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与诗:“醒着或者睡眠的意义” ——耿相新《复眼的世界》一个导读

作者:耿占春   2024年06月13日 11:40  《作家》2024年6月刊    611    收藏

在我过去的记忆中,他是职业编辑出版家,在中国书籍史和出版史的学术研究领域著述颇丰,最初看到作为文化史学者的耿相新所写的诗歌,不免感到有些惊异。随着深入阅读这些诗,这一惊异变成了意外的喜悦。学者的诗属于思想生活另一种状态的呈现,毕竟在能够被主题化的思考之外,更复杂的思索来自于无限的感觉领域。学术在有限的疆域里驰骋,而把无以言说思绪万端的世界留给了诗。


1

对耿相新来说,诗仍然与他思考的论域有着密切的关联,只是诗歌采用了感觉化因而也更缜密的语言。相新的诗有如人文思想的一种自我指涉,指向经典,书籍,语言,文字,符号,和它们共同的意义领域。这些诗章指向恍兮惚兮的道,指向未被定义的意义。当一个学者从确定性的专业领域走向诗的时候,一定是发生了对意义或真理的新体验,写诗成为对固化思想观念的一种矫正。他在诗中写道:


难道我们需要校正吗?

所有的人都认为自己的呼吸正确。

唇间的词语,全部是分裂的产物

她在清醒的迷茫里,分娩生活。

(《一切,好了》)


唇间的词语发出声音,依赖我们的呼吸。然而词语一旦固化,就不同于活的呼吸。在相新看来,词语,全部是“分裂的产物”。词语的分裂感源自一种内在性的体验,也是他职业生涯中的经验,他意识到自己多年来“行走于经典的32开的/疆界,从混沌到有序,从存在到虚无”,却又感觉到“我栖息于句号之外的空白”状态(《内部性》)。

作为一个文化史学者,他必须信赖经过考据的文献,作为一个诗人,他一再提醒我们,语言与观念的固化导致了新问题,如《仓颉》一诗所说,“我无法躲在象形文字里酣睡”,唯有“在你们挣脱三千年的束缚,举起双手时/夜,下着粟雨,鬼以无声的哭泣赞美你。”这意味着,唯有语言文字的使用重现创始时刻,或如《断片》所说,在词语世界“那一批批照耀过唐诗宋词的光线复活了”,语言才能够让精神重新呼吸,文字才能标识出人的“指纹”与“唇音”,抵达“呼吸正确”。

语言符号之于学术和诗存在着显著的差异,而相新将这一差异体验为文化史的根本问题。诗人在《外部性》所描述的状况无疑表露了他与书籍、与符号、语言文字打交道生涯中的内在体验:


他在困难的黑暗里,冒险,

用只有自己听得懂的,语言,

灌溉灵魂,拓展词的,边疆

然而,只有当生命可以交换时

自言自语,才对接上了,意义


这是一种对于作为学术对象的语言符号的批判性意识,在这首诗里相新说,“当,一个词彻底敞开它的精神之门/当所有的词都被赋予了洁白的灵魂”,意义才会现身于生命。一个以研究语言文字,以研究书写、编辑与出版的文化史学者,他的学者生涯因为对语言灵魂的贯注,而转向诗:他渴望赋予所有的词语以活的呼吸。

在相新的诗中,投射着他作为文化史学者的一丝隐痛,一种“探入古代”的“书写的疼痛,蔓延在/操纵工具的臂上,像思想刺青”,为此,他渴望将书写与声音融为一体,符号与生命一致,“纸上的嗓音,摇摇欲坠/一切的符号,被吹进生命”,他在《复制》一诗中处理了他曾经在出版史中无法处理的主题,只有在诗歌中才可能将“复制”这一主题或制作从神话讲起,他从女娲甩出的藤条上感受到了“泥的灵性”,在她“潦草的奇迹”里看到“艺术的卵子”和“渴望胎动的景象”,每个人“都是一个重新印刷的新作品”。而最初的彩陶白陶黑陶乃至青铜器,都“命名了鲜活的闪闪发光的名字”……然而——


来自泥土的艺术家们,他们渴望

用“范”征服流动的形状,征服铜的液体,


像种植小麦一般,获得,千篇一律。

这是一个与个性搏斗的梦想,思维的

鹿角,朝着标准化进化,如同枣木梨木


板上,精雕细刻的方块字,严肃,神圣

每一个字的站姿,统一风骚,妙曼的

腰肢,固定在相同的位置,凝固同一丝微笑


当重复从艺术转向生活,你的精神,也

开始,与字体,共同僵硬,这是一场聆听同

一本书的宿命,其中,个性,几乎沉默


统一的范式与鲜活的生命,个性化与标准化,贯穿在从人的创造、器物制作和书籍印刷的神话与历史中,有如一种不可改变的趋向。而相新在《得道》一诗中说,“拥有未来,必须躲开,巨大的重复”,或者,“超越秩序,进入不确定性”(《高铁站》)。诗人的这一预见就像是掷出一个没有目标的“漂流瓶”,但是至少可以让“我在自己的语言里呼吸”。在宿命式的固化趋势里,唯有诗得以在一个“失去中心的网状/结构,每一个线条,意味着/无穷,方向在不停地转弯”(《漂流瓶》)。语言文字、知识或符号系统代表了人类向确定性的努力,但“你怎能锚住,那朵云/以每一滴雨,将它固定”(《停云》)。事实上,我们生活其中的世界正在以每一步骤的确定性,走向无法预测其后果的非确定性。


2

一位学者再次把诗与真的追问联系起来,不是因为世界上没有权威们声称的确定性真理,而恰恰因为确定的真理或固化观念过多,而且相互争吵不休,《适应》一诗中所描述的就是这样一种时代,过多的“神仙”却没有真理只有“意见”:“梦中,一个梦想被撑破,醒来/仙山上的神仙过于拥挤/每一个,脑袋肿胀,聪明透亮/因急于发表意见,面红耳赤,甚至口吃”,梦是一个时代性的讽喻——


我梦见了一部经书

来不及开卷,醒来……


一部未能来得及打开的经书,或许隐含着经书(真理、道)与无意识的关系。他以“历史学家的理性”缀补着真理与意识之间的裂隙,又以诗人的直觉跳过充满纷争的障碍物:


无意识地,舒展

被睡眠捆绑的双臂,僵硬

几声挣脱,从关节里喷涌

轻松像瘫睡一般轻松

(《适应》)


在一个没有真理只有意见的时辰,诗人承认“我的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悬空寺》也写到诸神的世界,或者说,描述了诸神的物质化符号及其与意义(真理)的脱节:


……几十根棍子,支撑起佛陀

造像,太上老君,慈眉善目

在恒山上,造山运动的后裔

超乎想象,躲避危险


最胆颤心惊,难道是几百年

早已失去生命的生长的棍子

它们从岩石中挺拔而出

不带丝毫犹豫,向上


对悬空寺的叙述透出反讽意味,但在符号学的意义上,必须相信寺院的木棍已经在这些“坚硬的岩石”上扎根。诗人的修辞在疑问与信任之间描述着符号学的悬空寺,在相新看来,一个寺院是神、人、自然聚结在一起的信仰符号,而非神灵的永久驻锡地。诗人不无反讽意味地写到“几十根棍子”支撑起佛陀或太上老君,造神运动似乎是造山运动的延伸物。早已从土地拔根失去生命的树桩,在寺院里在岩石上扎根,向着天空生长。“神与人/必然,一心一意扎根/必须信任的北方的山”。在诸神、人类、自然的关系思考中,诗人保持着某种幽默感,然而又极有分寸,严肃适时地回到对寺院的关照,“像一贴膏药”,这个比喻带着明显的反讽,但紧接着是无限的同情力:“治愈人类/紧紧地贴在古老的伤痕处/豆灯,企图照亮山谷/甚至,不可言说的尘世”,人类的伤痛、信仰、诸神及其符号,构成了人类文明之谜,也始终处在人类心智活动的核心。既不是虚无主义,也不是偶像崇拜,相新的诗为现代人看待神灵、灵魂与信仰提供了一种既具有共情力又拥有现代意识的多层次体验。最终,相新的思索又指向了符号自身——


一个寺,攀援

一代又一代的人,像逗号

省略号,诉说


在诗人眼里,这里有“行走的或者静坐的,灵魂/吸吮大山”,而诗人的修辞,正如艺僧们所建构的寺院符号,均属于一种精神性的虚构——


风怎么能吹走,千百年

不能低头,不能俯视

只能仰望,光或者无光的天空

涧谷,炫耀山的神秘

而人,正在证明,人的渺小


人正是通过符号化的创造证明人的渺小。而在相新的诗里,符号有时候是一个涵盖物质世界的观念,一切皆为符号,那么也就意味着,一切都蕴含着某种尚未被揭示的意义。经书与寺院是信仰的符号,而大地上的一切事物与生物也都是一种未知之谜的符号。《荒原》一诗对地球上其他生灵的观照,这是一些疑问构成的思想:“蚂蚁走过的路,是不是路/只有同伴,听得懂风语中的方言”;“大象迁徙在思想的荒野上”,但大象“粗糙的尾巴”却能够为路途遥远的迁徙“指示方向”;“水獭湿淋淋的脑袋,装满了真理/两只眼睛,对视无知的异类”,水獭的真理和蚂蚁的道路、大象的尾巴知觉一样,属于不为人知的真理,在同一首诗里,水獭脑袋里的“真理”与老虎的“忧郁”押上了韵。“老虎因为人类的屡屡抚摸而忧郁/唯一不能忘记的是怒吼,以及远方与诗”。

不只是一个有形的活可见性的世界,微子、中微子和“暗物质”这样的现代科学符号也进入了诗人的思想视野,某种程度上又是对“暗意识”、幽暗状态的意识或无意识的比喻:


你不能否定,你是透明体

每一毫秒,不能计算的

无数物质,微子,正穿透你


它不是光,它是隐身的高手

它不惊扰任何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

粒子,它只是无意识地,想穿透你


它不带一丁点的电,它不和

任何一个肉体,或者物体,纠缠

它是看不见的中微子,它必须穿透你


你不能和小,和它们争夺主流

与无穷的中微子,合影

你只是,一个裸露在光里的透明体

(《暗物质》)


在相新的诗中,诸神并非唯一的灵性符号,在他的语言中,科学概念不仅经常出现,而且通常具有灵性主义的意味。科学带来了认知,也带来了对可能性的想象和认知的想象。虽然相新经常写到神话中的诸神,或思考那些神灵的文化符号,但他的潜意识状态更接近一神论,只是这个一神不是任何一种文化史上已知的名称或人格化的神,而是无名的、以仰观宇宙时的那种“第一推动力”的存在。这样一种“信仰”或这样一种非确定性的“第一推动者”,如《想象》一诗所描述,它带来的不是确定的真理,而是宇宙的无穷和未知世界带来的谦卑。犹如传统信仰符号曾经“证明人的渺小”,现代科学符号也正在验证着“人的渺小”。

诗人如此看待《我与我的世界》:“你是一个深渊式的,存在/黑洞,吸引着,吞噬着我……”


是你在揉搓宇宙深处的星空吗?

那里是我思想之外的非我的存在

然而,可是,你的手指,让我快乐


困惑于存在,困惑于思想,唯有感觉能力“发现了不自觉的生命”,“这是一个你不在场的始于未来的世界/我在而非我的矛盾里,意念地生活。”相新的诗思是“意念地生活”的一部分,虽然他意识到“追求无限”近乎“歇斯底里”,但他依然追问着“难道,一个共同的灵魂,存在?/它,不是数的集合,/它是无之上的一,超越,唯一”,他渴望这个超越性的灵魂能够与一个时间性的灵魂协调起来,与“是我所是”的、充满“色彩的和谐”和“心灵的平衡”,同意着“愉快的约定,善的和平”的存在相同一。但他深切感知到:“我在巨大的所是里,失去了/所是,面临,一条没有箭头的路”。(《所是》)

对诗人来说,乃至整个失去了传统文化及其信仰,又不甘愿陷入任何一种极端主义或虚无主义的人们来说,相新的诗思提供了一种思想的缓冲区,或如诗人所说,这是《一种平衡》:“你生命中的任何一个瞬间,只不过/一堆粒子的移动”,自我或主体被科学观念——“一堆粒子的移动”——分解了。粒子的波粒二象性是主体不确定性的另一种表达,但诗人仍然渴望和谐、对称和确定性,“我在非对称的时空里幻想对称,希望/你在不确定的世界里,找到你的确定”,恰如有限的、时间性的灵魂渴望与“唯一的”灵魂相融和。在传统的信仰符号式微之后,相新的诗几乎是在将科学思维及其符号转化为一种信念系统,他构筑了一个广阔的思想缓冲地带,以防意识滑向虚无主义或滑入绝对主义立场。

就像生命与主体被移动的粒子所分解一样,对于诗人及其思想意识而言,语言本就是自我内部“一堆粒子的移动”,《肖像画》一诗将语言置于自我内部,带来了自我内部的“他与你”之分化,语言活动被视为一种分化、分解主体的方式,“他在你的纸上存活/栖息在二维空间/是你将他,诞生在这平面上”,“他的语言,被困在原地”,书写与声音再次分殊化,或者说,纸上的声音与唇齿间呼吸着的词语分化为“他与你”。唯在事物的符号呈现之际,人类沉默的主题再次出现:园中“鹅黄色的,柳树/结满无数的方言土语,吐出句子”,自然以沉默的符号方式介入人与自我、人与语言:“难道你的沉默,如云/飘泊,在空空的,空中”。

《符号》一诗凝结了相新的诗学主题,也可以说这是他多年来关于文化史研究的诗学结晶。《符号》一诗涉及思想领域里的某些根本问题,言语与沉默、符号与意义、文字与声音,以及确定性与非确定性、一与多或统一与分殊、自然与命运等主题以隐喻的方式聚结在一首诗里。诗歌拥有隐喻性的综合表达,舍此很难在数行之间传递出这些相互缠绕在一起的复杂意蕴。


所有的,言语都是符号,而符号

是醒着,或者睡眠的意义

你的沉默,是精神的海洋

当你开口时,声音是汪洋里的一叶舟


颠簸。我们寻找北斗星,以及所有

可以定位的,星座

无论双子,巨蟹,还是狮子

借那些闪烁不定的星光,以校正


方向。准确的错误,提供

僵硬的标本,伏羲的“一”

解构了自然,并将人的命运拆散


正像诗人在诸神、灵魂、信仰问题上的态度,在适度反讽与严肃拷问之间思索,在相信与怀疑之间提问,绝对真理受到了理所当然的质疑。在此意义上,符号的意义是醒着,还是进入了沉睡,或是半睡半醒,取决于意识的光照范围或思想观照的强度。但即使如此,诗人仍然要赋予“沉默”以根本的意义,因为只有沉默才呈现出“精神的海洋”,广阔,动荡,永远在重新开始。而“声音是汪洋里的一叶舟”在漂移“颠簸”。诗人绝非是否定“声音”。将有限置于无限之中,或许正是话语的功能,也是思想者的责任。由于意义的逃逸,言说暴露在无知之中,暴露在无限与危险之中,就像在汪洋中颠簸的一叶小舟。《符号》对待人类认知的态度既是积极的,也是批判反思性的。思想,话语,符号,这些人类认知行为,就像大象的尾巴,为自身及其路径定位,行走在思想荒原或飘荡在汪洋上的人需要符号化的“星座”定位,以校正方向,然而,我们用以校正方向的是那些“闪烁不定的”思想星光,是感觉与观念的符号化。

人类对世界的探究及其符号化构成了知识,而知识总是在对固化的符号系统的质疑和意义非确定性的张力中演进。“准确的错误,提供僵硬的标本”,在诗人看来,伏羲的“一”已经是“解构了自然,并将人的命运拆散”。符号介入了自然也分离了自然,符号介入了人的命运,就分化了命运。“是谁踩住了命运的脚跟?也许/仅仅是一个阴影,算命师/预言家,像哲学家,总是说正确的话”。但诗人对这些“僵硬的标本”或“正确的话”充满疑虑:


一旦话语变得准确,小舟

获得新生,一旦被符号固定

笔画像坚硬的钉子,像锚

紧紧地抓住海洋的泥沙,或者岩石

不准呼吸,意义还在随波逐流


这里值得思想继续逗留片刻:“一旦话语变得准确”,或“一旦被符号固定”,就失去了活的气息,失去了话语的精神,变得“不准呼吸”,但诗人知道,“意义还在随波逐流”,颠簸在汪洋上。诗人再次揭示出符号学的奥义:在话语被符号固化之后,意义流失了,或者说意义逃逸了,处在无法固定的漂移状态。


3

作为一个文化史学者,神话、历史和时间已成为耿相新的诗学主题之一,他辨明神话、历史、时间与它的表现符号之间距,且发现神话、历史、时间与生活世界的内在关联。他重新书写了一系列上古神话,如《夸父》追日,以失败的愤怒自燃的《刑天》,创世的《盘古》和作为造物主的《女娲》,《填海的鸟》等,并赋予其新的意义,对相新来说,传说中的伏羲,也是“一个演员”,一个神秘历史的符号,“让一个虚构的人物存在,他/与你,并存,在这个真实的世界”(《伏羲》)。与神话传说的书写相比,《她与祭伯城》这样的诗作,更能体现出诗人独特的历史意识,和对生命神话般的观照,用诗人自己的话说,更能表现出“神的苏醒”。一座沉埋于地下的周朝祭伯城,在遗址之上,是一个鲜活的普通人,她或许根本不知道她脚下的历史遗迹。她与历史之间存在着何种联系?“她用眼神饮醇美的酒,自言自语/吐出眼光与烛光交织的古老焦虑”。


积木般的一幢幢挂满水泥袋旗帜的烂尾楼

张着四面八方的嘴,以风的语言安慰自己

她伫立在饱经沧桑锈迹斑斑的脚手架下

方向不明的潮湿或者晴朗的问号高高飘扬


一座管城熄灭在一座商城的回光返照里

另一座祭伯城里响起了儿童的哭声和歌声

她迷惑于流浪的王旗,郑国车马填满呼吸

一个村庄扎根于国君的宫殿生死相依相偎


诗人提醒着人们,并非只有沉埋于地下的遗址构成历史,一座新兴的商城,遗址上一座村庄,婴儿的哭声或一个生活在迷惑中的女性,才是历史的鲜活,或历史的当下状态。最后,诗人留给我们一个疑问式的肯定:“她能否扯下月光的微笑献给阳光和黎明/将河的灵魂捞起吹奏骨笛,她难道不能?”

在诗人看来,历史的意义闪烁在当下世界的物质符号和语言中,“其实,我踮起脚尖,就能望见”,诗人在《河之广》中写道:


你长长的影子,岂不是漂泊的

对岸,你怎能以蜉蝣的生命编织

扁舟,我乘坐一枝枯黄的芦苇

便可渡过,你假定了几千年的历史


难道这条大河,竟容不下一叶

独木舟,事实上,每个自由的早晨

我以手指为桨,已经,划向彼岸


一首古老的诗就能让我们溯源历史之河,而“以手指为桨”的写作,已“划向彼岸”。生活的欢乐与迷惑,诞生与死亡,站在地表之上,历史的沧桑似乎仍然能为诗人望见,有如《崤崡古道》上天不变道亦不变的时间循环:


面孔善良的村庄,几千年,来来往往

颠簸起伏,它们的忠实伴侣

墓地,多姿多彩,这里是另一个

村庄,它的里面,住着,另一批意义


古道上的人,一如既往,回归到了地下

古河上的云,一如既往,回归到了天上


生活与历史的关联令人迷惑,在一个文化史学者眼里,跟各种文化符号一样,遗址、遗迹与废墟具有格外丰富的意义,不仅因为它们已沉埋地下或湮灭在遗忘里,还在于遗址之上的生活世界,废墟之于世界,墓地之于村落,有如它们的“忠实伴侣”。如果生命的归宿是“墓地”,那里也依然居住着另一种意义,并回馈给“村庄”。正如过去(神话与历史)把它的遗产遗赠给当下。

时间并非永远如古道的云那样循环下去,历史与现实也充满断裂,古老文明的符号并不总是能够带来安慰,诗人在《夏天 废墟》中写道,“夏天已经进入衰世/但废都还不是废墟”:


我沐浴在七孔的雌雄并吹的骨笛旋律里

一觉的踉跄,在《诗》的清晨醒来

我和我的历史聚会之后,陷入巨大空虚

蝉的残唱三亿年来季节性掀起和歇息

那个被命名为“灵魂”的名词,却烟雾缭绕

为什么会一脚踩空,跌在,你的夏季


对诗人来说,人类历史及其古老文明是确然事实,先贤制作的礼乐、诗章和器物依然在我们身边,历史赋予一位学者诗人巨大的热情和生存意义感,然而,他却在某个瞬间,在夏天“自然主义”无意义的蝉唱中跌进一片空虚。或许比起三千年的书写文化,诗人不免从“三亿年”的蝉唱中感到一丝嘲讽?或许,一种近乎“永恒”的无意义聒噪扰乱了音乐与诗的真理秩序?“夏天”是个时间概念,然而其间既有古老的骨笛旋律回荡的时间,诗的时间,也有无意义呱噪的时间,时间不是均质的,也不是连续性的,它有密实的时辰,也有十分空洞的时刻,而生活的意义与无意义,都在其中产生出内心的震荡。

神话、历史与时间,总是纠缠在一起,《时间的帝国》力图从整体观上把握时间的奥秘、时间观念的演变,也就是时间从神话进入历史的过程。


当时间变成了一种商品

日出和日落,不断瓦解

越来越精密的仪器,以及

沉重,悦耳,美妙,浪漫的

钟声,高悬在人类头顶

一宗新的统治,驱散传统

这是标准化的欲望


一种标准化的历史走到今天,穿过陶器或青铜器的“范”,穿过印刷术的历史,标准化的欲望最终统一了时间,将循环的圆形时间拉直为直线,切分并均质化了时间,“消灭无依无靠的自由散漫”,给了时间同一方向。在诗人看来,这是“西方,谁是,时间的制造者/并且,试图做时间的统治者”的重大议题。相新的诗通常不会去书写那些具有“诗意”的事物,而是在诗中转化了诸多论域的思想议题。

诗人批评“他们携带时间、上帝和枪炮”,“他们以奴役时间的心态/”奴役殖民地上的万物”,而东方世界依然沉迷于一种循环的时间观:


东方,在月亮之下,测量生命

在太阳之下,给岁月文身

苏美尔人楔形月亮的阴晴圆缺

埃及尼罗河的泛滥,仰望太阳神

中国在伊洛河和大河的太极图里

以阴和阳,天干和地支,编织

二十四节气,在七颗星星的监督下

相生相克,相爱相杀,在闰月里

齐家,在朔晦中平定天下

时间在割据的王的治下,和谐


东方世界的时间如太阳、月亮与河流的符号表征,它是循环的,周期性或季节性的,与王朝一样轮替,与权力和支配充满象征主义关联,“东方自治的时间,一次次错过/日食和月食,那个以太阳为校准的/时间图谱”,而自从被视为雕虫小技的“自鸣钟”进入宫廷,“一场场关于控制时间的争论,将/雕版印刷的阴阳历沦为废墟/甚至,连一个朝代的自我了断/也未能,变更对天的控制”。循环时间似乎依旧支配着喜马拉雅以东的生活与历史,无论是个体生命还是王朝,依然保持着“反复练习仪式的坦然”,“一个甲子一个甲子轮回”,而“生命在花甲之年,变得无关紧要”。


……时间的停滞和昏睡

让帝国失去了激情,一套关于

过去的知识总结,九亿九千七百

万字,被一个字一个字地,抄写了

七遍,时间在汉字的肩上成为往事


东方之所以最终失去“自治的时间”或自主性历史,或许是根源于循环时间观,准确地说,源于这一循环时间的失去了自我更新的机制,“时间的停滞和昏睡/让帝国失去了激情”,这个在历史中停滞的帝国,王朝统治者精心策划一套汗牛充栋的僵硬的知识体系,让谨小慎微的读书人终生搜罗遗书校订补遗,焚书之外以钜细靡遗为务。他们不再能够从事活的思想,不再能够运用最具人类学意义的语言,不再能够在语言中让精神呼吸,相反,他们的灵魂在僵硬的知识中窒息了。从神话般的创造到毫无思想的复制抄写,一位研究书籍史和出版史的文化学者最终发出诗人的长叹:“时间在汉字的肩上成为往事”。

我们可以将相新的诗解读为他所致力的文化史研究的补充,或可说,诗歌是历史的“修正”:正是在诗歌重新唤醒的语言的呼吸中,“那一批,印在纸上的字/开始摇晃,怀疑冉冉升起”:


那一段,被血涂抹的历史

被站在不同时间方向的人,不断

扫描,他们为了忏悔,删掉了记忆

甚至,摆拍了无数穿帮镜头

(《修正》)


对一位数十年都在从事书籍出版并从事文化史研究的学者而言,他的诗歌写作可以被视为一种具有治疗作用的历史想象力。正像他在《治疗的冥想》一诗所描述的:


在秘密时间的,花园

我种下一粒恐惧的,病因

我用清醒的憧憬,浇灌

内心大面积的,焦虑和疑虑


我的唯一解药,是狂想

从一个幻想开始起跳,到

另一个,向北,向上,撑杆跳

一个个碎片,化为时间的漩涡


冥想的过程被诗人视为治愈的过程,冥想不免也接纳外部世界“危险的符号”,却在冥想中重组了符号之间的连接方式,即转化了符号的意义。冥想的过程被体验为一种内部化的过程。一个充满音乐、幻象和狂喜的世界。对相新来说,冥想还有一个新的名字:那就是诗歌。


4

相新的诗是一个思想者的诗,他对生活世界的书写,对神话、历史与时间的思考,都与自我的分化、与主体性的分化密切关联。而与主体的分化相关的,是语言的分解力量,或语言符号的分裂作用。他《内部性》一诗如同一个时代的寓言:


因为唯一已经解散,我迷失于碎片的

仿佛不同方向的雨中,这里的声音

为“道”所规定,我将灵魂驱赶到

“德”之中,时间的沙漠……


无论是一神教还是伏羲所画的“一”,一切可以被视为本源的都已浑浊,一切唯一性都已分解。“我迷失于碎片的/仿佛不同方向的雨中”,如同人类迷失于没有方向的时间,而迷离中让人欣慰的是,诗人站在“时间的沙漠”,仍能感受到“这里的声音/为‘道’所规定,我将灵魂驱赶到/‘德’之中”。在本源枯竭和唯一性解体之后,他渴望从“道”的担当回归个体能够承担的有限责任或有限的伦理实践即“德”的修为。

而对此,他并非全然没有内心疑虑,他在《自我》一诗表达了一种根本的疑惑:


他是一团气息的,思考的思考者

除了自己,一切都是无我

这就是他的自我,此外,痛苦弥漫


自我只是一个“思考”的载体,他自然也意识到,自我也就是无我,在“道”的规定下,这个“无我”乃是“德”的体现者,“无我”的“自我”思考本身亦变成了德性实践的一部分。对诗人而言,自我始终处在非同一性之中,始终处在“我与你”或“你与他”的分解而非统一关系之中,因此,他意识到生命的“非在”之境界,“你的存在,飞离他的内在/他在你的非在边缘,徘徊”,而这里正是他的“无形的临在”,“他在你的名字上空,练习飞翔”,甚至“他和你坐在两个世界的月光下/仰望着同一轮虚空,一起静修”(《非在》)。生命既是“非在”之在,也是“临在”之在:


彼时,同在的空气,充实

此时,非在的时间,沉默

意义的种子,发芽

钻出泥土的话语,临在

(《临在》)


相新的诗呈现出诗人内在的自我对话,一种比心理戏剧更深层的戏剧冲突,他总是在自我分化或分解状态中思考,“一只手正在回忆中失眠”,“它已习惯了一无所有”,甚至喜欢上空无,因为,“除了此时,它缺席所有的彼时”(《那只手》)。他在近乎于空的状态,领悟到自我或许就是一种《抽象的他者》:


不要将嘴巴,分开安放

它不是两个,并且在同一张

脸上,即便是梦中,你也要避免

同一句话,被分裂,四处言说


那个自我,扎根于童年的游戏

他们聚在一起,被分配

每一张嘴,只批准,虚构一个故事

而我,只能白描,结巴的生活草稿


诗人在回忆性的经验世界探询自我,“我在混沌的红尘里/试图,组装一个抽象的我”,但诗人发现,“他是/空的遗传,基因工程的一个标本/企图避免游戏,而又被游戏所创造”,这不是女娲造人或每个人都是一个新版本,而是被更为统一的“范式”所界定:“一个答案,正在清晰,我存活在/大数据里”,那些输入的数字“传输我”,“在另一空间,我被解析,我被接收”。诗人争辩说,人是一个独特的感性存在,我是“一个渴望被肉眼观察关注抚慰的行者”。在诗人看来,关于主体的认知,是存在与符号、自我与世界的另一种编码的“知识图谱”:“你,必然是一个名字的容器”,但他知道,“里面,点着一盏灯”,“你是深呼吸中被命名的过程”,这个被命名“固定”的过程,但又终将“被划入带面具的疾病”,书写意味着自我的非同一性,和词语(命名)对生命的介入与界定:


我在你的名字里扎根,你在0和1的

二进制里,保持四面神的安静和喧哗

尘世中,生物程序的开关,一旦开启,

你的名字将随着化学成分的燃烧

化为灰烬,而我,将穿戴着你的名字

占据一个空的位置,证明这是词语的边界

(《知识图谱》)


这意味着,在基因工程和数字化传输中,人最终化为乌有;与之竞争的是书写,是词语和命名活动,相新在疑惑中抵达了“词语的边界”,这就是诗歌,“一个空的位置”。他在《这个我》一诗写道:“那个称之为‘我’的我/他的渺小是无穷的小”,书写中的我,语言中的我,依然是渺小的,渺小却非乌有,相反,“因为渺小,他像个字母站稳了脚跟”。


这个“我”,每天被同样的光线绊倒

他的无知是永远的无涯

他在近乎蒙昧的状态,欢喜

因为无知,他的有涯生命意义充盈


这是一种符号学意义的发现,渺小对应的是无穷,无知唤醒的是无涯,因此,即使近乎空的位置,近乎蒙昧,生命依然欢喜和充盈。像一个字母在一首诗里扎下深根。这正是作为一个诗人的意义。相新在《占据》一诗写道:


毫无疑问,你占领了我

那些影子,盘踞在我的时间之上

那些话语,临空,悬浮

不可避免,我已不再是我


诗人没有说谁、什么占据了“我”,诗中的“你”是另一个自我?“思考的思考者”、灵魂或语言本身的创造性存在?事实上,在相新的诗中,不同的人称主要指向一种主体分化或自我分解的体验,而且,分殊化的自我与语言的分化遥相呼应,分化的主体首先是一种符号化的存在。“你为什么,要成为,我/并且,挤坐在,我的灵魂旁边/让我的沉默开口”,这里似乎指向了撬开“沉默”的东西,指向了语言或言说。诗人在此描述着一种“你与我”相互占据,即主体与语言因为自身的分化而相互介入对方的内在性体验。


……要成为你。但是,那些要成为你的冲动

却,如同呼吸着纯真的河流,流着流着

就成为你的大海,我的困惑,也成为了

你,他们身穿同一个问号,仰望着星空


主体并非是自主的或已完成的,语言亦并非是固化的,未完成的语言和未确定的自我,成为相互塑造的力量,对一个文化史学者而言,对语言符号的考察变成了对内在自我的重塑,直至让他转向诗的语言,这是他的《平行》一诗所表达的:“在另一个平行力的世界/那一堆基本粒子,重塑/另一个的我,历史重叠”——


我以无限的爱,企图改变时间

然而,另一个我却追随着我的改变


作为史学家的耿相新“从部落到王朝,从王朝/到帝国,探入未知的心脏”,他一直描述着“纸上的繁华与世代的琐碎”,史家“以当代的灵魂,装扮古代的旅行”,却感到“他们从未相识于,同一时空/而他,在另一个时间里/正在阅读,不可避免的错误”,他试图让历史中“那些低音的痛苦,和深沉的秘密”重新发出自己的声音。若果做到这一点,这个史学家必须做一个诗人。历史学者勘察存在的废墟,诗人穿越“非在的异域”。

这是非在与临在,语言与呼吸着的肉身、自我与自我的他者,史学家与诗人的最终合一:


另一个我,与我

不断地,擦肩而过

他渴望在非在的异域

观察未知,填补已知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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