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平,当代诗人、作家,职业编辑。先后毕业于重庆师范专科学校、西南政法大学。著有诗集《巴与蜀:两个二重奏》《家谱》《深呼吸》《珀色的波兰》 (波兰文)《嘴唇开花》 (韩文)《长翅膀的耳朵》(英文) 《时间笔记》《忽冷忽热》等14部,以及散文随笔集《子在川上曰》和诗歌批评札记《阅读的姿势》等。作品被译介到英国、美国、法国、德国、俄罗斯、波兰、阿根廷、保加利亚、日本、韩国等。现为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副主任、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四川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院长、成都市文联名誉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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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经新注:嘉陵江
嘉陵江源出大散关西南嘉陵谷,“汉水又南入嘉陵道而为嘉陵水”(《水经注·漾水》)。
嘉陵江
水做的朝天门,长江一扇,
嘉陵一扇,嘉陵以一泻千里的草书,
最后的收笔插入长江腹中。
我第一声啼哭在水里,
草书的一滴墨,与水交融,
江北红土地上的红,脐血冲不掉。
向海,两岸猿声不能挽留,
深潜,南北朝《水经·漾水注》里,
找到乳名。
东源和西源争吵累了,
两河口两源合一。嘉陵江
与生俱来的包容和接纳,源远流长。
惊涛拍岸或者风花雪月,
陕、甘、川、渝长途奔袭,
拖泥带的水,与烟火人间相濡以沫,
是为记。
昭化
水从海拔三千米飞流直下,
在昭化,携白龙和清江,太极天成。
环四面的山,临三面的水,
阳极鱼眼处的三国古城,
一部长篇节选,一滴水里的太阳。
山水太极图上的呼吸,
折叠天人合一的洄澜。
水流沙坝上的客栈,
水的戏谑和沙的幽默像接头的暗号。
客栈一副绝对忍俊不禁——
上联“日过很多老陕”
下联“夜宿不少秦人”
鱼鹰也含混了四川话和陕西话,
水里的鱼把它当成了母语。
提一壶老酒,川陕方言烹煮的鱼,
绝对不会喉咙里卡刺。
一声秦腔,风从街头漫向街尾,
半折川剧,雨从街尾湿了街头。
嘉陵江涛声浸淫的小镇,
旧瓦上的故事都有很好的水性,
风里浪里,自由翻卷。
苍溪
嘉陵江进入苍溪悄无声息,
杜甫乘船送过的客人,优哉游哉,
陆游怀过的旧,绿了春夜把盏的河边小亭。
一段不事张扬的水面,
典藏唐诗宋词的温情。
流水的温文尔雅是一张脸,
暗流湍急埋伏很深,是另一张脸。
诗人从水上走过,云淡风轻,
无法想象平静水下的真面目。
说嚣张不过,1935年空前绝后的惊涛。
一支扛着红旗的军队,
十万支钢枪在水里划桨,一夜西渡,
二万五千里长卷写下传奇。
继续向西、风卷落叶,北上,
水里耀眼的红,在水上成为永远。
那年乱飞的子弹、密集的炮火,
沉入水底,“红军渡”的石头在岸边,
与水长相厮守。一只浅灰色的鸽子,
站在石头上眺望北的方向,
涛声不会依旧,草木集体静穆。
阆中
江水在阆中迂曲三面,
怎么看都是一条龙的盘旋。
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
风水鬼斧神工,古城的状元牌坊,
披挂水映日月的微光。
川北道贡院连廊通达,
与南京夫子庙互为仰望,顺治年间,
甲午、丁酉、庚子的科考,
4状元以及身后116名进士,
鱼贯而出,江上琅琅读书声向远。
文是阆中一脉,武是另一脉,
汉将军张飞舞弄丈八蛇矛,
石碑从水里打捞的伟岸,立马勒铭。
水润的古城,文武横贯街头巷尾,
一壶老酒醉了江枫渔火。
江边密密麻麻的小船,
摇曳悱恻,含蓄的粗野的情歌,
水上撩拨的都是心跳。一颗星星落下来,
回不去了,一个十八岁的腰身,
在水里游成一条美人鱼。
南充
这里有嘉陵江最好的身段,
妖娆、温润,一条丝绸三百公里,
随便裁剪一尺皆为极品。
夏周以远,丝绸织锦的富贵,
在《华阳国志》字里行间,
留下惊世的刻度。
历朝历代帝王将相,正宫、后宫,
奢侈的显摆。
水在南充的灵性滋养桑麻,
蚕的前世和来生,俯卧难解的谜。
从蚕卵到蚕蛾的周而复始,
幼虫、蚕蛹、羽化,飞不动的蚕蛾,
又回到卵的形态。枢机唱和,
绸、绫、绵、绢、丝,比流水汹涌,
采桑女养蚕女缫丝女绕指的柔,
在水上划出千年的漩涡。
旋转三百六十度。远古很远,
秦汉、晋隋、唐宋、元明清波涛起伏,
水的缠绵升腾为漫天的雾,
雾与雾的纠缠,幻化为迷离的丝绸。
兴衰都在西充县令的《蚕事备要》里了,
而唯一没有改变的千丝万缕,
织成记忆。一床蚕丝棉被
遗留的梦痕,隐秘。
蓬安两河塘
司马相如蓬安两河塘的水,
与文君酒,稀释了朝廷的尔虞我诈。
爱情真是疗伤的药,
私奔的去向和江水一样不能回头,
琴台流过的泪,音色干净。
嘉陵江上的悲欢离合,
一曲《凤求凰》就够了。乌纱被风吹落,
水上加持的诗词歌赋,
比官袍更接近身体的温度,
深入骨血。
卓文君成为嘉陵江两河塘
清贫之家的主妇。落魄的司马相如
粗茶淡饭里的卿卿我我,
花前月下的海誓山盟,
流水不能带走。
夜光杯在江上荡漾的波光,
一圈一圈被岁月留存。
相如故里洗墨池的水也是大江的截图,
凤凰的倒影,文字的珍珠,
在水上轰轰烈烈,日月为证。
陈寿
江边万卷楼一部《三国志》,
文字和史料在水里过滤千遍,
陈寿把南充的名号抛光,水煮魏蜀吴
人杰与枭雄过招,刀光剑影。
那个在河边玩耍的光屁股男孩,
用一整条江水研墨,落笔的白纸黑字,
完整了一个战火时代的档案,
远古近在咫尺。
吴宇森从三国里移植的赤壁,
诸葛亮、曹操、刘备、孙权、周瑜,
以及小乔,一条大河波涛汹涌,
水漫奥斯卡。
水有记忆。走过红地毯的大师,
奖杯已经拿得手软,却不知道陈寿,
应该是第一编剧。记者的镜头,
尴尬了老吴,我有点心酸。
《三国志》六十五卷,陈寿进进出出,
大地沉浮、江水东流皇皇巨著,
只留下署名。老乡张澜朱德罗瑞卿,
记得每个章节,流水一咏三叹。
五月初五
流经武胜的嘉陵江,
117公里水路与清末民初的龙舟,
交欢,岸上和水里的呼啸,
至今还有回响。袍哥、掌旗大爷的脸面,
五月初五写在水上。
龙舟三月集结,龙头上的旗,
五颜六色开始招展,桅杆挑起的名号,
行会、商家、外来之客,
无论大小和辈分,龙旗就是出场券,
静水深埋蠢蠢欲动。
龙旗的管事是个角色,夜不能寐,
恨不能自己站成桅杆,与旗
共存亡。一只鸥鸟飞过,
遗落的水滴也要盘查,
旗在尊严在。
那些丢了龙旗的龙舟就是摆设,
五月初五,气球、鸭子,
人声鼎沸里的彩头,无缘了。
流水不问结局,向远,远到眼前的江面,
暗流还在,年复一年。
英雄会
英雄不问出处,英雄的情结,
与生俱来,宝箴塞森严的壁垒挤压,
或者南宋蒙哥军帐外的威风,
注入武胜的都是血性。
水从这里流过一千种姿势,
攻守与成败,都有自己的结局,
不能偷偷摸摸,
否则就胜之不武。
多年以后,英雄无须下帖,
威乎乎走上餐桌,英是英,雄是雄。
英雄忽略名号,会的含蓄,
浅尝,大饮,三杯两盏以后,
冷兵器时代的渣渣鱼,
游进热兵器时代的三巴汤,
汤里的海市蜃楼有了虎豹和鸾凤。
仅仅就是一道菜,浮想联翩,
那些旧年的太监和嬷嬷,
心跳过速,绝不敢登堂入室。
合川
渠江、涪江投奔嘉陵而来,
三江汇合处,峭壁上的钓鱼城,
没有闲情逸致执钓,城墙上猎猎的旗,
与南宋的血雨,坚硬了这里的水。
13世纪罗马教皇没见过这样的水,
惊呼“上帝的罚罪之鞭”,这一鞭,
大汗蒙哥应声倒下,横跨欧亚的蒙古铁骑,
戛然而止,世界改变了模样。
水上打鱼的船,岸边钓鱼的人,
都见过世面,敢说先人的血就是一整条江,
敢说大世界不过几块石头,
没有水咬不烂的石头。
水在合川就是图腾,理解和不理解的,
一生一世过来了,一代一代,
顶礼膜拜。水里繁殖的血性上了岸,
随便一声吆喝,两岸落木纷纷。
卢作孚:水之娇子
芭蕉院的芭蕉怎么没有了,
谁也不知道。青瓦屋檐上滴答的絮语,
也是嘉陵江升腾的雾的回落。
卢作孚为水而生。一只不起眼的小轮船,
一百艘江海船队拉的风,
一统了川江。
中国船王原来是街上的穷孩子,
一个追随孙中山闹过革命的热血青年,
死牢和刑场躲过一劫。
数学公式编制实业救国的航线,
以生命在水上写下两个字——民生,
江水托举的吨位高过惊涛骇浪。
水运史传奇收进中国革命词典,
战时兵工转移、人员转移、机要转移,
一串冰凉的数字穿过枪林弹雨——
16艘船舶炸沉炸毁,69艘伤损,
117名船员牺牲,76名致残……
一个民族资本家的家当,殒于水。
大义从水上冉冉升起,“民生号”的汽笛,
经久不息,浩荡了所有的水,
远水迷离,还是那么刻骨。
水码头
一张老照片被水洗了又洗,
所有的颜色洗白,真相难以割舍。
趸船、木船列阵,河床窄了,
渔舟在夹缝里唱晚。客栈悬挂的灯笼,
通宵值更,酒家里的划拳声,
从石板镶嵌的路拾级而上,
塞满三十三条街道、一百零一条小巷,
码头的动静,是最好的催眠。
如果有幸,遇上一支小曲掉进水里,
捞个天荒地老,一生就过了。
金刚碑古镇
一块巨石,缙云山的巨石,
一头扎进嘉陵江深水区,生长成碑,
有人在石上题刻了“金刚”,
谁也没有见过。
金刚碑名声大噪,石头掠了美。
岸上那个叫金刚碑的古镇不计较名分,
草木葳蕤,不如烟巷的青瓦,
苔藓上有岁月的水文。
康熙年间行脚的船帮、马帮、人力帮,
在米行、油行、酒家、客栈里
听他们听不懂的巴山夜雨,
一壶酒可以称兄道弟。
没人惦记那块似是而非的碑,
北碚在上游五公里云集乱世精英,
顺水而下,疑似银河落地了,
小小村落,李商隐只能抱恨错过。
翦伯赞在土墙木楼的寓所,
把《中国史纲》白纸黑字写成大河。
梁漱溟竹木夹壁搭建的勉仁书院,
后学趋之若鹜。
老舍《四世同堂》走过的石板路,
石板与石板拼接京腔,没有走调。
梁实秋《雅舍小品》取嘉陵水泡的茶,
茶针浮动的雅,清新脱俗。
古镇一直没有更名,似乎有了答案,
金刚碑在水里或者岸上,
不重要。谁题写的“金刚”也不重要,
书生的金刚之身,镇镇之宝。
嘉陵索道
嘉陵江的长篇情景剧,
纤夫和船工的号子已经非遗了,
博物馆的旧照片放大在舞台上作幕墙,
流水的音效依然惊心动魄。
横跨江上的索道是重庆原创,
世界的唯一,凌空滑翔的飞行器,
连接两岸的冒险和刺激,被一根钢缆,
轻描淡写。
还是车厢模样,离开地面的公共交通,
把自己抛在半空、一飘就是对岸。
水上以这样魔幻的方式出行,
手心出汗,有点上瘾。
嘉陵江上的大桥一座接一座,
而嘉陵索道只有一条,来回穿梭。
穿梭的时光隧道,闭上眼可以大开眼界,
脚下匍匐的江水,含情脉脉。
吊脚楼
沧白路那门死盯着江面的大炮,
与洪崖洞半坡的吊脚楼,
风格不搭。
吊脚楼随坡就势悬挂在岸边,
高低错落,层层出挑,吊脚的形态,
越来越年轻。
流水一样的线条勾勒轮廓,
让人想入非非,形无定式的开间,
躺平也有澎湃。
三五只岩燕在屋檐的角落筑巢,
从不打扰南来北往的悄悄话。
吊脚楼吊的胃口
都是麻辣烫。天下火锅里的水,
取嘉陵江一瓢,才算正宗、霸道,
吊脚楼下翻江倒海。
吊脚楼与吊脚楼逼仄的过道,
走散过很多积怨,所有怀揣梗阻而来,
江水化瘀,云淡、风轻。
重庆
嘉陵江断句在重庆,
十七道城门八闭九开,收放自如。
东水门望龙门翠微门太平门人和门储奇门,
金紫门凤凰门南纪门通远门金汤门定远门,
临江门洪崖门西水门千厮门,
与恭迎天子的朝天门,
抬举了一座城。
巴曼子将军一诺千金的头颅,
高昂在舒缓的水上,每声汽笛都是致敬。
邹容路革命军中马前卒剪了长辫,
齐耳短发成为最美造型。
较场口刺骨的风从水上吹来,
“四君子”刺刀下的呐喊,
凤凰涅槃,风起云涌。
陪都的曾家岩、红岩村不眠的灯光,
就是航标,天上的星星掉下来,
在水里汇成浩瀚的银河。
心心咖啡店、沙利文的接头暗号,
在狼狗和大皮靴的缝隙交换。
被江水包围的大后方,
在水之上。
没有天子,人民托举的解放碑,
依然是上清寺和密集高楼群的仰望。
水路不改,岸上的纵横交错,
记住上下左右比东西南北可靠。
水锋利了重庆女孩的刀子嘴,
刀子不伤人,有点痒,
痒得舒舒服服。
一座水滋养的城市,天生的干燥,
正在消解,江北江南的倒影,
写在水面的魔幻现实主义,
重庆的大片巨献。马尔克斯如果复活,
如果走一趟嘉陵江,孤独的百年,
因为流水而一减再减,
不说再见。
《一蓑烟雨》 梁平 著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3年12月
定价:59.80元 装帧:精装 开本:32开 页码:228
自言自语或者几个备注
梁 平
20世纪80年代开始写诗,其间二十多年做编辑,《红岩》三年,《星星》十五年,又《青年作家》《草堂》八年,至今。半个世纪过往的脸谱和结缘的文字不计其数,虽有心得,却不敢自以为是。这么多年身不由己,做事挤压作文的时间太多。年龄越大越是感觉到该写的欠账还是该一笔笔清算,给自己一个交代。
“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春夏与秋冬”,做不到。但是可以深居简出,去过的地方不去了,人多的地方不去了,谢绝了很多场合。尤其害怕人堆里随时冒出来几个自诩的大神,海阔天空,还总是在诗歌分行的时候,头颅昂扬,目光向远。仔细一看,满身披挂的珠光宝气,用以唬人的竟是低级、廉价、仿冒的文字吊牌。遇到这样的情形,上前甑别不是,不甑别也不是,与其为伍实在是无地自容于是,躲得远远的,以前已经认识的可以疏远,还没有认识的,就不必认识了。
这样就腾出很多时间自言自语。自言自语是我写作和阅读保持的状态,一以贯之。“以自己之眼观物,以自己之舌言情。”王国维说纳兰性德的这两句话,深得我意,并且伴其左右。久而久之,我的自言自语,给自己的写作画出一道清晰的线条——我,我的家;我与身边的人和物事,我的家与人世间我们的家指认的胎记与血脉。这个线条渐渐丰满,渐渐长成有血肉、有呼吸的根,根须无边界延伸至我蹚过的时间之河,以及还未抵达的未来之境。有根的自言自语有生命,有水土的滋养,可以开出有籍贯、有名有姓的花朵。而这些花朵,不在大富大贵的花名册上,大多散落在篱笆之外的野地,野生的明媚,野生的性情,野生的趣味,只需一场细雨,一米阳光就够了。
《一蓑烟雨》披挂的烟雨都在“小楼”之外,却是从四面八方汇聚来“小楼”,包括了日常的鸡毛蒜皮,生活的酸甜苦辣,远山、远水的亲近,虚情、假意的疏离,生命基因的确认、自我人格与精神的辨识与塑形。府南河边南河苑的我,自觉不自觉地与他人,与自然,与这个世界的关系达成和解。看天天蓝,看云云白。一直喜欢、推崇苏东坡,喜欢他的大格局、大胸怀,历尽千般苦难,“也无风雨也无晴”的从容与乐观,最后依然对坎坷人生的际遇作出温暖的回应:“天下无一不好人”。
关于根的备注。我所说的写作的根,与韩少功先生当年提出的文学寻根不是一个概念。少功说的是文学概念上民族文化传统、民族文化心理的根的挖掘。我这里指的是,作为个体的写作者生理和心理层面上,影响你生命轨迹、完成你生命塑型的根。不管是轰轰烈烈还是平平淡淡,这个根每个人都有,但并不是每个人都会有意识去梳理。比如蜀地不仅仅是我半生或者大半生生命的栖息地,更是我大到对人类和世界的认知、我的所思所想成型的原乡,也是我肉身的七情六欲和嬉笑怒骂的集散地。我一直在梳理这个根。长诗《重庆书》系列、批量的《成都词典》以及《时间笔记》和《忽冷忽热》,包括最近的《水经新注·嘉陵江》和《蜀道辞》,都是这个根上结的果。新世纪以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固执地在为这个根而写作。这个过程很多时候是寂寞的、迷茫的,甚至是很长时间看不到光亮的,因为它不是我们司空见惯的表象,必须扒开这个表象进入内核,还必须超然于这个表象,才会发现与你生命息息相关的那些触手可及的草木虫鸟,以及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这些人的生态关系、生存状态、生活质量,以及人格和精神的轨迹。因为这个根的梳理,我所希望看的是,我的写作能够结结实实,拒绝那些天马行空的书写。这其实是多么艰难的选择和挑战。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与生俱来有一种隔阂、甚至是敌意。这个有根的写作,让我有了明确的写作路径,那就是努力消减这样的隔阂和敌意,与人、与自然、与社会的不平衡达成最大尺度的和解。
关于我的备注。诗歌中“我”的出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有点不受人待见。如果自己的写作总是去考虑受不受人待见,这是很荒唐的事。古今中外无论大小的“我”,举不胜举。中国诗歌传统从《诗经》以来如数家珍的“我”比比皆是。屈原厄运之后汨罗的净身,李白入世失败之后寄情于山水,杜甫的退隐,苏东坡的官隐,陶渊明的归隐等等,“我”在其中活灵活现。米沃什当过记者、教师、外交官、流亡者,甚至被限制过母语写作。米沃什诗里大量出现的“我”“我们”,就是他的骄傲,他的“我”能够成为他所有经历、所有认知的证据。海明威的间谍生涯,记者生涯,以及他经历的两次坠机事故生还,四次婚姻,最后饮弹自尽,他伟大的作品和他不能复制的“我”,成就了他成为世界文学的仰望。我甚至认为,尤其是诗歌更需要“我”以自己的面目出现,包括自己的语言、自己的形状以及出场的仪式感。“我”是我找到的进入这个世界至关重要的切口。这个切口上的“我”,是我又不是我,更像是佩索阿说过的“我想成为的那个人,和别人把我塑造成的那个人的缝隙”。所以,“我”是我所有经历的人和事,我的身体、我的思想,我所感知的人类、自然、社会以及形而上、形而下的所有档案,我就是档案。
关于叙事的备注。叙事在诗歌中的介入,使意象的空间密度变得稀疏和淡化,以场景和日常的琐碎制造情绪的感染,从而获得一种对现实发言的能力。我相信写作的原创性更多来自于叙事,冷静、客观地观察和处理外部世界,以及复杂的个人经验,抒情已经无能为力。叙事语言几乎没有任何遮蔽和装饰,从某种意义上讲是难度最大的一种写作方式。我是城市的书写者,现代文明催生城市化进程,城市已经成为人的情感和欲望的集散地。对城市的精神代码、文化符号以及城市人与城市各种关系里的消极与积极、抵抗与融入、逆反与享受的辨识与思考,强迫我们对城市的书写从依靠想象转向更为真实的叙事。诗歌的叙事古已有之,但朦胧诗以后是一次很重要的革命。叙事性诗歌拒绝过度的修辞手段和滥觞的抒情方法,通过眼见为实的事件瞬间、细节的高度提炼,有情节、有起伏,甚至有戏剧效果地展现诗人的感受。诗歌的叙事性增强了人们对诗歌语言的信赖,“不仅有效地确立了一个时代动荡而复杂的现实感,拓展了中国诗歌的经验广度和层面,而且还深刻地折射出一代人的精神史”,我极赞同家新这个说法。叙事性诗歌强调情感与叙述的零度状态,以不动声色的旁观、超然应对那些过于精致和浮华的语言化妆术,在“原生状态”中说人话,说大家能听懂的话,在幽微、琐碎的生活日常里打捞与人亲近的人间烟火。需要强调的是,保持叙事的克制和保持诗歌的肌理具有相同的重要性。
关于历史的备注。诗歌的厚重与轻浅一直是问题。历史想象力和历史承载力,对于诗歌的厚重值至关重要。而当代诗歌的轻浮,甚至轻佻已成诟病,不能视而不见,应该高度警醒了。陈超先生曾经很尖锐地指出,当代诗坛的重大缺失是历史想象力和历史承载力日渐薄弱。古代诗人的诗词用“典”,“典”就是历史的承载和想象,短短的四言八句就有了辽阔和深邃,就有了厚重。现代诗歌与历史发生关系,一个事实摆在那里,总是很难找到关联历史、进入历史的路径,要么关联不搭,要么进入了出不来,诗歌一行接一行地在历史的幽深里捉迷藏。诗歌如何保持它揭示历史生存的分量,如何置身世俗的“生活流”,又不至于琐碎、低伏地“流”下去,如何在对个人经验的关注和表现中,实现诗歌话语与历史文脉的融汇,让诗歌不再飘忽如云,这是当代诗歌必须重视和要解决的问题。《蜀道辞》几百行几乎用了我整整一年时间。古蜀道,一条比意大利古罗马大道更久远的世界交通遗址,政治、军事、经济、文化无所不及,从实地考察到案头资料消化,节点的取舍,构架的设计,人物的勾勒,语言的调试,应该是完成了自己的又一次重要的实验。其中最为耗费精力的是,如何深入,如何浅出,为了浅出,头上又添了几丛白发。
关于现实的备注。诗歌书写现实,与人类进步和社会发展的关联从来没有间歇和断裂,从最初的源头《诗经》以来,楚辞汉赋,魏晋南北朝诗歌,唐诗宋词以及元明清文学,这样的一种关联水乳交融,新诗百年更是凸显为主脉成为中国诗歌优秀的传统。伟大的现实主义精神,是中国文学的宝典,也是中国诗人血脉里奔涌不息、强大的基因。“新时代”不是抽象概念,而是有丰富内涵的最伟大的现实。新时代必然有新的时代特征、时代风貌和时代精神。我们对新时代的现实书写责无旁贷。这样的现实书写,有一个最重要的标尺就是,要观察、思考、解读、把握新时代不同于其他时代的特质、新质和异质。面对这样的现实,一方面不少诗人由于过分迷恋自己的惯性写作,或者对身边翻天覆地的变化置若罔闻,或者深陷于自己搭建的语言迷宫而不能自拔,已经缺失了辽阔的胸襟和视野,很多人在现实面前已经束手无策,丧失了进入现实的能力。另一方面,有的一提到现实书写,就生硬地罗列标签,虚假的感叹号,空洞无物的伪抒情,这是对伟大的新时代现实的极不严肃。王国维说过,“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我们现在现实书写新时代,要以我们对民族、对人民的真情实感,真真切切地触摸这块土地的呼吸和人民的心跳,让我们的写作与我们的时代发生关系,留下擦痕,为我们的时代打上经得起拷问和检验的诚信的烙印。
2023年11月3日于成都没名堂
编辑:池木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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