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在河北大学近30年工作，我有缘认识一群非常优秀的年轻诗人。在进退起伏的时代浪潮的冲刷之中，和他们共享着某种精神价值，结成了迄今20多年的诗歌友谊。我目睹时间的魔法将这群噪动欢闹的青春少年变为面容稳重的成熟诗人，深知他们诗歌的深刻卓越和几乎不为人知的状态。他们对发表的淡然可能受过我的影响，因此我觉得对此负有责任，一直想促成一套河北大学相遇诗丛的出版。现在有5部诗集要出版了，——被收入著名的大雅诗丛第三辑，我虽然对写序很畏难，也很乐意有机会正式推介这些诗人。

新诗是一门自带理念与理想，自设要求、难度和目标的艺术（似乎一切艺术皆如此）。它仍符合中国古代诗歌“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的宗旨和浪漫主义诗人“诗是内心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的信条；它仍是普遍人性的自然表达；然而，自觉性和批判性更是现当代诗人写作的必须条件，它们决定着当代诗歌的必要性与有效性，是区分诗人和一般爱好者的界限。这种自觉性和批判性，既针对诗歌本身，它的演变历史，它的语言形态和表现方式，它的美学观念和抱负；也针对诗歌内容所涉及的现实真实性；还包括诗人自身的反省与确认。它们最终构成一个诗人与其诗歌的映像关系: 他的存在、他的生活与生命如何进入语言，成为诗歌，从而确认其存在。

这五位诗人的诗都有自带的理念和理想，都有自设的难度和要求。一种并非单一而是多重的综合性要求。和那些偏向单一语言修辞或历史、道德与政治正确（或不正确）态度而成姿态的诗人不同，他们的要求更隐蔽、微妙一些，不太容易被一下子辨识出来。他们的难度不仅在于语言特异化修辞的创新，更在于语言和真实之间最紧密的触及方式，在于辨识世界的真实和自我的真实之间的关系并予以最准确的命名：描述和概括，并最终将具体有形的语言融合进一种更高的无形的意义之中。在反复确认诗歌与他们的社会生活、个体存在、他们所在的世界历史之间的关系中，他们实践着自己的人生即诗歌，实践自己个人的德性。他们的诗没有空洞的高调，他们的批评主要是指向自己，而不仅是外部世界。他们的诗是一种自我修养，与当今社会现实、个体存在的孤独困境相关。他们用自己具体的诗歌写作回答荷尔德林在现代历史开端时提出的老问题：贫乏的时代，诗人何为。他们诗歌内在的严肃性皆源于他们认为诗作为一门语言的艺术，既与语言自身的表达历史、与艺术相关，也与诗人关于自我和世界的精神探索相关。诗歌需要建立语言与现实的关系，确立其必要性。

他们之间持久的诗歌友谊和共同的诗歌精神与态度令人瞩目，同时他们每个人具体的诗歌写作有着非常不同的取向。他们的个性、气质有着巨大的差异，这自然体现在他们的诗歌形态与风格上。这正是诗之本义，因此很有必要谈一下他们各自风格的独特性。

杨震的诗起于南方少年才子的善感与唯美，中途变为魏晋风度和浪漫主义的坦荡与高亢，其语言又有着现代诗歌刻意的浓缩与变形。他的诗始终有着因单纯而来的极致与活力。即使他描写性诗歌中细节的观察也有一种直上云霄的劲头，这使他的诗总有一股逼人的英气迎面吹来。在他《列传》、《响水坝》这类写人叙事的诗中，他心灵单纯的质地因为融入一个客观世界的丰富而获得某种减速、从容与扩展。

这次全面读他的诗集，最触动我的，是他诗中那种单纯，热烈的声音。这是内心的呼声，雀跃欢呼的诗意。他的诗富有沉思性，一种认识世界的努力，沉浸性思考的天赋，一种澄清混乱的世界和确认自己迷乱的内心最真实存在的内在需求。他的诗有一个焦点与核心，一种自我生命的存在意识，一个吸附和汇聚这个世界和社会的全部现象，由他生命存在的全部意识凝结而成的神秘中心。这自我的生命感受：困惑与觉悟，既是他诗中的痛苦也是其喜悦的根源。他的诗延续着一种古老的意识和主题，古树开新花，将生命意识和情感映射到万物之中。

套用燕京大学因真理、得自由、以服务的校训，志军的诗可谓因朴素、得伟大、以垂范。他写的是个人生活和生命根基性的内容，他的诗关注的是生命存在最基本的问题。他写出了个人出生、成长的那个小地方，也就写出了全世界（他的第一部诗集《世界上的小田庄》开始的建造，在这部诗集中得以完成），正如普鲁斯特写个人记忆中最琐屑的内心体验的《追忆似水年华》唤醒所有人的生命记忆。他和普鲁斯特一样倾注生命全部的热情与爱，写最细微，最地方，最个人，最微不足道的事，这些微观的个人印象最后构成宏大的世界和心灵的画卷，这些微弱的心灵悸动最后成为世上最真实坚实的存在；相比之下世界每天巨大的喧嚣，似乎只是些历史的浮沫。与这最朴素的事业此相匹配的是，他极为专注的心灵品质，他极为耐心的聚焦天赋。他诗歌沉静的魔力就来自这种专注的品质与清晰的聚焦。

志军诗的成功还源于他高超的诗歌技艺。朴素的诗最难写，就在于需要与之相匹配的技艺。志军的诗歌技艺也是最朴素、高超的一种，不是炫技外露，而是节制、隐藏与自我消失的艺术。和陶渊明、福楼拜、契诃夫、毕晓普相似，他深谙艺术之道，其苦心焦虑就是最简洁有效地将世界、事实和自己直接呈现，去除任何痕迹。他的艺术抱负最朴素而诚恳，谦卑又宏伟，他从最细微处起步，不仅在一首诗中结构，还在整部诗集结构，整个写作中结构，最终完成了一个坚实世界的创造。他的思想也是最朴素的，那些未写出的只是在心理承受，这些写出的，都是从他心灵深处的再次诞生，从而获得生命光彩。他的诗既是对个体存在的专注，又有重要的伦理性。他的诗并不是只停留在诗中，也不只停留在诗人中，它们属于一个更广阔的系统，一个道德、伦理和存在意义的系统。作为诗人他写诗也是在完善他自己，修练他自己。当代大多数诗人都是凌乱的，摇摆的，即兴的，碰到什么是什么，只是任性没有常性。当代诗人极少有这么惊人的朴素，这么专注、沉静、坚定、踏实。这种朴素似乎是每个人都能做到，实际上却极少人实现，因此志军的诗是一种垂范。

王強的诗有着强烈的现实性与时代感。他写了众多的人。这些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穷苦的病痛的，在各种现实的困境中挣扎的芸芸众生。这些人像在明暗交叠的光影中，面目不清；有的行为怪异，只有生存本能，有的也努力构建自己（《成功学》）。这些盲目的或用力过猛或轻佻的人，他们残忍的真实，让人无法认同，只能在旁观中感觉困惑与惊愕。王强的诗敏感于当代人的生存与心理境况，有一种直视赤裸残忍的现实的意志，和将其纳入诗歌的创新雄心。

与此相应，王强的诗技艺新奇，写法多变。他的诗有一种一望而知的开阔与自由，含混与幽暗。他的语言（镜头）并不停留并不清晰聚焦，在运动中不断跳闪，视角灵活多变，也纳入诸多的杂乱与干扰，从而构成开阔丰富的效果。其语言方式和结构的形式也时代感特强，它们就是光怪陆离、闪烁不定的现实图景：这么多的人与事，那么多奇异的即时热点，强烈而含糊地闪过，来不及理解，刺激我们的感官，困惑我们的认知，一如我们每天直面原生混乱的现实。

王强诗的创新之处还在于对确定的抒情主体及其价值态度的淡化。他的诗中几乎没有诗人，只是一种可怕的戏剧力量在淡漠地运行。其中有多变的人称，众多的角色，各种场景与状态。有各种外部描写、内心感叹和旁观议论融汇一起，各种抽离旁观和自我扮演，入戏又出戏，疏离又愤怒。但没有一个确定意义的中心主体。繁复漂亮的语言镜头之下，通常是荒凉、空无，是悲惨的无意义。这是艾略特以来的时代精神之继续，王强赋予其本土的生机。

巨文的诗中隐含着一种动荡的痛苦，因含情太深或用情太苦而透出的沉痛；与此同时，他的诗因其风格的朴实、节制、坚定、视野开阔而充满力量。他那些关于家乡农村人事的诗带着浓厚的尘土气，那些关于在城市谋生的青年的日常生活和个人情感的诗有着无尽的沉陷和挣扎，但也有一种力量从尘土中、从绝望中升起，有一缕阳光恩典般从上空照射进来；再加上他的诗歌在细节上客观准确，结构上严谨坚实，语言上节奏刚劲有力，音调稳重宽广，这一切赋予了他的诗一种当代诗歌罕见的古典悲剧般的庄重与崇高。

与此同时，熟悉巨文的人也能从他那经常爆发的语言的即兴才能中听出他天性中粗野的喜剧性欢乐。他的才华中最让人惊叹是，他的语言有一种爆发力，很有冲击性，节制又利落。这赋予了他的很多短诗有种特别的魅力。这在很早时的《啄木鸟来访》，《自然法则二》，还有新近的《Human Resources》，都有体现。尤其是最后这首，冷静的语言之下有如爆炸的事实力量，那种平静的断言力量，让人惊心动魄。

国辰的诗有一种巨大的伤感。它轻盈地弥散在他的诗句中，这是古典诗词中弥漫的人生惆怅的当代版。这是个人心灵在打量着世界，却总看到映现其上的自我存在，那柔软，孤单、幽深，优美、忧伤的心灵。现代人已经很难写好这种伤感，那种哀而不伤的古典优雅，它干净又饱满、在尘世之中又有出世的浩渺。它需要有一种深觉痛苦之命运又能完全无视，并超然远举的风度。它最需要的是一种特别的语言，古典又现代，准确又出人意料，能完全牵引出我们深藏的无名心绪。国辰非常罕见地拥有一种这样的语言。

国辰的语言非常美妙，能承载着他曲折幽深的情感重量而轻盈滑行、飘飞。我给很多届学生读过国辰的《保定》，这是一种可以清晰地感觉却又无法把握的优美和伤感。这种美妙贯穿他的全部诗歌，包括他沉思深刻的《根器》和规模宏大的《四季歌》，也都如此。这是诗歌的最高境界之一种，也是动荡时代的敏感心灵之一种。

以上是我对五位诗人独特性风格的简单理解。贝多芬在《D大调庄严弥撒曲》手稿中题词：“出自心灵,但愿它能抵达心灵。”我相信随着这些诗集的出版，这些诗将抵达那些不知在世上何处期待它们的热情心灵。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我要特别感谢河北大学文学院和广西人民出版社，他们的慧眼支持促成了这些诗集的出版。

2024年3月19日星期二

编辑：同一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