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先发:黄岩说诗

作者:陈先发   2024年08月21日 10:06  陈诗三百首    1261    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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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大家在朵云书店见面,聊聊诗,很开心。平生首次到黄岩,可惜未在最佳时,赶在了橘花已错失、蜜橘未长成的空白期。不过,此处之失,它处之得,听说十天前才开的海捕之禁,昨天夜间,在大排档上吃海鲜大快朵颐。我和大海最确凿的关系,可能永远只是:它养育、我吞食。

昨天下午从合肥到黄岩,近四个小时的高铁,穿过江淮丘陵、巢湖湿地、沿江圩垸、皖南山地、杭嘉湖平原,到达浙东山区。一路上,车窗中景象更迭、风物切换,又当落日临窗、山河入暮,视觉的、情绪的、记忆的、历史的、想象的诸般印象混合搅拌,确实让人心气激荡。人在旅行中,暂时脱离了日常生活的惯性轨道,空间的快速切变,时时刺激着感觉系统的更新、呼应,并与之进行微妙互动,人在逼近一种纯粹的语言生活。在我看来,旅行中所获,其实是现实世界与语言世界的奇妙叠加。一个诗人,当然渴望自己的眼光更有某种穿透性,不仅看见炊烟、建筑群、废墟,这些物的、有形的、具象的东西,更要看见世代的人在其中的欲望、挣扎、寄托、挫败,其实也就是看见生命本身,感受到不再具有物质形态的存在,无躯之体,感受到消逝本身。比如落日照临旧墟,不是两种物的简单叠加,更是具有史册气息、活的心灵现象。物象中,处处有真实的生命之声,并且这生命之声从不是易于辨听的合唱,而是一种浑沌无序的混响,不凝神则无以倾听。我一直觉得,写作是从观看走向凝视,只有凝视,才可将纷繁杂乱的现象界、以及自己涣散的身心功能凝聚起来审视,到达第二次看见更深的看见。古来的许多好诗、耐读之诗、经得起反复文本推敲的经典之诗,多是在行历之中写成的。越是艰难困顿的行进,好诗就越多。无论是李白的《蜀道难》《秋浦歌》,还是杜甫的《羌村三首》《北征》《三吏三别》等等,无论是曼德尔施塔姆流放之途,还是苏轼一再被贬之路,都是他们的灵思大放异彩之时。

途中不断产生一闪念,这也是情绪、思想的一些按钮,一种切口。车经宣城,想到诗本有着强悍的命名能力,此城三处胜迹谢朓楼”“敬亭山”“桃花潭,全是被诗命名,或者是被诗再造了,清除了原有形象,赋予了全新的内在。《哭宣城善酿纪叟》《宿五松山下荀媪家》,李白平生仅见两首为底层贫民写的诗,都写在这附近,令人惭漂母,三谢不能餐,平白深情,摧人肝肠。车经杭州,想到一条大河,上游在安徽境内叫新安江,中游由皖入浙叫富春江,下游澎湃入海叫钱塘江,一水三名,各有其丰厚的信息埋藏,江河在自然演进中包含的天道物理,和一个大诗人在少年、壮年、暮年的精神气象之变也大致类同,值得细细揣摩。车经绍兴,忽想到新文化运动三位旗手与主力,陈独秀胡适鲁迅,竟都在这条线路上;近天台山时,想起佛教中国化的两大流派,禅宗与天台宗,诞生在这条线路的一首一尾附近。前些天,我在禅宗三祖僧璨的道场安徽天柱山谈到,禅宗不立文字不离文字、直指本心的语言观,注重日常事、凝视身边物的实践方式,对诗之创作,其实也富含启示。这一路上,每一个村名镇名县名,山名水名,都仿佛一扇小小的语言之门,后面连接着更幽深的空间。诗不直接源于景象的看不尽,而源于人对每一寻常物每一个名字竟然都不可穷尽这一现象的震惊,源于时时想破门而入的渴望,也源于从名、物向某种内在不可止息的冥思与行进。

许多诗人擅于此道——循地理入诗、时空并置,以放大诗中的距离感,拓展了它的结构性空间,让地名之上附着的复杂滋味,也参与语义的生成。杜甫的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两句中用了四个地名,前句隐含了剧烈起伏的动荡感和风高浪急的不确定性,在后句中,踏入两个城池之名中墙郭稳固、安身立命气息。苏轼写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这三地在当年,都是偏僻蛮荒之处,又相距遥遥,他绝口不提杭州这种曾泛舟吟唱、常醉忘归之地,倒将这三个困窘的地名并列,充溢着荒园有络纬,虚织竟何成的命运荒寒之感。我喜欢的,还有李义山的休问梁园旧宾客,茂陵秋雨病相如。这类诗,像孟郊的《峡哀十首》等等,不胜枚举。我在2004年写过一首短诗《鱼篓令》,全诗十几句中嵌入近二十个地名,地理的、语境的、现象的、隐喻的,语言沿这些名字,形成一种多向的语义漫射,强化诗的内在氛围。

我另有个体验,从一地到另一地的快速行进,受视觉激发,时而出现奇妙的感官互渗:闭上眼,仿佛暮色也可倾听;玻璃中急速后退的山影树影,其清冽之气也可嗅到,也可在舌尖上品尝。直觉催生错觉,这是诗之灵感一个重要来源。我在《黑池坝笔记》中,写过一段话:诗是以言知默,以言知止,以言而勘不言之境。从这个维度,诗之玄关在边界二字,是语言在挣脱实用性、反向跑动至临界点时,突然向听觉、嗅觉、触觉、味觉、视觉的渗透。见其味,触其声,闻其景深。写或读一首好诗,正是这五官之觉在语言运动中边界消融、幻而为一的过程。也可以说,诗正是伟大的错觉五官的感受相互渗透,呈现一种更为复杂的看见听见。有时,仿佛置身于一个词的内部,去听见和看见。充分释放直觉与错觉的灵动,对化解诗中概念的僵硬、惯性语调的束缚,大有裨益。而最关键的一步,是诗要将眼之所见转换为心灵视域的东西,这才是根本。博纳富瓦在谈论策兰时说:不蒙上双眼,就看不清楚。确实,真相与真正的纤毫之末,是心灵视域内的东西。谁来蒙住一个诗人的眼睛?他甚至比别人更容易被自身的感官所蛊惑。有一类注视发生时,你会感觉到那眼光不是来自眼球,而是来自眼球之后幽深得多的地方,甚至是被刻意埋在那里的一件东西。眼球只是掩体。对诗来说,修辞,有时也是一种掩体。诗要呈现的是,在全然的黑暗中,也必将越来越清晰的那类东西。

人的行进伴随着语言的行进,好诗中往往蕴籍一种没有尽头的动感,它命令自己不要在最后一行的最后一个字上形成终结。特朗斯特罗姆有两句诗:冰雪闪耀,负担减轻//一公斤只有七两,冰雪闪耀何其寂静,下句中迅疾的减退与消融,在外表遮蔽下有一种奇妙的速度与完成,很传神。上大学时,读赵毅衡译的美国现代诗选,有一幅画面至今镌刻脑中,有一首诗写坠落时,大地迎面,刷地一下直立了起来。我写挂在墙上一幅静物画,画中枯树仍在继续枯去。对生而言,死只是其背面//而枯才是一种登临,将一种已然止息的东西,在语言中继续它不竭的行进,这种行进,对诗而言,是一种发现。发现力,是诗的核心。诗之发现,是新之为新、力之为力、美之为美的一次语言行动,但发现不是知识,诗恰是将此知识化为生命力的一种觉醒。

刚才我一直在讲各种,见,即相遇,人的感知系统与世界的触碰、连接、贯通。下面我从另外的维度拆解四个层面的,以呼应这节课主题诗:朝向浑厚激荡的生命哲学中的浑厚二字。

见天地。各眼见各花,各有各的见法。杜甫24岁时望岳,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而帕斯卡则凝神于一根芦苇;詹姆斯·赖特写道:如果一步跨到自己体外,我将开成一朵花,而王阳明却说:心外无物,世上并无这朵花,你未见此花时,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写作者不断观察、探向外部世界,也姿态生动地为他的小世界命名。阮籍叫它竹林、卡夫卡叫它城堡、马尔克斯叫它马孔多小镇、奈保尔叫它米格尔大街、莫言叫它高密东北乡”……我没有资格混入他们这个行列,但我有自己清晰的命名:黑池坝。这种命名永不止息,拆穿了,其实是无尽的生命旷野中同一个炙烈的地址。

见自我。我们每个人都一样,很容易伪饰自我,或者说,沉溺于一个自塑之我,被那个形象所感动,陷入自我怜悯,甚至是茫然不自知的自欺之中。我读到一个大画匠将自己喻为坐在沙漠中的斯芬克斯伟大的时代一个个过去了,我依然不动。我听得笑了,这个形象和这个说法,不是一种真实的自我之境,不仅不是他的,也悖离了任何人的自我。在写作中,我们应当去见一个真切的、在日常生活中可能一人分饰多角的、在撕裂中又渴望统一的自我。看清自己内心深处,那个光影交织的自我,而不是修饰的、伪证的、与自我分离的一个替身。佩索阿一生用了60多个化名、异名,甚至在报纸同一版面以不同名字在激烈分歧中争吵,也就是说,佩索阿体内至少有60多个裂变的他自己。自我是一个人的内在现实,我很难想象一个活在边疆大漠的诗人,与活在江南曲水流觞中的诗人,外在现实与内在现实如此迥异,却要写出心理结构与语言气质高度类同的诗歌,不幸的是,此乃当前诗歌生态的一个切面。

见众生。按桑塔格的一个观点,在旁观、注视、进入无边的他者之痛中,建立语言通道,让自身生命,逐渐浑厚起来。安史之乱后的杜甫,写三吏三别时的杜甫,有了这种深刻的觉他能力,相对于过往的、在语言中达成自觉的杜甫来说,他是刚刚挣断了某种绞索的新人。唐代李绅年轻时写悯农,汗滴禾下土,做了大司空的高位之后,纸醉金迷骄奢无度,刘禹锡受邀赴他的家宴之后,写下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苏州刺史肠。刘禹锡之断肠,是头顶永悬着他者之苦。世代如此,底层悲歌往往有人唱而无人听,一个不同凡响的诗人首先必须是一个不同凡响的倾听者,有一双从群体亢奋情绪中完全冷却下来的耳朵,能从异常静默中听得见内在的喧嚣,或者正相反。但觉他不是对众人的盲从,不是求得最大音量的附和。有时候,万头攒动恰是另一种形式的荒漠。

当然,此三见只是个粗率的分类之说,是为了叙述的方便,更多时候它们是叠加与混溶的。而在此形成某种融通之后,就会生出:见语言。语言不是词语,不是语法,不是修辞,它是一种覆盖性、统摄性的力量,特朗斯特罗姆说,词是雪原上清晰、偶然的蹄印,而语言正是茫茫雪原。典籍中讲羚羊挂角,不要被羚羊的所迷惑、所吞没,我们每个诗人,要找到一种最适合自己的语调、节奏、语言方式,来确立内在声音的个人性,最终令此声音摆脱短促与混乱,成为语言旷野上一种悠长的、甚至是恒久的语调。对一个时期的写作生态来说,在见语言上,分歧越剧烈越好、个体探索越多元越好,有智性的写作者,不妨搞些极端实验。总之,不要形成一整块板结的、缺少流变的语言土壤。

今天活动开始前,我和几个年轻诗人站在那儿聊天。我说,有关诗的一切觉知、认知,最要紧的是要看见诗人自身之贫困。看见诗人内在之贫困,就是看见外在之旷野。旷野是什么?我的解读很简单,当一个人的内心处在开放的、运动的状态,斗室之中,也有漫游。所有超越一己的复杂精神活动,都是漫游,旷野就在那儿。陀斯陀耶夫斯基的囚室,有多大并不重要,无论他置身什么样的空间中,他的精神有着不受限的自由,在这自由中,须弥山会不可思议地穿过一个微小的针孔。我很少孤立地去谈论诗歌的修辞,我深知修辞的力量从不来自围绕它自身的种种训练与演绎,当一个诗人从对自身贫困的自觉中,放眼四望,他就拥有一双全新的眼睛,他就会看见旷野,就会从日常生活各种碎片、细节的即时相中,清晰看见诗的根本相

我们的时代景象无限丰富,也无限复杂,阿甘本说,要理解当代性,需要掘进某种不合时宜的渠道。在今天的阅读体系中,诗,正在沦为一个不合时宜的精神容器。对诗和诗人来说,我倒觉得这远非一种坏事,诗就应当去艰难之地呼吸,在不被理解中迈开步子,走到更丰富的人群中去,扩展接受面,诗人不能仅仅只与同类特质的人形成共振。如果只在特定界域内才有活力,诗貌似寻到了知音,实则是深刻的不幸。

诗应去更抗拒它的人群中,在完全不能预测的时空中,在一种普遍性的麻木与艰难中,活下去。似乎惟有这样的命运,才能诞生伟大的诗歌、诗人。而作为另一端,阅读,事实上也需要艰涩的一段,阅读同样不是为了在同类中取暖,而应在困境中认识异己、异端,促成对自我的一次发现。真正的好诗,对阅读,不仅是一种挑战,更是对审美惯性的一种挑衅。之所以讲这个,因为诗人是一个写与读的精妙合体,二者在他体内有着更为纠缠与更加微妙的互动,这也是写作基础动力之一。

一首诗,其实是力的各种关系之和。一个词进入一首诗,如同一个人在旷野中行进,在这首诗的内在架构中,这个词如果找到了最精确的位置,就可以迸发出在任何别处都无法呈现的活力。为此,它必须对其它的词保持警觉与敏感。所有的词在相互纠缠、撞击之后,又被砌在一首诗中,像一块砖在一座建筑中,要承担、均衡、消化来自整体的受力。词的力量需要流动,形成漩涡,让一股仿佛越拧越紧的向心力清晰可见。当我说之时,它不仅仅是文字,还包括字的形体、动态、与物的对应、声音、某种可浸入的场景、以及对这个词的想象……它知道自己不是单线条的,不是匹马单枪的,需要多种力量的配合。它更知道自己该在何处戛然而止,何处必须转折、分段、或者猝然结束,以形成一种意义上的断裂,总之,它无处不在显示力的奥妙关系。

当你读了一首诗,瞬间被击中,这是各种力达成了一种协同,呈现出语言自体的契合之美。当语言力道恰到好处,字和词的契入,让你感觉到它们不可被替代,换别的任何词、任何结构都不行,一种难以言说的精准度。词与词、词与物、物与物的各种关联的力,诗人于此献出他饱蘸心血的技艺。写一首诗,正是诗人在分配、调节各种力的关系。

诗正是语言的力学结构,我想到明末清初的大哲、也是我家乡桐城的先贤方以智在《冬灰录》中四个字:解拘救荡。我很喜欢这几个字,便请人以大篆体写了,一直放在书桌案头。

是对两种生命状态的体省与认知,,则是两个有对立意味的动作。当你觉得自己活在某种约束、捆绑之中,就须为自我解缚松绑;当你处在过度自由状态、失去某种边界之时,则要大喝一声,猛地一下将自己拉回来。禅宗四祖道信向三祖僧璨学法时,曾跪着说:大和尚,请为我解缚。僧璨问道:谁缚汝?道信闻言即悟。是啊,我们每个人身上本无绳索,是欲望、意志力,化作了无处不在的绳索与绑定。诗人企图语不惊人死不休之执念,就是一根狠狠勒起的绳索,在它的捆绑之下,我们有时不能轻松地面对世界,不能自由地心游万仞。或者,一无所顾地心猿意马之后,内心不被回来,不能精确地安放于字、词的凹槽之中。

其实,包括诗歌在内的所有艺术,天然地活在的束缚之中,这也是形式主义诱惑的一个变种。汉诗在古典时期,对每行的字数、音韵、行数、节律都有严苛要求,在上可谓登峰造极。当然,不仅是汉诗,其它语种诗人对形式的苛求也并不逊色,阿赫玛托娃对形体、茨维塔耶娃对声音、奥登对音韵,都有着严格的个人尺度,似乎他们都想从中,捕获某种神圣意味。诗史上,每一次激进的文体革命,都是解拘的结果,从四言、五言到七言,从律诗、绝句到宋词元曲,到当前的新诗,中有着形式变革、自我突破的通道。解拘,解的也不仅是形式之拘,更需往前一步,解除语言的惯性之拘,以清除某种创作的惰性。写到一定境界后,自省能力较强的诗人,都有一个熟中求生的过程——主动逃离一种熟的状态,抛弃如疱丁解牛般烂熟于腕中的技艺,搁置那些早已得心应手的东西,去面对曾让你手足无措无法掌握的力量。出走,像暮年的托尔斯泰促然离家一样,主动去索求第二次生涩:以熟中求生,去粉碎在我们身上已经固化的一切。

的状态,是诗人生命力和想象力在语言中的一次破障,但也并非是汪洋恣意、淹没边界的漫流。如果想象力将现实的真相全然吞噬,那么,它应该被视作一种可怕的意外。解拘救荡,是要将凝视、凝神的眼光,保持在诗之所是词之所能之间,做到精确而不拘,充满想象力而不过度逸出,让一首诗成为一个完美的容器,这确实有点难。拘与荡的界线在哪儿?确切地讲,只有作者自己才能去划定。每一个字中,也都可以划出一条这样的界线。张枣曾诟病当代汉语诗人语言的不精准,说实在话,包括他自己在内,没几人做得好。

刚有个年轻诗人跟我讲,他们在写什么怎么写这两个古老的问题上依然踌躇不定,甚至觉得这两个问题在吞噬他们。怎么写,这个简单点,虽然初习者更加畏惧它,而一旦动起手来,他们的紧张感往往会消失。具体到一首诗中,当这首诗最初的爆发点很清晰地从细节上展现、形象的召唤到来之后,这个问题事实上就荡然无存了。唯有多写,从永不止步的语言实践中寻求通道,别无良方,诗既需要强劲的专业精神,更需要永不倦怠的、文本的深耕细作。

写什么在今天值得我们深长思之,这个问题在我这里,有个潜文本,即无论写什么都须合乎诗性的正义。那么,在我们时代,什么才是诗性正义?这不是一个道德范畴的话题,每个诗人都当反躬自问。我一直觉得,一个诗人的视野理应越过文体的边界,他要确认在某种整体性命运之中,诗人这个身份应当去领取和承担的。毫无疑问,从总体视角上,当代人对自身命运的忧患显著加深了:哪怕是偏僻乡村的人,也难以逃避全球性难题如疫情、气候变化、战争、局部治理体系溃败等带来的困扰,似乎每个人的创伤记忆,都有鲜活的一面。在这块土地上,公共性一直被内置为诗性正义的标尺之一,诗人在此的焦虑更加难以排解。我曾写过一句:受辱依然可以成为,我诗句的一个源头;哪怕是个性再孤僻的人,也会感觉到科学主义的突进,给人的虚无感添了一把爆烈的干柴。且不说AI其实已宣示了它在人的位置上,几乎无所不能的替代性,量子幽灵的出现,将人的生存空间扩展了微茫浩翰的天文尺度,人之渺小、人之虚无,像两个灯笼高悬在一个从未如此醒目的高处。另外,作为一个物种,人自体的孤独感,在这个万物互联时代,也从未如此的强烈。晋代阮籍的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唐代寒山的人问寒山道,寒山路不通,都像是身边人刚刚写下的一样,墨迹未干。公共属性,是诗给每个诗人均等发放的、一份敞开的写作资源,我们在此何为?我不是一个诗的技术主义者,也从不认为写诗是在单纯竞技,我难以想象一个当代诗人只在密室中摆弄几个字词的位置,而对公共的、内在充分暴露的社会生活漠然视之。这话听上去相当古典和保守,其实在文体特性上,哪有什么古今之别,诗歌需要建立对他人命运的真实关切,焕发对他者的热忱,从深刻的觉他意志,建起自身塔基。在当代性之思势如破竹之今日,尤其要强调这个偏向保守的观点。我想起布考斯基,这个下层阶级的桂冠诗人,他塑造了大量苦力、酒鬼、流浪汉、一无所依的昏聩老者等边缘人,他像一柄锐利锥子扎在当代性的外壳上。有两句话听上去矛盾,布考斯基讲我唯一的野心,是不成为别的任何人,而博尔赫斯讲:我愿望成为任何人,除了此身所是的博尔赫斯,我更多听出他们的共性,是因为都有任何人三个字,他者的醒目在场。

刚有朋友从我去年的长诗《了忽焉》问起,如何处理现实与历史取材间的冲突?我说,不用执着于时间和材料之别,从诗的维度,刚刚发生的撕裂和痛苦的生活现场,与魏晋或历史中任何一个现场,可以是等距离的。以激活其中任何一个,让两种现场,在诗的内在层面可以贯通起来。如果诗是历史想象力的一根血管,那么我们与鲍照杜甫共用的,其实是同一具身体。

还有一问,诗之思非得这么复杂么,有时我们只是写一个简单之事之物呀。我说,保持内心状态的丰富活跃,持续进行自我精神砥砺,对一个写作者非常重要,比具体文本上改动几个字词重要得多。有些经典之诗,看似极其简单,写一顿饭甚至一根草,可是你要想到,它更可能是从一颗丰沛复杂之心涌出来的。

前面讲解拘救荡,我今天讲得有点了。可能超时了。最后借用两句话,沃尔科特说:经卷抚慰人心,可惜远远不够,期待我们一起在这不够之缺口中,共同努力。另一句,李白说:大雅久不作,期待更多人理解何为大雅,生命本应激荡浑厚,诗歌理应贯通人心开拓新境。

谢谢大家。


(根据2024810日在浙江黄岩的即兴演讲录音整理,略有删改)


编辑:池木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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