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小宇的诗集《万岙堂》是面向故乡、面向过往、面向时光的一曲挽歌,其中的“万岙堂”意象让人印象尤为深刻,已然形成一个具有独特辨识度的精神文化地标。万岙堂是卢小宇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这个故乡在当今时代已然沧海桑田、消逝不见,它更多是作为记忆和精神文化空间存在的。或者说,“万岙堂”是卢小宇为自己建立的一座纸上故乡,现实中的故乡早已了无踪影,但纸上故乡、精神故乡却可长存、历久常新。文学之中的故乡可以说是一个“元命题”,具有原型和普遍性意义,无论是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马尔克斯的马孔多、沈从文的湘西边城、莫言的高密东北乡,都早已穿越时空广为世人瞩目,在当代诗歌中,江非的平墩湖、徐俊国的鹅塘村,以及卢小宇的温州老乡、诗人慕白的包山底,也都成为各具特色的文化标识,体现着各不相同的“地方性知识”。现在,卢小宇的万岙堂也加入到了这样的写作谱系和序列之中,并呈现出为卢小宇所独有的一些精神文化图谱。相比较而言,平墩湖、鹅塘村、包山底这样的意象一定程度上具有精神家园的特征和属性,是价值和情感的归属、皈依之地,或多或少带有一些乌托邦或者浪漫化色彩,而在卢小宇这里则更多的是直面,是审视,他没有将“万岙堂”拔高或美化,没有将之作为未来的归宿,他写出了万岙堂过去与现在之间的巨大差异,在两相对照中显出特别的质地与力量。“万岙堂”是卢小宇的来处,是出生地、童年、少年,它美好、温暖、缓慢、余韵悠长,但是,它早已被“拆迁”,踪影全无,而被高楼大厦代替,人们的生活也已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节奏加快,物质丰富,但同时也被快速度和高效率折磨得喘不过气。“万岙堂”的过去与现在是撕裂、断裂的,而未来,也是茫然无知、无所依傍的,卢小宇是在这样的困境之中进行他的诗歌写作的。
我们所处的时代确可谓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在快速的城市化、现代化过程之中,有着太多的变化在发生,古老的文明遭遇严峻冲击,现代文明快速推进,文化、文明、生活方式、思维方式的交流与冲突以空前的规模和复杂性在迭代发生,此种情形在人类历史上也是空前甚至绝后的。能够亲身经历这样的变化的确是一代人的幸运,它在历史长河之中实属稀有,可遇而不可求。这同样也是一个如歌如诗、可歌可泣的时代,召唤着诗歌进行书写,记录下时代、社会与人心所发生的变化,留下诗歌的证词。卢小宇的《万岙堂》可以说正是因应这样的召唤而出现的,它收集、再现逝去的时光,其人其事其情其景活灵活现,这里面写到了台风、运河、码头,写溺水而死的孩童,写“死在酒缸里”的酒鬼,写露天电影,写“南大街”,写“父亲的七十年代”……将这一片地域的风土人情、生产生活、家长里短进行了多方位、多角度的观照和呈现。他的诗主要地是一种昨日重现,是对记忆的复刻、再现,同时也加入了变形、象征、隐喻、反讽、荒诞等艺术手法,使得现实充分地艺术化,更为凝练、浓缩、生动,也具有了一定的戏剧性、传奇性和“魔幻现实主义”色彩。比如《村庄》中写:“村庄已空无一人/只有早年夭折的孩子/还时时回来/回到他们熟悉的家//在野草高过头顶的弄堂里/他们来回奔跑,相互追逐/一如他们活着的时候/只是不会再跌倒//他们走进日渐颓圮的老屋/他们推开堆满灰尘的木门/却没有灰尘飘落 他们/躺在出生的床上假装睡着/却再也没有梦”,以魂灵的形式写人的死与生,同时也是写村庄的死与生和时代的变迁,形象而传神,引人思索。《创世纪》则以高度象征化的手法写关于生存、存在的世界图景,具象而又抽象,有着极为丰富的内涵。《放学后的游戏》连接了三十年,有着复杂深沉的人生感慨:“三十年后,我们再玩一次放学后的游戏/不用剪刀石头布或者点兵点将/死了的分一组,活着的另一组/老师做裁判,一个还活着,一个也死了/活着的同学人到中年,腰肌劳损,腿脚不如少年/死了的依旧年轻,脚步无声,躲起来没有影子/他们躲进了扔在河埠头上的旧书包里/装作是一道做错的题,装作是一支铅笔头/只剩下他们的破拖鞋东一只、西一只/只剩下他们的名字挂在黄昏的竹竿上晃晃荡荡/只剩下悲伤的妈妈哭喊的声音抖落无数灰尘/只剩下他们突然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身后/喊一声:小宇,不许动!”其中饱含情感而又出以自然,含不尽意于言外,富有张力。万岙堂作为一种“过去时态”的存在,诗中将之呈现出来,正体现着深情、温情,体现着对岁月、对人生的深入理解、认知与关切。
面对进行之中的生活、迅疾变化的时代,卢小宇既不激烈地反抗、咒诅、排斥,也不无保留地歌赞、迎合,既不过于热烈,也不过于冷漠,他的态度更多是不即不离、若即若离的,他冷静地观察、耐心地体味,发见生活中习焉不察的诗意与诗性。有两首短诗颇能见出卢小宇诗的特点。《断章(一)》写:“喝完一坛老酒,我醉了吗?/抱着空酒瓮去花店插花/野兽是我,美女也是我/哭喊的不是我,在路边/坐了一夜的那个才是我”,《断章(二)》写:“点燃头发/头顶上/一片光明/把脑袋摘下来/狠狠摔在地上/是痛多一些/还是快感多一些”,这里面有着对于生活的抽离、审视、冷眼旁观,也有对于“更高的真实”、心理真实的寻索与呈现,言简而意丰。《星期天下午》 中写:“春天会不会来到星期天下午的教室里/让每一张被作业本折磨得疲惫不堪的课桌/都有机会春意盎然起来/桌椅板凳全都长出新鲜嫩绿的叶子/上面奔跑着昆虫的微笑和野兽的呼吸//一片常春藤迅速爬上写满白色粉笔字的黑板/绿色的叶子挂满清澈的露水 姿势优雅地/覆盖掉 密密麻麻的标准答案/另一种叫不上名字的植物悄悄地爬到老师嘴边/用它含情脉脉的叶子/温柔地捂住了他正准备讲课的嘴”,写出了具体而微的形而下生活,却又拉开了足够的距离,具有戏谑、反讽的意味和象征性,既入世又出世,既投入又疏离,传达出了一种极具诗性、可能性的状态。
“万岙堂”是卢小宇献给世人的一个文化空间,它颇为独特,富有张力,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同时,它也仍然是一座富矿,值得以后好好进行挖掘。假以时日,相信它能够成为重要的诗歌地理空间为更多读者所知。同时,也希望卢小宇由万岙堂出发,与当代生活、与内心处境短兵相接,磨砺思想、锻炼语言,不断拓展、丰富自己的诗歌世界,成长为一个大体量、综合性的写作者。从目前的基础出发,他的写作值得更多期待!
我与小宇相交并不多,迄今并未见面,但交流过程中多有共鸣、心有戚戚。小宇命我为新诗集写点文字以为序言,尤感于“万岙堂”所带给我的美好阅读体验,不得不从命。匆匆写下如许感受,挂一漏万,勉以为序!
2024甲辰立春日
王士强,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当代诗歌研究与评论。天津社会科学院文学与文化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后、《诗探索》编委。
编辑:池木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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