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行国道·219”团队从广西东兴出发,沿着广西、云南、西藏,向新疆喀纳斯进发。沿着219国道一路西行,我就在想:汉藏文化是什么关系?我认为是“连理枝”的关系。在我国古代,中原文化的鼎盛时期在唐朝,西藏文化的鼎盛时期是吐蕃,唐和吐蕃两者之间其实是共生关系,相伴而生、相伴而长,并且相伴而终。唐朝与吐蕃就这样紧密咬合、扭结在一起。
讲故事的方式很多,我们发现沿途很多同胞是用歌来讲故事的,到哪里都有人捧着美酒、唱起祝酒歌。“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诗歌同源,有些同胞喜欢用歌声来表达,我喜欢用诗来表达。
在广西,我们讲“山果熟,水花香,家家风景有池塘”,致敬喀斯特地貌,致敬那片山清水秀的土地;到云南,我们讲“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致敬梯田文化,致敬云贵高原第二阶梯。到西藏应该讲什么?我们讲唐和吐蕃的关系,讲那个时代的西藏故事。
▲在拉萨举办的“道中华大讲堂”现场。(洛桑旺久 摄)
战争:相伴相生,在摩擦中交融
回想唐朝和吐蕃时期,双方都是处于上升期的政权。
吐蕃想要走出青藏高原,但青藏高原被众山环绕,只有通过山口才能突破。吐蕃要突破青藏高原的限制,有两条路径:一条是走青海,途径一个重要关口石堡城(今青海省湟源县日月乡石城山);另外一个重要的地方是帕米尔高原的小勃律(今克什米尔西北部),吐蕃可以从阿里地区一直往上、再向东走到新疆。
唐朝前期,唐蕃之间最著名的战争就是“石堡城之战”。那场战争成就了唐朝名将哥舒翰,也使唐朝西部边陲的老百姓广为传唱民歌《哥舒歌》。“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北斗”是有军事指向的,说的是哥舒翰将军在夜晚就带着人马出发了;“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哥舒翰将军英勇奋战,吐蕃的牧马根本过不去临洮。临洮在今天的甘肃临潭,守住了石堡城,也就守住了甘肃,守住了河西走廊。
天宝六载(747年),唐朝击败小勃律,扼守住帕米尔高原;天宝八载(749年),唐朝攻克石堡城,扼守住青海的军事要地,吐蕃被压制在青藏高原。后来唐朝发生安史之乱,天子逃跑,中原板荡,原来布防在西边控制吐蕃的军队,譬如河西节度使(属甘肃)、陇右节度使(属青海)、安西节度使(属新疆南部)、北庭节度使(属新疆北部),都撤回支援中央。
这时候,白居易写了一首《新乐府·西凉伎》:“自从天宝兵戈起,犬戎日夜吞西鄙”,说的是安史之乱爆发,吐蕃不断吞并大唐西边的疆域;“凉州陷来四十年,河陇侵将七千里”,凉州也就是现在的甘肃武威,已经陷落40年,而河陇收缩了七千里。
唐与吐蕃之间曾经有过漫长的战争历史。从松赞干布去世到吐蕃的统治结束,唐蕃之间发生大大小小的战争近200场。但不打不相识,唐与吐蕃在这种你来我往之中,有了更多的交流和交融。
和亲:似闻赞普更求亲,舅甥和好应难弃
最强劲的对手往往是越打越亲的,双方谁也打不赢谁,最后关系就会好起来。中国古代最好的和好方式就是结成亲家。
▲布达拉宫壁画上的文成公主和亲图。(蒙曼供图)
和亲是门当户对的产物。唐朝与吐蕃有两次和亲,第一次是文成公主和亲。吐蕃听说吐谷浑已经和亲,也找唐朝说要和亲。唐太宗李世民派使者冯德遐去吐蕃了解情况,他回来说不太值得和亲。松赞干布不高兴,与唐朝打了一场松州之战。战争没有绝对的输赢,但松赞干布和李世民都发现对方是一个值得合作的好伙伴。后来松赞干布派禄东赞再去求亲,唐太宗就答应了。这才有文成公主沿着唐蕃古道走到现在的拉萨城,才有布达拉宫、小昭寺等。
金城公主和亲是在唐中宗时期,当时唐朝正处在后武则天时代到前唐玄宗时代的混乱状态,政权不稳,吐蕃方面政权也不太稳当。双方都有会通的愿望,所以才有金城公主出嫁,即第二次和亲。
文成公主出嫁没有诗作纪录流传下来,因此很多信息无从得知。待到金城公主出嫁时,唐中宗亲自送这个和亲公主——堂兄弟李守礼的女儿出嫁,一直送到始平县,并将其改名为金城县,还把离别地点改名为怆别里,引人瞩目。唐中宗和高官还一起为这次和亲赋诗,最终留下17首诗。
燕国公张说赋诗《奉和圣制送金城公主适西蕃应制》。“青海和亲日,潢星出降时”,说的是公主走的是唐蕃古道,关键节点在青海;“潢星”是指天潢星,代表宫廷,这是皇家女儿出嫁的时刻。“戎王子婿宠,汉国舅家慈”,皇上很宠爱这位少数民族女婿,作为岳父也非常慈祥。到离别时刻,“春野开离宴,云天起别词”,春天的田野摆上离别宴席,白云仿佛都在向公主告别。“空弹马上曲,讵减凤楼思”,是说公主的内心还是十分悲伤无奈,这是人的情感本能。
为什么要和亲?因为和亲对于唐朝来说,同样有着重要的意义。杜甫写《近闻》这首诗时,安史之乱已经爆发,唐朝左右应付,十分吃力。杜甫作为一个文人,认为至少吐蕃这边还比较稳当,“崆峒五原亦无事”;“北庭数有关中使”,唐朝暂时还跟北庭保持着来往;“似闻赞普更求亲”,听说吐蕃赞普好像又一次想和亲;“舅甥和好应难弃”,这种舅甥之间的传统友谊不会轻易放弃吧!这是对和亲给予的期望,期望亲戚关系至少会带来一段时间的和平。
历史上的每一次和亲,都不是公主独自前往,而是一个使团随行。公主率领的使团,把农学、医学等各种知识,带到她所要去的那片土地。王昭君把知识带到了蒙古高原,文成公主、金城公主则带到了青藏高原。从历史的角度讲,文成公主、金城公主在青藏高原这片土地上,得到了最大程度的礼赞。即便在中华文明乃至在世界文明史上,我们都应给这些和亲公主以极高的礼赞。这是历史的公正,也是交往交流交融的意义。
▲大昭寺。(蒙曼供图)
只要有和亲公主在,双方的这根“热线”就不会断,双方就有交往交流交融的前提和背景。比如唐朝会派使节看望公主,吐蕃也会让公主给娘家写信,北宋四大部书之一《文苑英华》中就有金城公主写给唐玄宗的很多书信。
公主去世之后,这根“热线”怎么保持呢?那就是唐蕃会盟碑所讲的“舅甥之国”。一旦奠定了这个基础,这个关系就可以延续下去。
会盟:边酒排金盏,夷歌捧玉盘
结为“舅甥之国”之后,并不意味着双方便没有了冲突。解决边境冲突的重要方式是会盟,所以才有了唐蕃会盟碑,也就是长庆会盟碑。其实从神龙年间一直到穆宗长庆年间,唐蕃共有8次会盟,最后一次最为成功。
会盟是双方互相派出高等级的代表来解决重大问题,而平时最经常性的活动则是出使,双方在重要的时间节点互派使节。唐蕃时期,大唐往吐蕃一共派了60多次使节,吐蕃往大唐派了120多次使节,这是非常密切的交流。
杜甫的《送杨六判官使西蕃》就描绘了唐代派使节的场景。“送远秋风落”,使节在秋天来到吐蕃;“西征海气寒”,这个时节,这边的空气会更稀薄一些;“敕书怜赞普,兵甲望长安”,敕书里讲双方关系密切,但同时还有基本的戒备;“边酒排金盏,夷歌捧玉盘”,展示了吐蕃人民热情迎接这位使者;“草轻蕃马健,雪重拂庐干”,是说杨六判官在这里看到了帐篷等他不熟悉的生活场景。
一次又一次的出使,一次又一次加强团结,最后在长庆会盟取得一致意见,唐蕃双方谨守边防,正式讲和。
今天,我们看到矗立在拉萨大昭寺前的唐蕃会盟碑,上面记录了舅甥之亲、永远友好的盟约。这传达了两个信息,一是和亲有成果,二是文化有交融。吐蕃之前,赞普没有年号,但在跟大唐交流学习、互相欣赏之后,吐蕃也有了自己的年号。这就是文化的互鉴融通。
融合:明时无外户,胜境即中华
前述的各项交往交流的实践,带来的结果就是融合。怎么融合?我给大家讲三首诗。
第一首是白居易的《时世妆》。唐长庆年间,长安城流行一种白居易很看不上眼的妆扮。他在诗中这样写道:“时世妆,时世妆,出自城中传四方。时世流行无远近,腮不施朱面无粉。乌膏注唇唇似泥,双眉画作八字低。妍媸黑白失本态,妆成尽似含悲啼。圆鬟无鬓堆髻样,斜红不晕赭面状。”当时,唐朝的年轻女性化妆,不再把脸擦得粉白,而是将嘴唇涂成黑色,眉毛画成往下走的形状,将头发盘成锥子一样的发型,脸上还涂两团红。
这正是吐蕃当时流行的妆扮。吐蕃女性为了防止被强烈的紫外线晒伤,会在脸上涂一层红晕,现在青海玉树等很多地方都还有这样的习惯。嘴唇有点发紫,是因为缺氧。这样的妆扮传到长安城,成了长安城的“时世妆”,相当于现在说“city不city”,这就是文化的融合。
中原之风也传到了吐蕃,第二首陈陶《陇西行四首·其四》中的“自从贵主和亲后,一半胡风似汉家”就是体现。文成公主、金城公主来到拉萨之后,就逐步开始修建宫室。所以当年的红山宫,也就是现在的布达拉宫、小昭寺等,都是在那个时期修建的。现在的小昭寺是经典的藏式平顶房,但当年的小昭寺房顶覆盖了琉璃瓦,是中原样式。据说大昭寺之前维修的时候,出土了很多唐砖、唐瓦,被认为是当年中原工匠在当地烧制的。还有拉萨街头遍植公主柳,源于中原折柳赠别的习惯,还认为柳条插在哪儿就在哪儿生根,公主柳据说是唐朝公主种植、传下来的。
第一首诗说的是“有来”,第二首说的是“有往”,第三首王建的《凉州行》说的就是来来往往。当时在凉州,很多中原妇女嫁给吐蕃人,生下孩子便教他们汉语,所以“多来中国收妇女,一半生男为汉语”。“蕃人旧日不耕犁,相学如今种禾黍”,说的是吐蕃人学习中原地区的农耕文化。“城头山鸡鸣角角,洛阳家家学胡乐”,你来我往之中,吐蕃等音乐也传到了洛阳,洛阳的贵族人家、歌妓纷纷学习。
最后回到“明时无外户,胜境即中华”,这是唐朝中后期的诗人吕温所写的一句诗。吕温是中原派往吐蕃的使者,他当时很年轻,官职也不高,临危受命,到了拉萨。到达后,因双方出现了矛盾,他被冷落在使馆里。他也由此有了一个机缘,饱览青藏高原的大好河山。
吕温留下的十几首诗,是我们现在理解那个时代青藏高原的重要史料。“纯精结奇状,皎皎天一涯。玉嶂拥清气,莲峰开白花。”最让吕温觉得神奇的,就是雪山。在长安是看不见雪山的,这里的山头却堆满了积雪,晶莹剔透的雪山把天都照亮了。山像是玉做成的,空气清净,一座座山头都顶着皑皑白雪,好像开出洁白的花朵。这不就是我们到青藏高原最想寻找的东西吗?那种洁净、离天很近的感觉,那种被晶莹的雪山环抱着的感觉。
▲布达拉宫与故宫。(蒙曼供图)
吕温最后发出感慨,“明时无外户,胜境即中华。况今舅甥国,谁道隔流沙。”一个国家如果强大,所有文化、所有民族都能被纳入胸怀,只要是美好的所在,那就是“中华”的范围。没有人是外人,大家都是一家人,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中华”。何况唐朝和吐蕃是血缘相亲的舅甥之国,就算我们隔着流沙又能怎样呢?谁能阻止我们共同构筑一个大中华呢?
(作者系中央民族大学教授、“道中华”文宣平台文化宣传使者。本文为作者在“道中华大讲堂”上的演讲,发表时有删节修改。)
编辑:池木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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