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记忆中,有条黄皮带
父亲系着它的时候 他活了
父亲抽出它的时候 我活了
但它一直在
父亲的笑也一直在
扛着谷包时咧开嘴笑
别人骂他时咧开嘴笑
系上皮带时咧开嘴笑
皮带和咧开嘴笑
成了父亲身上最具体的脉象
—-当然,除了残疾
父亲的残疾
也是我童年最具体的脉象
具体到时常被一些同学拎起
像拎起一个漏气的气球
捏来捏去
直到“哇”的一声爆掉
星星碎了一地
我小小的口袋里,塞满了童言无忌
无忌,往往最锋利
且杀人不用偿命
黄皮带一层一层脱皮,往下飘落
宛如父亲头上的霜降
我的手掌也开始能拽拳头
当有人向我扔鸡蛋,我不再还以棉花
为此
父亲开始给人道歉
父亲弯着腰咧开嘴
笑着给人道歉
污言垢语泡沫星子
埋进了他深深的笑纹里
道歉次数渐渐多了
父亲爱上了廉价的烈酒,皮带爱上了我
酒精稀释了他的负罪感
皮带浓稠了我的倔强
每一皮落下,都有一句回响
“不要打架”
“考上大学 ”
“好好做人”
—-皮带夸下的海口 父亲当成了诺言
黄皮带又皱又黄又掉皮 父亲也是
中年的我
早已忘了怎么拽拳
每天悄无声息的活着
悄无声息的吃饭、睡觉
和咧开嘴笑
偶尔架起篝火,偶尔满脸通红
像条狗 像匹狼 像千年的狐狸
唯独没有了人样
——皮带终究给了父亲一个注解
医生下了诊断:老年痴呆
一种治不好的病
如同他的先天性哑症
我不接受他的诊断
父亲只是瞒着我们
独自一人回去了童年:
阳光明媚的午后
蝉鸣漫进了小院
系着黄皮带的小男孩站在石榴树下
望向天空
“爸爸,下世黎做翻我老豆,好吗?”(方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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