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的创新——对话与研讨之一

作者:张二棍 等   2024年07月29日 16:00  中国诗歌网    1527    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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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  录


01 张二棍 | 爱,让诗人崭新,使诗意不腐

02 戴潍娜 | 从后现代的“拼贴艺术”,到后人类的“拣选艺术”

03 熊  焱 | 现代诗歌写作如何创新

04 杨碧薇 | 两种创新路径——简谈诗歌的创新 

05 李啸洋 | 重以古典赋新诗

06 吕周杭 | 诗歌里的剧场:不同困境下相同的突围



爱,让诗人崭新,使诗意不腐

文/张二棍


写作者唯一的野心,就是用一行行文字去流露、抒发那生活中的过往,让这柔弱的生命在空茫的人世间留下划痕,想让千山万水之外的人知道,一个唤作某某某的人,曾光临过这颗蔚蓝色的星球……而诗歌,也更多是一个人精神世界里的无法自拔和有所期待。

诗人的天职,无非是用迥异的眼光,耳目一新的修辞,独树一帜的思考,重新理解和审视这个世界,乃至世上的万物,尽管许多问题我们也无法解决,许多过往也无力挽回。但一个诗人或者一首诗歌,本来就不是解决问题的,我们只要提出新的疑惑,提供新的视角。所以,与其他文体相比较,诗人的创新意识、诗歌的创新诉求更为强烈,更迫在眉睫,也更势在必行。

时代洪流之下,我们都是摸着石头过河的人。每一个诗人都有自己的河流与漩涡,都有局限着自己的两岸,都有自己想要流经的疆域,想要滋润的人群,想要汇入的海洋……“爱”就永远是生命的原始意识,青年诗人心中的爱与笔下的爱,绝不能浮于表面,流于庸俗、飘向市侩。我们想求异求新,必然要调动我们全部的骨肉、血脉、神经,真正建立起一种更宏大、更深邃的厚爱、博爱、超越之爱。一旦一个诗人的视野打开“爱”的阀门,那么,一种新的思考,一片新的视野,一个新的场域,就会在诗人心中,如图腾般徐徐展开。

如果重塑“爱”这个字眼,让“爱”变得多元、摇曳、奇幻,也许我们的写作状态和写作理想,就不是天堑了。而诗歌之新和诗人之新,就无需一次次的呼唤,只需轻轻擦拭一下,就会在身体里轰隆隆苏醒,成为我们取之不竭的写作源头。

我们每个人,都深深烙印着时代与地域的信息。我们的知识架构、思维方式、价值观念等等一切,无不与身处的时代息息相关。也许,很多时候,我们的诗歌是一场更糟糕的表演,一次更违心的撒谎,一把更血腥的匕首,一条更荆棘丛生的野径。可最后,还是想要用心一点,再用心一点,把自己的诗歌缔造成一杯更醇厚的甜酒,一只更婉转的云雀,一把更称手的拐杖,一座更芬芳的花园。用诗歌之中的爱与悲悯,来化解人间的戾气、愤怒、怨怼、仇恨……我们要把一次次伏案,当作一次次穿梭与远游。而一首好的诗歌作品,应该拥有足够的力量和勇气,穿过时与空的丛林,抵达一处遥远而陌生的所在。那里,是桃花源、乌托邦,是天使穿梭、善人们往来的崭新世界。

所幸的是,我们年轻一代的诗人中,尚且有一些清醒者与警惕者,用各自的方式,抵御和反抗着周遭的油腻、饶舌、轻浮。时光在滴滴答答流逝着,谁也无法从这让人唏嘘和悲恸的流逝中,获得赦免。也许,唯有无穷尽的书写,我们写作者才能获得一点点自以为是的特权,以及几近微薄的酬劳。想来,每一个诗人所缔造的一首首诗歌,也无非是一个个不知命运几何的漂流瓶,最后都会流落在茫无涯际的时空中。这一个个漂流瓶,有青铜铸造的,有泥巴捏的,有用纸糊的,也有精血供养而成的。因为漂流瓶里装满了爱,一定会如水晶般通透、晶莹、色彩斑斓……

尽管,文学本身就是羸弱的,何况它的关怀。文学远远没有一个新闻、一笔善款,能提供给人们现实的帮助更多。但我们的书写为什么还在前赴后继?我想,文学的功用,从来不是当下、今天,我们甚至不会知道某时某刻,会不会帮助到某人。文学,更多的时候,是解决自己的疑惑,解放自己的天性,解构自己的命运,解释自己的灵魂。那么,当我们用文字让自己干净、透明、彻底了,就相当于给读者提供了一面镜子,一个法器,一张明信片。他读到我们的文字,就会知道,也曾有人有一些情绪,有一些想法,和他如此贴近……甚至,那就是另一个他出现在另一个时空里,用着另一个人的身体,过着另一种生活,但拥有一样的悲欢离合。

所以,希望我们的写作是幸福的、快乐的,而不是疼痛的、卑微的、血淋淋的。所以,充满着爱,去写下这一切,必然是我们写作的源泉。所以,用一首首去伪存真的诗歌,携带着我的体温与心跳,给自己与读者,一点温暖、一点告慰、一点劝诫,去复述和呈现割袍断义,千里走单骑,去书写各自的长恨歌、出塞曲……慢一点、平和一点,爱得多一点,我们的诗歌,就自然会元气充沛、耳目一新,成为独立的、崭新的孤品。


从后现代的“拼贴艺术”,到后人类的“拣选艺术”

文/戴潍娜


这个世界不是由一砖一瓦构成,世界同时是由一个词一个词建构出来的。诗人的工作,相当于用诗建筑此刻。

世界进行着自身的电子化折叠,人跟人面对面的交流日渐沦为“濒危艺术”。 疫情带来的人类精神的虚弱和异化,恐怕比我们预计的更深远。这一代人类虽然上了太空,但生活中早已没有了魔法的空隙;科技消灭了想象的距离,人却只会越来越孤独。疫情期间,我重读了一些推理小说,感慨高智商推理只属于前现代,那时候人还没有躺在技术上睡觉,还在最大限度发挥自身的智能和人性魅力。然而这一切在电子化世界里都失效了。手机上就有一个人的一生,摄像头挤占了全部想象的可能。跟福尔摩斯一起失业的,还有小偷家族(谁还出门带钱包啊),以后就只剩黑客在键盘上动动手指的份儿。多维立体的真实感在迅速蒸发,让位给二次元薄膜世界。魔法世界绝缘了!人和人的亲密感,泯灭得只剩下某宝商业逻辑里的“亲”,与此同时,内卷之后“后排人”将永远和“前排人”拉开不可逾越的差距;手机和无处不在的摄像头下“裸奔”的人群里,再不会出现无污点的圣人和圣徒,更不会有思想领域的一呼百应;人类开始全面AI化,变成半人半机器的虚妄所在,有的人是百分之三十的AI,有的人百分之五十……

诞生“神圣”和“魔鬼”的不被窥探的洞穴封死,人类无限趋近于工具。

这一代人,正在迅速抛弃三维世界。那些真实的触感、体验、人和人的亲密关系都在萎缩。当人性,当我们自身的节奏,世界的节奏都在发生紊乱巨变时,文学究竟是会跟着向前冲,还是往后退?会以什么样的舞步去适应美丽新世界的图景?技术侵略了人性,文学也会反过来渗透技术。这恐怕会是一场漫长的较量。

然而,诗不是现实的追逐者。相反,从屈原的《天问》到今天,它始终以一种叫人惊叹不已的方式创造现实,完成现实。我依然在期待,诗会用一种隐秘之力,夺回这个日益感知枯萎的世界。我们现在能谈的是一种预估和预言,真正疫情对人性的影响,对文学命运的影响,或许要十年之后才能够显露。人类的禁足封闭,成就了 AI繁殖最好的培养皿。如今AI已经宣称可以写出流利的剧本和诗歌,然而‌‌AI在创造睥睨人类同行的优秀作品以外,更多可能带来的是猝不及防的知识爆炸,数不尽的伪信息,和无限量的垃圾。因而,“拣选”这个动词,也成为了我最近持续思考的一个关键词。

“拣选”,曾经是千百代诗人反复在做的一个动作——从万千词语库中锤炼出那极度精准的一个词;“拣选”,未来也有可能会成为人类最重要的品质和能力。

过去艺术家身上非常重要的一个动能是“寻找”,因为世界的材料有限,世界是匮乏的。千里江山图的青绿色尤其精妙,原因是青金石材料昂贵;文艺复兴之前很少能看到蓝色的画作,源于蓝色材料稀缺。由于世界缺少生产力,艺术家始终在寻找稀罕的材料去建造独一无二的艺术世界。但如今我们已经进入到产能过剩的压迫之中,各种信息、材料扑面而来,而我们需要的“真”和“美”却似乎丝毫没有增加。

未来是人人都是艺术家的时代。未来艺术家最重要的工作,可能就是在一堆无论人造还是AI制造的垃圾中,拣选出真正有益的营养——从后现代的“拼贴艺术”,进入到后人类时代的“拣选艺术”。

庞大到窒息的精致垃圾堆,迅速埋平了我们的零碎时间,抵消掉了我们原本的无聊、困惑,而人生的很多价值和反思,恰恰来源于这些无聊和困惑。碎片信息消耗掉了我们的注意力和情感浓度。互联网改变了这代人的认知模式,人们不再与事物直接发生接触,而是通过信息,建立逻辑联系,随之丧失了对世界的“触觉”。然而诗歌直接对存在讲话,它是“存在”的触角,亦构成对网联网认知模式的反叛。面对无尽的埋没、消逝与损耗,淬炼之诗,正在擦亮我们日益锈蚀磨损的知觉,恢复人类心灵的亲密。

自二十世纪以来,人类一直蒙受着“永恒进步”的思想蛊惑。在经济上,我们相信国家GDP每年会增速,个人收入十年后一定比现在赚的多;在生活上,我们笃信科技一天天飞速发展,明天还不知道会有多少新花样。然而疫情以来,人类永恒增长的预期被彻底打破,每个人不得不去面对有限性和无力感。三年疫情,粉碎了种种幻觉,人类依然那么的脆弱。某种意义上脆弱才是美丽的,脆弱才是人之为人,区别于工具的本质。

诗人们用最脆弱的笔触,在至为坚硬的信息大海中挖掘生命和历史的真相。文学始终要让在现实生活中沉默的部分,被削弱的部分,被压抑的部分,还有那些难以道明,微妙的,不可言状的部分去发出自己的声音。尽管这些年,诗歌自身的声音,也几乎沦为沉默一种。我们最终还是会发现,诗与美都是人性里最坚固的基本需求。

诗跟新闻不一样,诗是一种即兴与无限延时。

诗对此刻的“拣选”,也绝非即刻奏效,兴许数年后才被领会。许多年以后,人们会看到诗人们拣选的历史,其中的荒谬和激荡,以及这些预言在未来持续的生长。在凝聚人类群体的那些纽带已然发生断裂的今天,诗人仍试图对我们这个时代的情感和道德经验做出广阔的历史回应。

在诗歌中,我们辨认出爱人与自己,并选择了自己度过这场战争的方式。


现代诗歌写作如何创新

文/熊焱


创新是困扰着所有写作者一生的难题。一个写作者若想要不断地突破和超越,就需要不断地创新。正如爬山的路上,你若想往上走,绝不能原地踏步,需要的是迈开腿再上一个一个的台阶。更大的问题还在于,很多时候你明明知道你的问题所在,但你在写作的实践中还是没有办法去突破和改变。就像博尔赫斯所说:“我已经快要七十岁了。我把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都贡献给了文学,不过我能告诉你的还是只有疑惑而已。”

当下诗坛有一个异常突出的不良现象:千篇一律、面目相似、相互模仿和自我复制的同质化写作几乎泛滥成灾。原因是多方面的,但其中有两个因素值得我们深思:一是很多诗人懵懂茫然,对诗歌一知半解,不知该如何去创新,看到别人怎么写,就跟着鹦鹉学舌,亦步亦趋;二是不少诗人懒于创新,不愿也害怕向写作的难度挑战,在自我的复制中一日日地消耗着才情与智慧,在小有名气的诗人身上,这一点表现得尤为突出。当然,他们中的某些人,已基本失去了再创新的能力。那么,现代诗歌写作该如何去创新?

首先是内容的创新,或者是说主题思想的创新。一个作品的主题思想体现着作者对世界的感受和认知、对事物的洞察和判断。当你的这种感受和认知、洞察和判断与众不同,具有属于你自己的独特性时,那么你的写作便具有了创新性。这要求我们在写作时不要盲从,不要跟随,更不要简单拷贝,而是要写出自己最真实的感受,从那些平面、直观的事与物背后找到新的发现、新的洞见。比如美国诗人卡佛的诗《另一种神秘》:


另一种神秘

卡佛


那次我一路跟着爸爸去到干洗店——

那时我哪懂得什么是死?爸爸提着一套

装在塑料袋里的黑色西服出来。把它挂在

旧箱式汽车的后座,说,“这是你爷爷

为自己准备的寿衣。”他到底

在说些什么?我不明白。

我摸摸塑料袋,那即将跟随爷爷一起离去的外衣

滑溜溜的翻领。那时候它只是

另一种神秘。


然后是一段长长的间隙,那段时间里远近的亲戚们

相继去世。后来就轮到了爸爸。

我坐着,望着他在他自己的烟雾里升起。他甚至

连套西服也没有。所以他们可怕地

为他穿上了一套廉价运动服,系上领带,

为那样的场合。用金属丝把他的嘴

弯成微笑的样子,仿佛他想安慰我们,“别担心,

并不像看起来那么糟。”但我们比他更清楚。他已经死了,

不是吗?还能有什么错?(他的眼皮

也被缝起来了,所以他不必目睹

这可怕的一幕。)我摸摸

他的手。冷冰冰。摸摸那已有几点胡楂

从下巴冒出来的脸颊。冷冰冰。

今天从心底深处我拽出来这一堆乱麻。

就在约一小时前,当我从干洗店取回

自己的西服,将它小心挂在车后座上。

我开车回家,打开车门,

把它拎出来晾在阳光下。我在路边

站了一会儿,手指弯在铁丝衣架上。然后

在塑料袋上戳出一个洞,直到另一边。手指

顶出一个空袖管,握紧它——

那粗糙的,可感可触的质地。

一直通向人世的另一边。


(舒丹丹 译)


这首诗从“我”小时候随父亲去干洗店取爷爷的寿衣入笔,“那即将跟随爷爷一起离去的外衣/滑溜溜的翻领。那时候它只是/另一种神秘”,那时候“我”太小,还不懂得什么是死亡;再写父亲死亡的场景,他居然连套像样的西服都没有,穿的是廉价的运动服,并配上领带,还“用金属丝把他的嘴/弯成微笑的样子”,想想这是多么滑稽而又心酸的场景;最后写“我”从干洗店取回自己的西服,摸着“那粗糙的,可感可触的质地”,感慨“人世的另一边”——那便是死亡。诗人明写寿衣,事实上是透过寿衣的表象,去探讨一家三代人的生命和死亡轮回,三代平民之家潦草而无奈的死亡之旅,立意深刻,给人无限回想。

同样写生命,沃尔科特的表达却另辟蹊径:


力  量

德瑞克•沃尔科特


生命将不断把草叶砸进土里。


我羡慕这暴力;

爱情是铁。我羡慕


碎浪和岩石之间的野蛮的交易。

它们之间互相理解


我甚至可以理解

奔跑的雄狮与惊惧的雌鹿之间的约定,

她眼中含着某种对恐怖的默许


我将永远不能理解的

是这只野兽,他写下这一切

并且自诩为生命的核心。


(西川译)


在这里,诗人从草叶砸进土里的力量,到岩石和碎浪撞击的力量,再到雄狮捕杀雌鹿的力量,来表达生命的核心。更值得注意的是,诗人在描写雄狮猎杀雌鹿时,用了“约定”和“默许”这两个词汇。雄狮捕杀雌鹿,这是大自然的生存法则,所以是“约定”;雌鹿面对雄狮的捕杀感到恐怖,可她还是“默许”了,因为这是大自然的生存法则。这便赋予了这首诗更加宽广、更加深厚的内蕴。

一个优秀的诗人,应该具有敏锐的观察力、丰富的想象力和准确的判断力,能透过现象看本质,能通过外表抵达真相,超越浮光掠影的外在描摹和蜻蜓点水的浅尝辄止,在细致入微、鞭辟入里的不断挖掘中呈现出个人写作的独特性,呈现出立体的、面目清晰的自我。来看一首诗:


夫  妇

杨键


在石凳上,

一对老年夫妇出了神的悲痛的衰老

令我惊讶!

男的把头贴在收音机上,

女的呆坐着,

相互折磨着呵,

一生

他们被性别践踏着

就像树叶任凭着风儿,

小船任凭着波浪……


在这首诗里,并没有像我们惯常所见,展示老年夫妇温馨的夕阳红和生命在历经沧海后的豁达与平静,而是通过这一对老年夫妇在生命的暮晚中无聊的场景,呈现出了命运巨大的悲剧和苍凉:有多少夫妇就像他们一样,一生的婚姻并不幸福,却受困于性别角色、社会伦理、世俗传统等种种因素而勉强凑合在一起。这在漫长人生中,对双方都是折磨,却又不能离婚,只能凑合着走下去,“就像树叶任凭着风儿,小船任凭着波浪”,被动地、无能为力地接受着命运的安排。在这里,诗人以刀锋般的笔触,剖开生活的场景直抵人生的真相。一个好诗人的任务就在于此,越过生活和事物的表象,寻找内部的秘密和本质,别出心裁地展现世界的广阔景观。

接下来再看一首诗,王家新的《墓志铭》:“请哀悼这个可怜的人吧/因为在他的墓碑上/也写满了谎言”。众所周知,墓志铭作为一种悼念文体,在对逝者进行一生的评价时,都是赞颂和表扬,不乏无耻的吹捧和虚假的拔高。而以墓志铭为题,很多诗人都写过,这是一个司空见惯的题材了,大多数人都是在总结一生,或者表达对生命、人生、世界的一种态度和认识。但王家新并没有落入窠臼,而是一针见血地指出墓志铭的虚情假意。不论是自己书写,或是他人代劳,均有粉饰和遮掩,并未呈现出逝者真实、全面的形象。而墓志铭为何不够真实呢?这背后隐藏着诸多发人深省的东西,非三言两语所能阐释。诗人在此只是感叹逝者是“可怜的人”,而将更多的谜语交给读者去破译。

尽管我们一再强调,写作需要另辟蹊径,以异于常规的视觉去看待问题和处理题材,彰显出自己写作中独一无二、别具一格的创新。然而,在浩如烟海的写作中,尤其是新世纪的今天,诗歌写作已经发展到一个多层次、多格局、具有多元审美向度的艺术天地,一个诗人的创作要有天翻地覆的变革、石破天惊的创新,那是非常难的。因此,即使在创作中只找到细微的新发现、新认识、新体验,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成功。遗憾的是,却有太多的诗人扎堆在热闹中,聚焦在镁光灯下,随波逐流,盲从跟风,陷入一轮轮的题材热点中不思进取,不求创新。雷平阳有一首诗叫《杀狗的过程》,独树一帜,影响深远,让很多人争相模仿,一窝蜂地写杀猪的过程、杀羊的过程、杀牛的过程……而这些诗,又没有超越《杀狗的过程》所展现的人性与兽性的交叉、撕裂和冲突。这样的写作其实是无效的,需要我们自我警惕和反省。

当然,并不是说别人写过的题材我们就不能再写,而是说在同一题材中我们要写出新意。也许有人就有疑问了,有的题材在内容上很难再表达出新意来,比如亲情、友情、爱情,这些人类情感的内涵从千百年来就是一脉相承的。《诗经》里在表达对女子的爱慕之情时是如此描述的:“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而在今天,我们爱慕一个女子时的心境也是如出一辙,大同小异,那么,当我们无法在主题思想上有所创新,而又要表达相同的意思时,我们该怎么办?这就涉及到我在下面要讲述的第二个话题,那就是在形式上的创新。

形式上的创新主要是写作技术上的创新,比如意象的创新、修辞手法的创新,但这些都涉及到一个核心的问题,那就是语言表达的问题,即是说,所有形式上的创新,都必须通过语言的表达来实现。因此,形式创新的核心问题,就是语言表达的创新。博尔赫斯说:“我相信,我们是先感受到诗的美感,而后才开始思考诗的意义。”这里的美感,并不是说辞藻的华丽、句子的唯美,而是诗歌里的那些内在的节奏、气韵、情绪,会深深地打动我们,感染我们。而诗歌的美感,带给人阅读感官上的第一冲击,实际上就是诗歌的诗意。诗意又恰恰是通过语言表达所营造出来的。在文学的创作中,我们讲述一个再深刻的道理,也一定不如哲学阐释得透彻和全面;我们讲述一个再精彩的故事,也不如五花八门的社会新闻吸引人,更不如电影、电视带给我们的更直观、更立体的感官刺激。那为什么我们还需要文学?还需要诗歌?那就是因为其他载体缺乏文学独有的艺术性,缺少文学独一无二的语言的魅力,尤其是诗歌,对语言的要求就更高。那么,什么样的语言才是好的语言?那就是鲜活、精准、生动、形象、贴切、栩栩如生,更重要的是要给读者带来意外的惊喜。比如靳晓静有一首诗叫《青海湖的蓝》,开篇是这么写的:“说它是极地大海的蓝吧/它还要更深一点,深到以腮呼吸/说它是藏地天空的蓝吧/它还要更静一点,静到用经幡说话”。这些句子非常质朴,所选取的意象也比较普通,但组合在一起,却带来了非常新奇的感受。这里的蓝不是我们通常所说的蔚蓝、瓦蓝、深蓝、湛蓝,而是“深得以腮呼吸的蓝””静到用经幡说话的蓝”,这就超越了我们常规的表达习惯,带来了语言陌生化的惊奇效果。而语言的陌生化,绝不是故意生造词语,让人不知所云,而是打破常规表达,呈现新鲜感。事实上,运用普通的词汇、短语和意象并不要紧,重要的是这些普通的词汇、短语和意象在搭配、组合句子的时候,需要表现出陌生化的新意来。再比如代薇描写深夜听一列火车经过,是这么写的:“一节黑夜的抽屉被拉出来/它关上的时候/就像多年后我回头看了你一眼 ”。在这里,诗人把火车经过的声音,比喻成“黑夜的抽屉拉出来”。假如就写到这里,那么这个比喻就会单薄许多,但诗人进行了更进一步的阐释,随着火车远去,就如抽屉关上,抽屉关上的时候,又比喻成“多年后回头看了你一眼”,这双重的比喻将时间、人生的诸般况味又都呈现了出来。没有特别的字词,但灵动飘渺,轻盈自如,如山水的写意,赋予了读者无限开阔的想象空间。

要让语言具有活力,呈现出勃勃生机,那就要求我们在写作时去掉陈词滥调,抛弃中规中矩、千人一面的表达,不能陷入惯性的思维中,比如在形容阳光的时候,不要马上就写下明媚;在形容眼睛的时候,不要立即比喻成星星。我们要开拓视野,发散思维,大胆地放开想象力,不要太受语法规范的束缚(当然,一定的规范还是要遵守的),自觉地规避别人已经重复了无数遍的词汇和句子,甚至连自己独创的,也要警惕自我复制。就写作来说,把一个句子表达完整,意思讲述清楚,那还远远不够,还需要展现出微妙的、给人以赏心悦目的感受。更重要的是,很多好句子还有一种神秘感,它在字里行间所彰显的诗意和韵味,是不可逐字逐句地拆分下来进行解释的,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美妙,会像风拂过水面一样在我们心底荡起涟漪,像蜻蜓掠过草尖一样在我们心中引发颤栗。诗人华万里在描写他的母亲在一个月夜上吊去世时,运用了一个诗意的、匠心独运的句子:“自缢的绳上打满了月光的结。”诗人雨兰在描写院子里开败的小野花时,是这么比喻的:“像吵嘴吵输了的小孩子/正把泪/偷偷地咽回去”。这样的比喻就显得很精妙。而好的比喻是什么呢?是发现和唤醒不同事物之间的隐秘的联系,或者是找到相同事物之间前所未有、不为人知的秘密。拜伦在形容女人姿势优雅时,是如此表达的:“她优雅地走着,仿佛夜幕来临。”特朗斯特罗姆在描写一个深夜场景的时候,是这样处理的:


轨  迹

特朗斯特罗姆


夜,两点钟:月光。火车停下

在平原的中央。远方一座城镇的光点

在地平线上寒冷地闪耀。


如同一个人进入梦境那么深

以致他想不起身在何处

当他回到他的房间。

又如同一个人病得那么重

以致他从前所有日子都变成一些发光点,地平线上

一团微弱而阴冷的模糊物。


火车静止不动。

两点钟:遍地月光,几颗星。


(黄灿然译)


在这首诗的第二节中,面对如此场景,诗人的感受是像做了一场深梦,深得连自己回到房间,也不知道身处何地;又像是病得很重,已经无法回想往事,记忆已经变成了模糊的光点。对于所有写作者来说,几乎都能够想到运用梦境这样的比喻,但更多的人会缺乏对梦境更进一步的刻画和书写,也想不到运用重病来比拟那种场景的恍惚感。

人类的语言智慧是无穷无尽的,在浩瀚的诗篇中,好句子层出不穷,让人眼花缭乱。不可否认,有的人天赋异禀,对语言有着超乎寻常的敏感,这样的人可能在遣词造句时无需刻意创新,好句子就会从笔下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但对于更多的诗人来说,在写作时还是要有意识地回避惯性表达,努力让文字鲜活生动,展现出语言千变万化的魔力。而用口语还是书面语,并不是最主要的,这都取决于一个人的写作习惯和对语言的把控能力。这两者都只是一种外在的表现形式,都各具特色和互有千秋,口语比较活泼、有趣,更具有生活气息和生命质感。书面语文雅、绚烂,更具有文化内涵和历史传统。然而,不管是用口语还是书面语写诗,都需要遵循诗歌内在的逻辑和肌理,都需要让语言迸溅出诗意。否则,口语就容易变成“口水”,淡而无味,粗鄙下流;同理,书面语也会变成“僵尸”,生硬死板,抽象晦涩。

更需要我们反思的是,越来越多的诗人正走向一个主题先行、忽视语言艺术的误区。在这个大转型大变革的时代里,道德大面积地滑坡、信仰大面积地崩溃、理想大面积地缺失、精神大面积地颓丧,社会贫富差距加大,各行业乱象丛生,光怪陆离的社会现实让人不知所措、目瞪口呆,于是,那些以道德的姿态绑架民生、关注底层、批判现实、同情弱势、挑战权威的诗歌,轻易地赢得了喝彩和掌声。这从新世纪的十多年里,乡土写作、底层写作、打工写作、灾难写作、新闻写作等等一系列题材泛滥的热点即可看出,越来越多的诗歌写作将道德的标准、精神的标准、思想的标准、价值的标准凌驾于语言艺术之上。这样的写作,虽然有一部分充满了钙质和力量,但是缺少血肉,不够丰满,太多粗糙、干瘪的语言表达,使得这类写作更多的只是道德化的肤浅之作。反之,另一个极端则是,不少诗人沉浸在个人幻想的乌托邦和所谓的精神高蹈中不可自拔,太过追求所谓纯粹的诗歌技艺,将语言的表达变成了写作的终极狂欢,大量生僻、冰冷的词汇和句子堆砌、拼凑一起,并装腔作势地加入众多的“引文”和“书袋子”,以及空洞的大词,就像一具僵尸戴着沉重的盔甲和镣铐。

好的作品,应该是形式和内容的和谐、有效统一。也许有人会嗤之以鼻,不以为然,这不都是老生常谈吗?没错,这的确不是什么新鲜的论调。但是被太多的写作者给忽略了。他们急于求成,渴望一鸣惊人,而忽视了写作最基本的要素,而事实上写作的所有创新,都应该是从遵循传统开始。


两种创新路径——简谈诗歌的创新

文/杨碧薇


今天,作为一枚被频繁提及的词,“创新”无异于时代的宠儿。那么,诗人该如何创新?不妨先换个角度来看。创新的对立面是守旧。守什么旧?一是前人之旧,二是当下流行写法之旧。第一点很好理解:每个人都是传统与当下合力的结果,都潜移默化地受到传统的影响。这一影响落实到写作中,就是经典文本的光环可以无限放大,当它大得彻底遮蔽了你的光芒时,你只能跟在经典身后亦步亦趋,诚惶诚恐。用哈罗德·布鲁姆的话来说,这就是“影响的焦虑”。再来看第二点。为什么我认为当下流行的写法也是“旧”?因为,那是由他人带动的“流行”,而不是由你掀起的暴风。况且,“流行”是速朽的,当它诞生时,也正是快速滑向衰落之时。具有独立思考能力的、坐拥内心美妙花园的写作者,没必要附庸任何流行。攀附流行,是对你自身原创力的巨大羞辱,除此之外,无法再证明什么。

那么问题来了:难道我们要彻底与传统切割吗,要闭上眼睛,无视当下?只有这样,才能创新?答案恰恰相反,传统与当下拥有强大的力量,创新,需要向其巧妙地借力。这就像种花,你得先准备好土壤,否则,再创新的花种也没有扎根发芽的机会。

创新也是我在诗歌创作中处理得最多的命题之一。首先,我得应对传统的挑战。2017年,我开始创作一部名为《下南洋》的长组诗。“下南洋”是中国历史上重要的海洋移民现象。南方沿海民众出于生存、避乱等考虑,曾大规模地迁徙到东南亚,在那里定居繁衍。现在,在东南亚的不少地方,你还能看到中国传统建筑的身影。生活在当地的华人,有的仍然会读写中文,并且保留中国传统的信仰习俗,但另一些已经融入当地的生活,不再会讲母国的语言。

保留与融入,都反映出文化的交汇。当一种文化如孤舟一般漂移出母土,想在异国他乡登岸,就必须与他者对话交流。这个过程中,直面传统、改造传统,便成了巨大的难题,需要数代人的努力。有意思的是,“变—在”着的中华文明似乎有着绝处逢生的天赋,总能催生出新的生命。马来西亚的“峇峇”“娘惹”就是文化交汇的现象。尽管一些峇峇、娘惹已不会讲中文,但娘惹菜却成了一道独特的饮食风景,以萦绕在舌尖上的味觉为中华文明找到了一片永久的居所。

对南洋题材的关注,与我骨子里的“边疆思维”有关。我出生在中国西南边陲的云南省。云南与缅甸、老挝、越南接壤;虽为内陆省份,仍有一部分人前往缅甸、泰国、越南等地谋生。说到云南与东南亚,就不得不提郑和。中国历史上最引入注目的外交活动之一,莫过于明代的郑和下西洋。郑和就是云南人,他曾率领庞大的船队七次下西洋,走遍了亚洲、非洲的三十多个国家和地区。1433年,这位伟大的航海家在返航途中,客死于印度西海岸的卡雷卡特。2018年,我在武汉写下《郑和:刘家港独白》,这首诗以郑和的口吻来叙述一个云南人离开家乡行走四方的感想:“若是未曾离开斑斓的云之南/我会以为一眼望到头的平淡,就是最大的幸福/但感谢大海,它给我另一种艰辛的幸福。”书写时,我用自己的感受去揣度郑和的感受,诗中的“我”既是郑和,也是我。在另一首诗《马六甲三保山》里,我还提到了娘惹和汉丽宝公主。三保山又名中国山,是海外规模最大的华人坟山,人称“三保太监”的郑和曾驻扎在这里,据说还常常在山中散步。

我的故乡昭通市,和云南其他地方一样,是一个多民族聚居地。我的家庭里有汉、彝、苗、壮等民族,友人、同学中亦不乏回、白、满、纳西、蒙古等民族。在边疆,多民族杂居的环境就是我们的传统,文化的交流与碰撞就是生活的事实。但日复一日地身处其间,你往往意识不到这些传统和事实,很长时间以来,它们在我意识里也是沉睡的,直到我离开云南到外求学、工作,这些经验才逐渐苏醒,逐渐激活。我意识到,如果我把我的边疆经验写下来,再结合自己的思考、感受,就是诗歌的创新。《下南洋》正是我这一尝试的拓展,它既关乎地域、族群,又关乎中国与海外;我想写的不只是历史上“下南洋”的移民行为,还包括中国与周边国家的交流,不同文化的对话,包括正在发展变化着的国际格局、区域政治,也包括当今的知识分子的困惑、责任与抉择。

我要应对的第二个挑战来自当下。如果说传统是一个纵向的维度,那么当下就是一个平行的语境,我们生活在其中,与同时代人一起写作,有的人难免受到他人的影响,甚至陷入流行的圈套。这种时候,怎样创新?我认为首先要忠于个体,凝视自身,因为你就是独一无二的。你的心灵世界,只有自己才说得出,讲得好。如果你不写,别人没有义务帮你写。试想一下:我有如此充盈的自我要表达,还模仿别人干什么?记住,效仿流行是一条捷径,也许会让你变成一名好学生,可诗人的任务不是当好学生,而是做看上去不那么中规中矩的创造者。其次,要直面当下,如实地表达自己对当下的观感与思索;在书写时,要有意识地排查束缚自身的观念、风尚、写法,果断地剪开种种看不见的绳索,为自己松绑。

在这方面,我的尝试是进行一些科技诗、科幻诗的创作。科技,是当下最重要的现实之一。与人文学科相比,现代科技的发展可谓突飞猛进,一路高歌,它在为人类生活带来更多便利的同时,也带来更多的迷思与考验。可惜,我在阅读和研究的过程中发现,在中国今天的新诗书写中,关于科技的部分还是很少。那么,我去写它,就是创新。

2017年,我写下了《去火星旅行》,设想火星上“一定有一座巧克力做的小山”,“电影院设在河流中”。2018年,我读完了刘慈欣的《三体》。这部科幻小说引我迈向一个忧患与温暖并存、绝望与希望同在的未来世界,也坚定了我继续关注科技、科幻题材的决心。2019年,我创作了《英雄美人》。如题所示,“英雄”和“美人”分别表征着男性与女性。这首诗的立意,源于我读过的一则报道:科学界有一种声音,认为脆弱的Y染色体终将消失,这意味着男性会在未来绝迹。有感于此,我在诗里构建了未来的两性格局,“二十二世纪,冷冻卵子立法委员会与人马座达成协议;/建立基因合作库。/二十三世纪,地球上已没有男性。/美人们用新型语言DIY人工智能男朋友。”2020年,我继续延展科幻题材,这次写的是《漂亮男孩》。未来的“漂亮男孩”,就是女性研发的人工智能男朋友。我说:“他有一个美好数据库,储存亮晶晶的情绪;/有一道清洗功能,扫除不高兴的记忆。/他的程序完备,除了战争、恶毒和油腻。/他是女性智慧的绝妙作品。”2021年,我以新疆为故事背景,写下《梦回帕米尔》。在诗里,我想象着在未来,人类能将美梦存入记忆银行,需要的时候,就像取款一样,能把梦随时提取出来。2022年,我又写了一首《孤独星球》。故事的背景设定在一个陌生的星球。清晨,一对情侣即将开始太空旅行,他们“摁灭宽丘雪茄 拉起ELLE牌波普行李箱/走进真空幽邃处的黄金长廊/天还没亮 地球于亿万光年外/做着绝版旧梦”。是的,那个时候,地球已经不适宜于人类生活了,这对情侣早都移民到了外星球。但是,在新的星球上,他们仍旧被来自地球的乡愁搅动,感受到初秋的凉意,感受到爱与孤独。

如今,我们在被科技包围着的、充满不确定性的、碎片化的现实下写作,在全民娱乐的互联网喧嚣中,竖起耳朵聆听诗歌从宇宙深处传来的声响。我们的事业是寂寞的,也是闪闪发光的。用中国古话来说,守卫这项事业的“诗歌共同体”,就是“知音”。我坚信,诗歌依然是洞察时代、见证文明的最佳形式之一。为了这个美丽、高远的目标,我们还需要鼓起勇气,打起精神,继续走在诗歌创新的路上。


重以古典赋新诗

文/李啸洋


“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新诗便和古典诗处于割裂状态。虽偶有新古典诗,但多以古为师,还原一种意境,借用一些意象,以便符合古典的趣味——这类写作尊重古典诗的美学传统,但也造成“古典在上新诗在下”的卑微心态,如何让新诗嫁接古典之根,结出新意,的确是个严肃的写作问题。

古典风有多重的面向。面向唐诗宋词,还是面向《左传》《春秋?不同的面向,造就了不同的风格。废名、戴望舒、朱英诞、张枣、孔孚、孙文波、龚学敏、飞廉、苏奇飞等诗人都曾写过古典风的新诗,张枣名句“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朦胧轻柔、略带哀婉,大致代表了这类诗歌的方向。

昌耀和胡弦则属于另外的路径。昌耀诗中的阳气元气甚重,如西域烈日,句子明亮刺眼。1997年,昌耀在《人生四境》:拓荒、生命之水、繁育和司春女神。昌耀在青海高原以诗拓荒,崇尚神话与高古,这是他的风格。胡弦的诗集《定风波》和《水调歌头》则以西方哲学观中国古物,秤砣、道路、楼阁、江水,在他的笔下皆化为儒道,他认为“诗是从散文当中被抢救出来的东西。”胡弦用散文、晚明的小品文和西方哲学重建诗学,其诗别有古意。

上述诗人给我们以启示,即重现一种中国古典的风格,其写作资源是多元的。唐诗宋词曲赋自不必说,笔记小说、传说、戏曲、经书等皆可为新诗吸收,通过词语的搭配为新诗酿造不同口味。

青年诗人程继龙写过《绝句》:“拿走千山鸟飞,还有一缕鸣叫/万径人踪/还有一串脚印/孤舟何以孤,龙照见了鱼影,凤凰找不到竹实/毕竟,你还有雪/还有绝望的句子从鸿蒙处开始降落。”《绝句》拆解了唐代诗人柳宗元的名篇《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千山”有一声鸟鸣补余,“万径”有一串脚印补缺,“孤舟”不孤,下有鱼龙,“雪”出鸿蒙。柳宗元的原诗解读有两种,一种解读为道学之“无”,诗人用“绝”“灭”“独”来彰显空境。另一种解读为儒学之“有”,空境中有一名老翁,“独钓”显现精进精神,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程继龙此诗为“余有”,见句拆招,用新诗来辩论、分析古代诗,延展出一种新的意境。

古人以自然为宗教,用自然发明慢美学。自然创造了归隐,创造了心灵的静观。王维的诗以自然为禅,陶渊明以自然为归隐之道,苏东坡也把人生的困惑与追问放进自然。自然告别了老庄对“道”的寄托时,才有了游记文学和山水诗。当自然不再是观念,自然才真正得到欣赏与观看。古典诗词的句法语义,意象切换、空间转移、节奏和气息,都在声音的律令之下展开,这为古典诗的内部展开提供了依据。张炎说:“做慢词看是甚题目,先择曲名,然后命意。”诗人使用词语的召唤术,创造事物之间新的联系。

好诗,须充盈着美学之力。新诗不应该作为汉字的藏品“活着”,而应该作为精神重回世间。诗人须创造经典,一首诗读起来应该像是初次读到,又像似曾相识。只有经典才不会耗尽意义,才能经得起美学的回望和时间检验。


诗歌里的剧场:不同困境下相同的突围

文/吕周杭


对于现代诗如何消化不同的语库,我想已经有了很多专业的论述。那么我想到的是叠加的部分,即不同现场里的同一个困境。首先以我的诗歌《屋顶的格格》为例,这首诗的结尾部分如下:


“她想再吵闹些,再跑快些,去激怒

他愈发老态的耳朵。把伤口换算成砝码

——如果天平还在。去对抗

反复权衡的生活,以蝴蝶或炸开的坟墓。

勇于掏出璀璨的一个,在我们中”


这首诗的人物灵感是一个电视剧《还珠格格》,在其中,格格像一个总尝试伸张自己心中正义的毛躁仓鼠,把严丝合缝的封建宫廷搅地鸡飞狗跳。但主角团取胜的方式往往是皇帝的同情心,所以他们在把自己的“伤口换算成砝码”,而胜利与否取决于皇帝心中人性的天平是否存在。而他们的所作所为,往往是为了挑战本身存在的规则,“去激怒他愈发老态的耳朵”,这里的他不仅仅是皇帝,还是这个充满着利益交换的封建王朝。那么这个困境在今天似乎也依然存在,就是“反复权衡的生活”。我想,这是一种努力摆脱束缚的朋克精神,即使结果往往是叵测的,勇敢依然是最可贵的品质,在那个荧幕里,也在我们之中。

相似的困境还存在于家庭生活之中,以诗人陈陈相因的组诗《玉娇龙》里的一节为例:


“父亲大人,我们多久没拥抱过?

只要凑近,我皮囊里打打杀杀的声音,

你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它说,冠词也是切削。我想要天地,

而非一方天地。”


在这首诗里,以电影《卧虎藏龙》为蓝本,诗人开辟了一个新的剧场,即女主角和父亲之前的矛盾。在这节里,主人公的心绪几乎是图穷匕见。比如“冠词也是切削”,我们都知道冠词是一种虚词,一定要和名词一起使用,而切削是典型的动词。这样的对比也存在于诗歌的前部分中的一句双关“用李清照出花木兰”。李清照是词人,而花木兰是武人,照出花本身也是家居生活的一部分。于此,另一个剧场的矛盾牵扯出此时此地的心绪。“我想要天地,而非一方天地。”

以上两种是通过消化其他文本里的人物,来延伸自己的情绪。即在不同的剧场,通过困境的重叠达到某种共鸣的程度。那么是否可以自己创造一个远离生活但又投映到生活的剧场呢?在这里,我尝试写了一组火星移民题材的诗歌,以其中《哦,舰长》的一节为例:


“从想象到验证再到亲历,你深知

浪费一生只能得到一瞬的惊叹,

最后落成地图上凝重的墨点,也可能

仍然是数字的地标。一生那么短而

欲望那么深,驱使着你沸腾,

这历史与地理外个人的文学。”


这首描述的是一个星舰舰长的内心活动,在人类探索外太空的剧场里,从祖先对太空的想象,再到科学计算的验证,最后到穿越宇宙的亲历,无数代人的一生可能只是换到“一瞬的惊叹”。那么这里的困境可能是一个很大却又很近的概念,即最伟大的梦想和最平凡的生活。你可能想着一个很大的目标,但你终其一生的研究却只在其中的一个环节打转,你还要面对每天重复的枯燥生活。但人类还是被“欲望驱使着沸腾”,这个沸腾的动作并不属于对分别对应历史和地理的“凝重的墨点”或者“数字的地标”的向往,而是属于“个人的文学”,即一个人的好奇心以及雄心。文学在人类社会不断向外探索的历程中,可能最关注的就是人在其中的种种困境,我们如何意识到它并去抗争或者失败。我想这也是诗歌应该去关注的,如何去通过不同时空不同语境的剧场让我们在当下去感受到这相同的困境,以及其中“超越”的精神。

在中文互联网有一句半调侃半认真的话很流行,即“人类迄今为止,只有两部文艺作品说透了人对自身局限性的焦虑以及对这种焦虑的突破。一部是《浮士德》,另一部是《马大帅》”。对于诗歌来说,这可能是一个恒久又总有新意的命题。以上述题材为例,从还珠格格的封建庭院,到玉娇龙的家庭关系,再到星舰舰长的个人文学,种种剧场里的困境以及其中心境的突围,即使一锅没有炖熟的豆角,也暗藏“把全人类的苦乐堆积在我的寸心”,而这也许就是漫长历史中独属于人类的“个人的文学”。


(“诗歌的创新”,为首届“国际青春诗会——金砖国家专场学术对话主题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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