韭者，“久”也。种而久之，故谓之韭。伏根越冬，及春发芽；多年而生，生生不息。[1]
韭者，“祭”也。欲求欲得，献羔祭韭。因其鲜嫩，是为牺牲；因其长生，奉之祭坛。[2]
韭者，“药”也。韭为五辛，以利五脏。调和腑脏，令人能食；温中行气，补虚益阳。[3]

韭菜者，“久财”也；韭黄者，“久皇”也。
昔者，刘秀穷途，“救菜”立功；[4]  乾隆尝鲜，五辛饷冬。[5]  石崇斗富，麦苗假充；[6]  信臣弹劾，不时之供。[7]  周颙清贫，早韭晚菘；[8]  庾郎食韭，二十七种。[9]

至于青蒿黄韭，[10] 新炊黄粱；[11]  春园暮雨，[12]  九月筑场；[13]  半瓮腊醅，[14]  三尺鹅黄；[15]  青韭堆盘，[16]  杏帘在望；[17] 韭叶葳蕤，诗词苍茫！

嗟乎！无韭何以为食？无韭何以应时？无韭何以对酒？无韭何以成诗？

今之韭菜也，尤得怜爱。种植者珍之若宝，怜之若子。幼时襁褓，薄膜覆之；长时温室，大棚盖之。偶发虫害，喷药灭之；间生杂草，挥铲除之。稍见委顿，引水灌之；微显纤弱，施肥养之。野火不焚，阡陌隔之；行人不践，田畴围之。鸡鸭不啄，藩篱护之；牛羊不噬，垄埂挡之。

妙龄芳容，窈窕身段；柔情依依，绰态款款。风中似剑，龙泉飘然；雨中若兰，仙子蹁跹。岂羡吐火夭桃，拖烟柳线，藏娇青杏，夸富榆钱！

韭黄者，乃韭之珍也。其生也，围裙遮幔，藏娇闺苑。及长也，幼鹅细口，美人金簪。未风先摇兮玉体修，不扶将倒兮娇躯软；勾首含嗔兮恰欲言，扬发弄俏兮悄顾盼。千娇百媚，尽态极妍。人皆爱之，我见犹怜！

忽一日，闻车声隆隆，人言噪噪；见绳索悉悉，镰刀霍霍。盖收割之时至矣。

呜呼，韭菜！闻镰声而栗栗，及锋刃而颤颤。引颈待戮，将逃根绊；立斩不赦，欲散垄拦。伤根痛心，骨折筋断；割肉泣泪，血淋膏烂。刈儿女兮忍看，斫父母兮痛见！满门抄斩，九族株连。齐刷刷、首斩腰斩；脆生生、膝斩髁斩。死神撞死神，求不救而命残；亡魂叫亡魂，呼未出已魂断。畦为刑场，未判先斩；垄为坟茔，横尸不殓。

哀哉，韭菜！
尔今初识镰也，尔今终识镰矣！
始知种尔者，非为赏也，乃为用也；非为爱也，乃为利也。用者不慈，利者不仁。任尔千种娇媚，万般宠爱，终乃植户之生计，市场之商品，庖厨之食材，餐桌之风味，厨余之垃圾，猪圈之泔水也。未若山间野韭，沐日月星辰三光，历春夏秋冬四季。看日出月落，披彩虹云霓。幽兰为邻，野花相依。叶底瓢虫安家，苔头彩蝶憩息。青春开花，壮年结籽；生随自然，寿能终期！不期向之所欣，皆成遗恨；他日之贪，竟以命偿！乞长生而遭夭折，被厚恩却酿大祸。悔之晚矣！痛则何如！

悲夫，韭菜！非为乖时，竟是宿命！及至收割已毕，田野空寂；疮痍满目，狼藉遍地；残叶露肉，断根流脂。贩菜者问曰：“何再生也？”种植者曰：“新韭不识镰，未闻老韭哭。不几日，又出一茬新韭菜也。”贩菜者问曰：“可应季否？”种植者曰：“棚中之韭，旋割旋生。自烹成一味，入菜能提鲜；女食之美容，男食之壮阳。一年四季，皆应时宜人也。”贩菜者问曰：“能其‘久’乎？”种植者曰：“为菜也，吾种之汝贩之厨制之店售之客食之，皆获其利，何不‘久’乎？。为韭者，羡平地慕大棚贪肥料受灌溉得呵护，以为常享常乐，是以前仆后继，生生不息，故能‘久’也！”

贩菜者大悦，遂付定金……


注释：
[1] 《说文解字》：“一种而久者，故谓之韭。象形，在一之上。一，地也。”
[2] 《诗经·豳风·七月》：“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
[3] 《本草纲目》：“五荤即五辛。”《风土记》：“正元日，俗人拜寿，上五辛盘。五辛者，以发五脏之气也。”《本草拾遗》：“温中，下气，补虚，调和腑脏，令人能食。益阳，止泄臼脓，腹冷痛，并煮食之 。”
[4] 相传西汉末年，王莽篡位，刘秀起兵讨伐。一次兵败，落荒而逃，穷途之时，至一农户家。农户割韭菜煮粥让刘秀充饥。刘秀感念此菜救过性命，遂呼之“救菜”。
[5] 乾隆十八年十二月二十日，乾隆命御茶坊“伺候五辛盘”，将葱、姜、蒜、韭和辣芥切成细丝，配以黄酒品用。
[6] 《世说新语》记载，西晋首富石崇与司马炎舅舅王恺比阔斗富，寒冬腊月端出了韭菜。但石崇端出的韭菜，是把麦苗掺在韭菜根里，糊弄王恺。
[7] 《汉书·循吏传》记载， “太官园种冬生葱韭菜茹，覆以屋庑，昼夜燃蕴火，待温气乃生。” 大臣召信臣弹劾，认为冬天种的韭菜是“不时之物，有伤于人，不宜以奉供养”。皇帝觉得有理，于是叫停。
[8] 《山家清供》记载，六朝的周颙，位高清廉，品行高洁，终年常食蔬菜。文惠太子问周颙：“其蔬食何味最胜？”周颙曰：“春初早韭，秋末晚菘。”晚菘乃是秋后经霜之白菜。
[9] 《南齐书·庾杲之传》：“（庾杲之）清贫自业，食唯有韭菹、沦韭、生韭，杂菜。或戏之曰：谁谓庾郎贫，食鲑常有二十七种。” “韭”谐音“九”，韭菹、沦韭、生韭乃三“韭”，三“九”为二十七，此为古人戏言。现今南方也有戏言，一个菜加一个韭菜，便称作“十个菜”。
[10] 苏东坡《送范德孺》：“渐觉东风料峭寒，青蒿黄韭试春盘。”
[11] 杜甫《赠卫八处士》：“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12] 徐渭《过陈守经留饭海棠树下赋得夜雨剪春韭》：“春园暮雨细泱泱，韭叶当篱作意长。”
[13] 陶宗仪《水西耕隐为林彦祥赋》：“九月筑场禾稼熟，献羔祭韭乐升平。”
[14] 郑板桥《四时苦乐歌》：“春韭满园随意剪，腊醅半瓮邀人酌。”
[15] 陆游《蔬食戏书》：“新津韭黄天下无，色如鹅黄三尺余。”
[16] 辛弃疾《汉宫春·立春日》：“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无端风雨，未肯收尽余寒。年时燕子，料今宵梦到西园。浑未辨，黄柑荐酒，更传青韭堆盘？”
[17] 曹雪芹《杏帘在望》：“一畦春韭绿，十里杏花香。”《红楼梦》第十八回，元妃游赏大观园时，由林黛玉代贾宝玉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