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双骨节粗大、
皮肤龟裂、青筋暴露的大手。
在各种脏兮兮的鞋子上。
磨梭着忙碌着。
手上那一道道裂开的口子，
塞满了鞋的污垢，黑黑的。
似趴着的一条条虫豸，
纵横交错缠绕在手掌。
厚厚的茧子亦布局其上，
是劳动者独具的掌上风景。

老鞋匠手艺并非十分精良，
接活儿也不是特别的多。
可依旧还是每天清早，
便妥妥的摆开了地摊。
星月唱着歌升上了天空，
他仍没有收工。
在一盏昏黄的街灯下，
顶着一头随风摇曳的白发，
在候着可能到来的生意。
我看见他日常即是，
一个塑料袋裹着的两个馒头，
就着一小包咸菜打发了晚餐。
冬天的风雨呼呼的，
他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黝黑的手没顾上洗洗
拿着馒头咬一口，一道白印。
掉一地的渣，蚂蚁们好高兴。

我奇怪怎么没人给他送饭。
他的儿女、老伴家人呢？
哪怕自己去小摊端上一碗光头粉，
那腾腾热气也能抵挡几分寒意。
他不善言辞土话难懂，
没有人知道或关心他的情景。
只晓得老鞋匠来省城讨生活，
透支着健康且辛苦且节俭。

一次次城管的驱赶，
一回回猫捉老鼠的游戏，
让他拖着补鞋机和一堆脏鞋，
带着惊恐加气喘吁吁，
惶惶如丧家之犬般躲避。
那一双浑浊的眼眸里，
还忽闪忽闪着对胜利大逃亡的希冀。

他终于寻得一块摆摊宝地。
上下立交桥楼梯间口。
内里充斥着路人匆匆的排泄物体。
犄角旮旯的地面墙面遍布着，
黄橙橙的大号如微型金字塔；
湿漉漉的小号似罗刹国地图。
臭臭的骚骚的还稍带着霉气。
浓郁的味儿笼罩这块圣地，
时不时簇拥着冲出楼梯口，
成为城管避之不及的化学武器。
在心有余悸的猫抓老鼠游戏里，
占据了有理地形的老鞋匠，
面对威武雄壮的城管们，
此番是不是顿生刀枪不入、
泰然自若的底气？

我捏着鼻孔在这儿
修过几次鞋配过几把钥匙。
钥匙总是要返工，
才能顺畅打开锁头。
于是乎又要分享那股"仙气"。
我好生纳闷天天浸泡这浓浓氛围里，
老鞋匠怎能如此气定神闲、从容淡定？

"5.1"了，节假日生意好。
来找他修鞋配钥匙的人，
在空荡的楼梯口四处环视寻觅。
突然他怎么就不见了？
"已好几天没见他来了"，路人甲道。
去修鞋配钥匙的主儿茫然相视。
这现代化的都市还能上哪儿去寻
操持这般原始修理活的技艺？

"他死了，有好几日了。"
隔壁店的老娭毑面无表情地说。
那股淡然似地沟里静流的雨。
鞋匠姓氏年龄籍贯不详。
住址不详死因不详，亦无人关心。
"前些天我还见他无力的坐地上，
脸色苍白闭着眼，头靠着壁。
鞋子和工具洒落一地……"
环卫大姐一指挖着鼻屎痂，喃喃说着。
我问“要不要打120？"他摇了摇头。
他想省点钱，自己先挺一挺。
大姐顿了顿，说出猜疑。
这番话或许可为他注脚死因？

劳动节到处飚扬着劳动者的颂歌，
流光溢彩、歌舞升平。
在那方不起眼的角落，
一位卑微似虫豸，
含辛茹苦如蝼蚁的劳动者走了。
没人去留意或感叹。
那些曾得到鞋匠帮助的主儿
或许已忘记鞋和钥匙重生的故事。
此刻，我觉着胸口有点堵有些喘，
心头竟漫过一只世态炎凉的曲。
我突然想弃去这只秃笔，
愿普天下再无这般事儿可记……

我仰天长嘘，
陡然间似乎瞧见莽莽天地之间，
有一双手，劳动者的大手，
艳阳予它以金色的光辉雄浑的力道，
呵，它托起国泰民安，山川迤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