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9月,我已满八岁,才入读小学。此前,也没上过幼儿园,纯属一个放牛娃。刚上学时,颇不习惯,磨磨蹭蹭,经常迟到。上课时,教算术,一把自备的几十根高粱秫秸,从用手帕缝制的书包里拿出,加加减减,总搞不清。我开始厌学,欲跑出去玩,可教室门紧闭,像关进监狱内,人头攒动,密不透风。窗外的麻雀闹林,叽叽喳喳,多么欢乐,我不时东张西望,老师提问,又答不上。
不久,我被称为调皮匠,手脚不停,坐立不安,损坏了不少桌椅,罚站背书,下课滞留。后来,让我坐泥砖,课桌也摇晃,还反馈家长,父亲发脾气,我没少挨揍,却从未哭过。一次,我不做作业,他持黄荆条子使劲抽打,我恰似陀螺,在老屋院坝中抱头打滚,没鬼哭狼嚎。母亲反倒发慈悲,阻止武力,要我认错,我依然闷声不响,绝不悔过,只想逃学。我对学校和老师刻骨仇恨,甚至反感表现好的同学们。
家养两头黄牯牛,包括母牛和牛犊。我亲见分娩过程,悉心照料小牛崽。割牛草或放牧时,曾对它关爱有加。它与母牛形影不离,在我身边茁壮成长,无忧无虑,自由自在。但一岁半,便穿鼻了。父亲将牛犊绑牢在木架上,用尖锐的铁器刺穿牛鼻子,鲜血直流,随即拴一牛鼻环,使它乖乖地驯服。一根竹编牛绳穿环而过,牵着竹绳,就控制桀骜不驯的牯牛。可我常暗地解开长牛绳,让它戴着铁环奔走自如。
上学前,我是山野的孩子,很快活。大自然是幼儿园,我每天早出晚归,中午也不愿返家。春夏的花果山,繁花缀枝,瓜果飘香,随处都可采摘,还有野菜,漫山遍岭。秋冬的小河沟,流水潺潺,清澈见底,鱼虾成群结队,螃蟹出没,捕捉不完。更别说野生动物,追撵得四处逃窜。孩子们还放风筝、捉迷藏、打仗(国、叉)、游泳等,无拘无束,连大人也羡慕,又一本正经道,山上有老虎,河里有水怪,我才不怕呢。
报名那天,邻居恐吓,说我是小牯牛,要穿牛鼻子了。一联想牛犊穿鼻拴环的痛苦模样,我愈加不肯去半山腰的村小读书。一路上,父亲生拉活拽,把我的破衣袖扯掉,大腿拖出一条伤痕,我还是蹬地上,挪不动。他顺手从田埂折取一根荆竹,像对不听话的牯牛一顿猛打,我才跟他去学校,被老师关进教室。困兽犹斗,何况是人,开学三个月,我还抗拒着。因不认真听讲,不准回家吃午饭,同学们放学了,仍将我反锁教室,翻窗跳墙逃跑。
有时课堂上,没抽学生问题,我也举高手。老师问啥事,我说尿急了。只好同意,我上厕所,经过空旷的操场,呼吸清新的空气,十分惬意,似小鸟儿,回归蓝天碧云,不再受束缚了。集体出操,做第五套广播体操,我不守规矩扮怪相,同学哄笑。老师发现后,视我为刺头,几次三番,还动了开除我的念头,认为我是一颗老鼠屎,坏一锅汤。课堂内外批评,试图杀一儆百,我丧失脸面,更想逃学了。
一天早晨,父亲没在家,我睡了懒觉。时值隆冬,母亲催我出门,我徘徊小溪旁,浓雾弥漫,冰柱如林悬挂岩石,水滩结一层厚冰凌。我独自滑冰不止,还观赏定海神针,像金箍棒的冰柱,有的摇动,轰然倒塌。玩累了,又拾柴,点燃烤火,看小人书。翻烂借阅的《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之类的连环画,我怎么也想不通,孙猴子神通广大,除妖降魔,却戴紧箍咒,受制于师傅,而唐僧人妖不分,让他吃够苦头。
我还在石壁临摹画像,爬桐子树,掏鸟窝,筑渠堰,挖地洞等。临近中外,我才回家,假装散学。下午上课,老师责问,我不吱声,结果家访,真相大明。我赶紧躲进屋侧一口新打的空沼气池,薄暮时分,老师在父母连赔小心下打着饱嗝离去。潜入厨房,灶台还剩一碗热麦面汤,父亲撞见,扭住我耳朵往死里狠打,挣扎不脱,全靠母亲眼泪汪汪护着。当晚去牛棚添夜草,小牯牛舔我的伤口,我抚摸它,直想大哭。
开春后,父亲又给小牯牛的脖子套上枷柦,教它犁田。它发威,突然用弯角挑伤不断鞭打的父亲。惹恼父亲,寻找一块小木板,钉细铁钉,反扣于牛头额间,动弹不得。在家里,父亲犹如一位暴君,调教着我和小牯牛,敢怒不敢言。渐渐地,小牯牛自觉上路,还替代了老黄牛,成为耕种好帮手。我也顺从管理,争当一名好学生,学习成绩提升。天性,或曰野性,在我身上消退,个性荡然无存,与社会接轨了。
然而,半个多世纪来,反思所受教育,偶尔也犯糊涂。宋代诗人陆游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可我的适应能力,远不及书本知识,情商低于智商,难以风生水起。人生的郁闷,莫过于识字,知道太多,又得不到。倘若我考不上学,还在务农,整日与庄稼交往,有何烦恼?如今,即使读尽天下名书,所向往的文明世界,仍为水中月镜中花。我不禁惶惶然,不知儿时的逃学经历,是好还是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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