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大多数人却贪生怕死。小时候,每遇丧葬之事,我也感到恐惧,特别是熟人,害怕收脚迹。据传,人死后,世间留下的足迹,要收走。因此,凡来过我家的客人离世,黑夜里总觉得院坝、阶阴、堂屋、卧室、厨房、厕所等隐约响起恐怖的脚步声,母亲说收脚印的人来了,我独自睡在床上瑟瑟发抖,用铺盖将头捂得严严实实。
奶奶、大舅、幺舅的治丧活动,在我柔弱的心灵烙下深刻印记。我熟悉他们生前的音容笑貌,可背殓出殡,仍旧忍不住随人群挤向棺材,见最后一面。亡者身穿寿衣,直挺挺的,恍若魂魄飘远,只剩僵尸,众皆惊恐万状。待他们安埋入土,看着垒高的坟头,周围插着的花圈,我也不胜凄凉,莫名空虚恐慌。逢年过节,挂纸祭祀,在坟场中,还感觉阴风惨惨,似有人招呼拉扯,我不由毛骨悚然。
一位邻居老人病逝,朝夕相处,变作新鬼,我连野外也怕去了。因为他曾有洁癖,在隐秘山沟屙屎,屙了一堆又一堆,洗手也喜欢溪涧,洗了一潭又一潭,仿佛永远屙不尽,洗不干净那双手。我割草打柴时,经常看见他的身影,犹如孤独的流浪狗,寻找合适地方。但久病不起,神志不清后,屙屎屙尿床上,浑身臭不可闻。他刚死不久,我出门干活,遥望着荒野,还想起他,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长大后,我又目睹父母、岳父母、三姐、幺婶、四姑爷、二姐哥、大外甥等亲人的死亡。妻子的外婆、幺舅妈没文化,对我和妻子、年幼女儿甚好,我们节假日常去探望,如同相亲相爱一家人。外婆八十多岁,病魔缠身,子孙照料殷勤,她颇旷达。临终前几天,我去看她时,她还对我说:“外婆要走了。”我握住她干枯的手,赶紧宽慰她:“不会的。”可医院回天无力,再次见她,护士正给她擦身,更衣冷藏。
幺舅妈患高血压,大年三十,凌晨起床,突发脑溢血而逝,才四十六岁,走在外婆前。幺舅长年开船,婆媳相依为命,从农村到城市。幺舅妈死后,外婆很坚强,但白发人送黑发人,只是悲痛隐忍未发,全家人清楚,更加关心她。她反倒开导晚辈,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家里还有她撑着。她迈着裹过的小脚,力所能及地做家务,不听任何人的劝阻,颤颤巍巍,操劳至死,无怨无悔。
外婆虽是火化,但与土葬的外公合坟,埋在老家橘园。三峡工程淹没,移民搬迁公墓。迁坟若埋人,请道士引路,在天亮之前,由专业队伍,挖掘开坟墓,亲友们在场。外公病逝多年,遗骨七零八落,身边一瓶老酒,也挥发殆尽了。外婆的骨灰盒完整,与外公的遗骨一起,用红绸包扎稳固,由孝男端行前车。临别故土,二舅低语:“爸、妈,迁新家了,去住高楼。”如今,二舅也走了,陪伴着老人。
眼看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消失,辗转来到我辈,我反而淡然了,随时做好了慷慨赴死的准备。生命是生死轮回过程,不管愿不愿意,早迟都会有死神敲门,躲是躲不过的。这几日,我隔壁的小区,便有哀乐奏起,死者年近六十二岁,与我年纪相仿,触动我的沉思。假如他赶上延迟退休,说不定也死在岗位上,或未领取社会养老金。我将延退两个月,与他相比,又是多么幸运啊。
去年初,不小心吃烤鱼卡刺,强忍着,结果舌头隆起白泡,变硬了。去三甲医院门诊,自以为事小,挂普通医生的号。岂料医生说,需做活检确诊是否舌癌。我说不可能,这位年轻医生固执己见,保证仅取一丁点儿舌肉,没啥后遗症。我信以为真,坐上手术架,注射麻药后,却由另一位年长医生操刀,年轻医生在一旁说剜深点,手术刀几乎挖穿舌头中央。鲜血直流,肉质完好,还摸着鱼刺,顺手取出了。
年长医生说用不着活检了,我的缴费全退,可不承认误诊,与年轻医生一起强词夺理,我自认倒霉,没酝酿医闹。后来,伤口未愈合好,长成一个疙瘩,难以恢复如初,医生拒不担责。此前感冒牙疼,也去该院,医生说拔智齿,我持异议,一阵连蒙带骗,终究拔除,我不愿安假牙,左大牙掉,顿失咀嚼功能。对医德医风,我算领教了,均选择宽恕。在生死之间,我镇定自若,接受了考验。
当然,我也遇过车祸、疾病侵袭之类,甚至秉公执法,有人威胁过我。一次,我担任区体育局纪检组长时,正开会审议各运动项目开支,一粒子弹破窗而入,斜飞擦过我的脑顶,伤及对座的教练员,他的耳朵血流不止。局长中止会议,报请公安侦查。刑警支队楼上楼下搜索,忙乎大半天,只在草丛捡拾一颗弹壳,竟成为悬案,局领导还登门向我解释,暂不能立案。烂玻窗封存,换上新玻璃。我有惊无险,躲过了一劫。
纵观古今,死到临头面不改色心不慌的,少之又少。我不知自己的死法,只盼丧事从简从快,魂归故乡。但若是为正义,抛头颅洒热血,就在所不辞了。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视死如归,这是最高境界,足以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如果属正常死亡,亦留清白在人间。做个正直的人,不失明智之举,至少不背骂名,不给后代丢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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