化进程中,变成了“钢筋割裂的天空没有雀鸟寄居的森林”。可以想象,当年这些游子离开故乡时,“那里耕地肥沃,鸟语花香/那里水清风绿天蓝云轻”,故乡就好像一朵牵牛花,淡雅而又纯朴地开放在异土他乡的土地和四季里,吹出恋恋的思乡之小喇叭,顶着串串晨露,追逐故乡的太阳;有时故乡又好像一根青藤,那藤蔓延爬过千山万水,送走嫩绿与芬芳……或许,当年他们在城市里打拼,那空空的思绪中,除了为生活而不停地奔波,还能有什么?!
但是,城市化进程的加速,又给当下的乡村带来了诸多的暴利,于是“来的人比离开的人要多得多/来圈地吧,来建厂吧,来养老吧/他们削尖脑袋把户口迁来”。多年前对故乡的背叛,多年前离乡时的豪情壮语,他们就像当年从故乡的户籍里删除自己那没有意义的名字,然后现在为了利益,又挖空心思从故乡的户籍里把那没有意义的名字补上一样。
不可否认,城市化进程的不断推进,改变了这个世界,提速了经济的发展,但对乡村的肢解、生态的破坏以及社会转型期出现的问题也随之而来,特别是对人的情绪的抑制、灵魂的挤压、人性的扭曲等。对此,诗人刘绍文从人文关怀的视角着眼,以现实主义写作手法拷问当下老百姓的生存环境。比如他在《拆迁》一诗中这样描述:

男人瘫软在地
女人紧抱了他恸哭
阳光照射着斑驳的粉墙
刺眼的“拆”字画上巨大的“”
那是缠绕的刀锋,发着冷光
挖掘机张牙舞爪的吼叫
轰的一声巨响
家倒塌了
尘埃舞动阳光
落在他们的头颅

这首诗作以客观写实的笔调,把城市化进程中常见的“刺眼的‘拆’字画上巨大的‘’”乡村社会真实可信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同时,更加直接和彻底地描写了后乡村时代的社会转型而产生的隐痛,触及的是城市化进程中“挖掘机张牙舞爪的吼叫/轰的一声巨响/家倒塌了”的伤痛。

(四)
诗人刘绍文的乡愁诗歌写作也是有技术的。
这里说的技术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指诗人自身的人格修炼的成熟度,即文学素养;另一个方面是指诗人平时的艺术训练的熟练度,即创作手法。因为一首诗的生成是一个复杂的过程,只有诗人具备比较成熟的文学素养以及一定程度的生活积淀,然后通过相应的创作手法进行艺术表现,这样才能算是完成了一首诗。
朱光潜在《诗论》中论述:“大诗人先在生活中把自己的人格涵养成一首完美的诗,充实而有光辉,写下来的诗是人格的焕发。”比如他的《中秋辞》这首乡愁诗:

八月十五的月是满月,它的光溢出的悲欢
广州的月是故乡的另一种皈依
我只是隐忍云影背后的一道浅浅的弧线
疼痛不可复制,经过的风,匍匐没有尽头的归路
它的温暖从信江的波涛荡开
一圈圈绽开珠江的晚秋
它像情人一样赶着一场既定的约会
从长湴村错落的矮墙翻过去
从扶风的细叶榕潜入母亲虚掩的门窗
淡泊的光影耕耘母亲枯瘦的额纹
多年来她唯一的念想
我能像年少时那样躺在她温暖的怀抱细数秋月的圆缺
今夜我只能远眺窗前的一轮冷月
无语云影背后的浅浅忧伤

这首作品正如艾青曾说过的一句话:“一首诗是一个心灵的活的雕塑。”月,特别是中秋的满月,是最能寄托游子思乡之情的载体。而这首诗作只是用淡淡的又带点“浅浅忧伤”叙述口吻,抒发了诗人思念故乡的那份深情,表达了游子眷恋故土的共同情感,阅读起来让人感到亲切而真实。同时,诗人在这首诗歌里所体现的人格涵养以及作品中所营造的优美诗意,很自然就从字里行间透溢了出来。
也许是由于长期坚持业余文学创作的缘故,所以,他在诗歌创作时运用各种创作手法显得比较得心应手。比如拟人手法“一群乌云纠集另一群乌云扑向旷野/新栽的秧苗在风中颤抖/插秧的人光着脚丫在田埂疾走/雨追着雨寻找安身之地”(《雨追着雨去往秋天的路上》)、比喻手法“父亲老了,我们野树一样疯长/祖母早已化身杨家山的雨水、暖湿的泥土以及阳光哺乳的鸟鸣”(《清明》)、移情手法“阵阵的雷声滚过无边的夜空/沙沙的雨正下得紧/哪里的雨花盛开了芬芳”(《夜雨》)、比喻与排比混用手法“像野茅簇拥祖先的风水/父亲将清瘦的骨头交给锄头/交给裸露的扁担田/交给老死相依的五谷杂粮”(《总也转不出山的掌心》)、词性转换手法(形容词转换为动词)“早已习惯了被驯养的光阴/一次次舍身出入烟波/直到所有鱼虾失去了河流/直到最后的河流干瘪了眼泪”(《鸬鹚》)“稻草床上佝偻着瘦弱的母亲”(《丰满或单薄的秋歌》)、回旋曲式手法“下雪了/老宅倒掉了”(《老宅》)、通感手法“面对尘世的冷暖/你举起悲悯的声音”(《石粒子》)、递进手法“一只前方探路/两只背负枯黄草茎/三只传递蚁语/五只撕咬挣扎的蝗虫”“不因性命卑微而放弃/不因荆棘阻挡而迷失方向”(《草丛里的蚂蚁》)、复沓手法“我的爱人,我的至亲/我割舍不下的骨肉/枫桥,枫桥/江南绝景已涌动新的意境”(《枫桥,枫桥》)“这里是英雄城的璀璨明珠,万千候鸟掠翅翔云/这里是青春筑梦的胜境,芸芸学子抒写华章/这里是云霞爱恋的玫瑰园,芬芳秀水湖山”(《瑶湖》)等等。

(五)
从整体上看,这部诗集收录的作品与我最近写完的《城市化语境下的后乡土写作及其他》所分析的一样:“城市化语境下的后乡土写作的主题指向,则延伸了诗人对乡村意象的探触以及事物内部多层次的呈现,建构了诗人对诗歌文本的丰富以及创作技艺所展示的精确。”
作为常年工作和生活在南方大都市的乡愁诗人刘绍文,他的这些诗歌写作基本上是属于“乡村记忆”式的,而且这些诗歌写作更多的是以“城市视野”的方式出现的一种心灵对话。他的这些诗歌作品在批判城市化进程中出现的某些问题的同时,又带有依恋乡村自然形态和对灵魂归属的渴望等方面的特点。另外,他的这些诗歌写作,在强调“城市化语境下”凸显“乡村记忆”的过程中,逐渐将诗歌写作的视角从“乡村记忆”中转移到“现实生活”中,并以“记忆”与“现实”不断交相辉映的方式进行着诗意的组合,完成这些“乡愁诗歌”写作在“乡村”与“城市”之间的时空切换。
最后,对于有着身同感受的我,想用二十年多前自己离开故乡时写的一首散文诗《离乡》的第一章送给诗人刘绍文:

离开故园村庄。
像一只候鸟,迅速而又敏捷、敏捷而又勇敢地飞翔在遥远的大都市里。
婉转方言的啼鸣,伴随着袅袅的乡风,吟咏在大都市流转的岁月里。
即使心头掠过千思万念,带来沉重和怅惘,那直冲云霄的翅膀,也会把每一方天空当作自己第二个、第三个故园。

是为序。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第26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现任南昌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南昌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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