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选自《中国作家》
曾家院子
层层叠叠的页岩
把我推举到童话的雪屋
那个患有眼疾
终身流泪的人
迎迓我并指使我
关闭木门,亮起星子
为寒气透骨的永夜照明
他姓曾,也姓真
背着一个宽大的院子
走向我的下半生
并手执帆布口袋
囚禁属于我的落日
红橘悬挂在香树坪
一直挂到自失。无人关注它们
红在意料之中
物理引力让一切遁迹理所当然
两月无人摘取
荒寂的白茅坡上只有大风
来要橘的命
我不敢贸然伸手
生怕踫到任何一枚。一直到空枝
卸下身上的灯笼
收起腰身,朝低空轻弹
安着监控的木瓦房
近有木屋三间,远有土冢寥寥
柏树不偏不倚
恰好达到,生死之间的平衡
监控摄像头没什么用
只拍到水丫鹊落到檐口
来盗取过露珠,和瓦片上的黄昏
明暗交界线缓缓移动
不再保持中立,最后套住了我
沉默的野兔子
纹丝不动,是最漫长的连续
没有什么能中断
这危险的孤独
双眼是最美的火星
你不祈祷看不见
看见了又能怎样?你也用沉默
去呼应它的沉默
你也用孤独,去证明它的孤独
它倏忽逃走
带着一片阴影,你用整个暗夜
再也照不见它
朱砂村之晨
青烟飘出屋顶,无声无息
夜幕便微微发皱
不属于油画,也不代表乡愁
只是在提醒一个寨子
出门舀水的时候到了
提一桶回来
恰可赶上点豆腐,续上
下一锅开水
这时鸡才开始鸣叫第一遍
不像是递信号,而像是
凌晨惟一的盛大仪式
领头的那声并不是最响亮的
却把星子叫落了一颗
掉到山脊线那边去了
母亲手扶摇架,还要
取出一团残渣
炒上一锅白白的豆渣饭
电动磨片机
石磨沉寂于檐下,唇齿紧锁
十年不发声
磨片机取代了它
母亲的心里,多了一块钢
薄薄的一片
豆子磨了还磨玉米
日子磨成碎粒,化为浆汁
有时块垒太硬
她的钢牙咬不动它
尚有一井好水,可经年
浸泡我体内那点玄铁
苎麻地里的母亲
低于麻秆,高于星空
隐入麻地不露痕迹
镰刀割麻时轻微的噗嗤声
是对我悠远的声疗
麻叶上黏着月光
露珠回到绒毛上
这是她的另一个白昼
习惯自己照亮自己
一片好麻倒下了
瘦瘦的身子终于显露出来
弓着背,似要仆倒
仿佛还欠着大地什么
手捧炊烟的母亲
天空是炊烟留白的那部分,是火焰思想的那部分
炊烟有点想法,就能去高处变蓝
成为寨子最宽的底幕。要是再有点情绪
就会散了,淡了,化为乌有
而我坐在梁子上不断提问:没有黄昏
炊烟该怎么活,怎么美
怎么把火苗的慰问带到穹顶去?炊烟尚未抵达我
就和轻风和解了。母亲手捧炊烟
出现在院子里,只有我知道
那是一截马桑木的炭,烧不尽,也熄不完
站在干渠里等待一场大水
水是我的路
是贝壳的路
是风化石的路
想得多了
路便成为渠
我苦等多年
水却未来
我便站在瀑布下
让空想洗我
爱一面悬崖
我的身体外有很多语言的围栏
我爱过悬崖
云朵也爱
而松木爱悬崖的裂缝
湖面爱悬崖的反光
松鼠爱悬崖的救命树
武陵山这个侧面
拥戴了,又废弃过一座道观
修道人和我一样
也爱过悬崖
北风也爱,日日以崖撞头
寨子里的演说家张大叔
中井河上的水车和他,不停说话
不停旋转,溅起的浪花
作为木齿的语言
得到了尊重。人们并不嫌弃多嘴的人
如果河流空无一物
或村里没有一个话唠
寂静是可怕的,沉默是危险的
他的叙事没有意义
他存在却很有意思
悬崖也开口说话了,飞水井
飞泄而下,有些咸
他依旧在寨子里唾沫横飞
邻人还会为他递上柏木板凳
试论捉斑鸠与中状元
头顶有鸟巢,心里有大风
惊险从一片竹林开始
一枚鸟蛋落下来你都接得住
你就能控制无边的想象力了
要是能用木棍把它送回巢里
你就能写好毛笔字了
父亲说:不要捉落地的小斑鸠
不然长大手要抖
做不了读书人,中不了状元
挽留
天晚了,母亲把稻谷收到箩筐里
再撒一把在屋顶上
第二天清晨,我趴在墙边
静静地观看一群斑鸠啄食谷粒
喙的轻微叩击声,像我的笔头敲课桌
母亲依然如故
在夜幕降临时留下稻谷
我依然会早起,听一群斑鸠
把大地啄出声响,像提点
也像宽慰
昨晚母亲七十五岁生日
她笑着对我说:你小时候喜欢斑鸠
为了留住它们,我们全家
少吃了几顿白米饭
我要去捡板栗
要是大风来得巧
只需站在树下,捧出手掌
板栗就会掉到掌心
这是迎候,还是吸取
由我自定
要是大风来得早
只需低头,从地上抓获
这些面有异相的毛球
要是大风来得晚
就取出钩子
拉下一根枝条来
抖一抖,黄熟的果子就
簌簌落下,此刻我得
偏着头,以免它们黏上头发
其实我是大风捡到的毛球
每当我站上大岭
总有气流凌厉,围过来
从未放过我
为了配合它们
我骄傲得竖起了浑身毛发
呼唤与回声
寨子里少了许多呼唤
少了久久萦绕的回声
文盲母亲依旧站在上寨的屋顶上
高声叫她年近半百的儿子
我便从激荡的声波中站起来
答了声:来了……这个白发幼儿
从下寨的网络空间里分离出来
纵身上跃,又从高坎上滑下来
便沿着她的余音,一圈一圈
起伏着,回到老屋里去
尖峰岭是大海的哪块骨头
坐在尖峰岭绝顶
看郁江流向落日
“大陆是大海的骨骼”,身下的独峰
是大海的一粒碎骨,把我
少年的天空弄疼,弄出忧伤
这虚幻,在某一刻如此真实
四十年来我依旧在岭上
把自己坐成遗址,或大海的父亲
我有一个山坪塘
我有一个山坪塘,是我胸里的内湖
或水泡
无论大小,都是我的症候
或美的启蒙
这里滑下去一个人,拉手救他的人
也滑下去了
李阿姨犯病的时候
曾在塘边笑着徘徊,我不知她
是否真疯了
三岁时,水面蓝成我的禁区
现在我老了,它绿了
才发现水纹是一重一重的监牢
思想慎入,身子却大可放心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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