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条诗人
阿信,生于1964年。著有《草地诗篇》《那些年,在桑多河边》《惊喜记》等多部诗集。曾获徐志摩诗歌奖、昌耀诗歌奖、诗刊陈子昂年度诗人奖、屈原诗歌奖、陆游诗歌奖等。
行旅书(组诗)
深海狮子鱼
孕育一个新的海神,
它在我的语言里被拥戴、铭刻。
它唯一,但不排斥。
它先知,但不全能。
它无畏,但不强大。
它歌哭,但不愤怒。
它有雪狮的憨萌形态。
它有蝴蝶的敏感神经。
它有羊脂玉的透光性。
它能发出婴儿
天真、稚嫩的声音。
它会像花朵一样
收拢柔软的身躯
然后再优雅地打开。
它是波塞冬的女儿。它是
深海的黑暗中
一绺罕见的闪电。
大海用800倍标准大气压强
挤压它,锻造它。
我用一首短诗为它命名。
它似乎只为稀世之美呼吸。
它只在语言的深渊里
孤星般存在——
癸卯中秋前夜,于三亚天丽湾看海
月亮趋向圆满。
海的脊背,悄悄拱起。
黝黑的礁石,像灵魂,
也像
伫立野地的马群——
洋流在它们面前陡立。
我穿过椰林看见这一幕。
我听见自己的骨头咯咯轻笑,
似乎在此之前它们曾被
长久禁锢。
是时候了,像沙滩一样彻底地敞开
当月亮无限趋近于圆满。
海边羊群
羊群
从危崖下经过
一只,两只
三只……
羊群必须经过
没有其他选择
小心翼翼的羊群
惊魂未定的羊群
从危崖下经过
来到一片滩涂
黎明时分,貌似平静的大海
等着它们
记事
巴以爆发冲突的前一天下午,我和爱人
在佐盖曼玛乡的美仁草原飚车。
溪水清亮,草地枯黄,天极蓝,
云朵舒缓……
视域尽处,白石山一线堆满积雪。
车窗外空气冷冽、清新。
晩上我们睡得很沉,
不知世上某处,将有剧变发生。
意象:荒原
土拨鼠的冬眠季。
嗨,你的听觉是否已关闭?
你曾经的领地已一片枯焦。
藏牦牛庞大的影子笼罩下来如汉尼拔
返乡的魂灵:一袭征衣,缓缓拖曳
覆盖迦太基坍塌的城堞。
迁徙——题美仁草原观景台同题青铜群雕
在这史诗般的大地上,风雪愈紧
鼓声就愈激越;
一个族群的迁徙
就愈决绝。
青铜种马顶着风雪走在队列的最前面。
在这史诗般的大地上,青铜种马
鞍鞯上的骑乘者,和他身后的女人
紧抿嘴唇,微侧身子
身形凝重如古人。
袍襟中探出的小脑壳
则是满脸惊奇的
人类幼子。
在这史诗般的大地上,必有
史诗般的进军。
青铜种马穿越风雪走在队列的最前面。
而队列的后半部分
则隐没于
苍茫风雪之中……
秋天的金黄
秋天的金黄已凝聚成形,虎皮一样美丽、
危险,不久就要从我们的头顶跌落下来。
一月前在三亚看海,洋流涌过来
礁石瞬间被淹没。
在槭树喧嚣的叶片下,我感受到季候迫近
带来的压力,不动声色,吸完了手中的烟卷。
夜宿桥头村
窗外的柿子树梢蝉鸣急促。
一根线被扯直,但还未绷断。
河流在峡谷底部奔突,从两侧陡坡
滚落的巨石,带动沿途更多的沙石。
葡萄园几近荒芜,杂草没膝。
乡村记忆博物馆,油漆剥落,无人问津。
天很早就黑了。村庄
一片死寂。只有
老人和年幼的孩子在留守。
我在天黑之前拜访了一位老友的父母
两个山核桃一样苍老的人,
佝偻着身子,
在昏暗灯光下,从一大桶葡萄中榨汁。
“头条诗人”总第995期,《草堂》2024年第8期
创作谈:诗的神秘
◎阿信
至少对我而言,诗仍然是神秘的,无论动笔前,还是完成后。诗可以被部分理解和阐释,但不能像零件一样精确拆卸,然后再重新组装。每一次拆卸必伴随粗暴的取舍,每一次组装注定带来无法挽回的遗失。
诗的尊重其实来自于它晦涩和不可接近的那一部分。
诗离不开经验,然而又不能完全地依赖于经验行事。诗恰恰是经验之外的逸出,就像那只棕颈雪雀的足趾偶然触及的一小块残雪:它带来意外和惊讶。诗的语言貌似风平浪静,实则暗藏玄机,处处惊心,如翻石鹬尖喙的每一次撬动,都能翻动石块,露出隐蔽在下面的寄居蟹和虫卵。
正是诗的神秘吸引人们探险的欲望。那些批评诗的晦涩的言论其实是在降解人类心灵的繁密幽邃,助长平庸和懒惰。
诗的神秘让即使最优秀的写作者也一次次望而却步,失去信心,却又欲罢不能,充满期待,“白首搔更短”。那些扬言精通诗歌炼金术或手握修辞密钥无所不能的人,其实是最心虚的。
诗的神秘犹如风雪或者暗夜中正在进行的迁徙,义无返顾,却又目的地不明。它的细节可睹可触,它的气息可嗅可感,然而它的整体指向依然晦暗难明:它在警惕什么?它为什么不像别的文体那样确凿告知读者它的企图?
诗的神秘直接源自心灵的幽深和世界的广阔。
诗的神秘来自它最重要的品格:诚实。也就是李少君老师讲的“人诗互证”。诗人不是真理和标准的制定者——他不能胜任。
没人会刻意地去追求晦涩,除非是“为了掩盖经验的空虚而写得晦涩的诗,它们早晚要被遗忘!”(博纳富瓦)诗人尽可能使用晓畅明白的语言,然而,世界是艰深的,广阔的,无限的,人的认知,永远摆脱不了局限。行文至此,突然想起米沃什的一则短文:
有一次,在很久以前,在波兰的一个村子里,我走在路上,看见一群鸭子在一个脏污的水洼里戏水,就陷入了沉思。我惊讶不已,因为附近有一条在桤木林中川流而过的清澈小溪。“为什么它们不去小溪里呢?”我向一位苍老的农人问道,他坐在小木屋前的长椅上。他回答: “唔,那也得它们知道啊!”
我们就是那群鸭子。
谁能面对世界像全红婵、陈芋汐面对十米跳台,轻松说出:“拿捏!”
所以诗的神秘几乎是必然的。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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