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宿命般地匍匐在一亩三分地上
日子沿着他的汗珠打转
万物顺着他的手势生长
每当他拄着锄头，站起来喘口粗气
眯眼审视率领全家悉心整饬的王国
身后的群山都会矮下半截
他端起粗搪瓷缸，将苦一饮而尽
手中的香烟，宛若一支明快的激光笔
指点着王国的江山挥斥方遒

父亲，牵着老牛走在田间地头
一步一个脚印，与二十四节气合辙押韵
所到处，田野松动，种子萌芽，大地泛青
布谷、斑鸠、秧鸡鸟，争相拔高明媚的音节
小麦、水稻、油菜、棉花，全跟着节拍
驯服地昂首、起立或趴下
花生、绿豆、芝麻，也都会按时捧出果实
天空蔚蓝慈祥，生命唱出金色的繁响
父亲手中的香烟，如一枚发光的指挥棒

父亲，肩挑小路一次次翻过山岗
扁担猫着腰，发出喑哑的嘶吼
他久坐在夕阳下歇脚，搕鞋洞里的沙
这生活的暗礁常硌得他眉头紧锁
暮色和烟雾渐次涌起，越来越紧地
抱住父亲，像抱住自己早出晚归的孩子
像抱住一尊沉思不语的枯松
他侧耳静听着庄稼们白天没说完的话
闪烁的烟头，如悬在遥远天际的星斗

父亲，一生皆在倔强地拧着风雨
也最终拧干了自己。送走远行的儿女
他凋零的身影摇晃秋后空落落的黄昏
烟熏火燎的咳嗽，仿佛要咳出一生的疼
仿佛一根烟最后的燃烧
他和母亲，一辈子都在泥土深处
对生活刨根问底
一辈子都在竭力把我们拉扯出泥土
安顿到向阳的春天里

父亲，烟还没来得及抽完，即被捻灭
烟灰弹落成满院子的雪
昔日的王国山河破碎，世界残荒
时间掩埋了王，也掩埋了故乡
坟依偎着山腰，像仍在歇脚的父亲
仍沉默着，守候命运的回声
而我于尘世仰望，父亲不曾离手的微光
有时忽然变大，恍如一根火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