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条诗人
于坚,字之白。20世纪70年代初开始写作,包括诗、散文、小说、随笔、评论、摄影、纪录片等。著有诗集、文集五十余种。中国第三代诗歌主要代表、先锋派文学重要作家之一。
于坚的诗
落日
落日来了 一日将尽 卷毛的黄金狮子
带我们去天空荒野 去黑暗里 去一个
无主的教堂 仿佛我们是落日民族 带着
孩子和女人 黄昏中我们去阳台 去屋顶
去山岗和海岸 或者站在窗前 世界辽阔
落日一轮 不约而同 我们建起祭坛和神庙
为它祈祷 赞美它 歌颂它 描写它 拍摄它
画着它 跟着被流放的屈原 跟着盲目的荷马
跟着骑马的李白和布衣杜甫 落日照大旗 马鸣
风萧萧 平沙列万幕 部伍各见招 一次次落下
一次次带来悲伤和沉思 直到我们被这冰凉的
光芒彻底回收 我们在世界各地说着落日
我们从不谈论垂死的父亲
冰岛
一件事发生在冰岛
目击者有我和一匹白马
我在旅行 它在农场的栅栏后面
吃着草 彼此对视并 前所未有地
相爱 我知道它的心 它知道
我的心 那是严寒的一天
严寒的一刻 冰岛冰天雪地
后来我去了雷克雅未克
它留在天地之间
墨西哥鬣蜥
昂首秋天 它不知道那么多时间已成
废墟 履带像彗星那样斜着 背部带刺
的老巫师 爬上台阶的样子就像要到
祭台上去施法 原始的短足和魔鬼般的
颅顶眼 被炎热灼出无数鳞状疤痕 像是
在为失去辉煌的往事而懊悔 快闪起来
像一柄刺向秦王的短剑 所到之地沙粒
无不慑服 从月光下的丛林 爬到玛雅人
的石头神庙里 为死者带回远古的头
他们祭祀的时候它在倾听 没有一丁点儿
思想 它的保守主义和逍遥之游栖息于
低海拔热带雨林 红树林和 灌木丛中的
沼泽区 吃各种叶子 嫩芽 花和果实
倒像是个灰姑娘 有时也喝枝叶上的水滴
从栖息处爬到阳光灿烂的树枝上睡数小时
使身体暖和起来 然后觅食 饱了 继续
晒太阳 需要足够的温度才能将食物消化
遇到敌人就潜入水中 擅长游泳 第三个
特长 后足能够在水面行走 这么个鬼样
并不知道自己貌似恐龙 (那些机灵鬼
一万年前就拔腿跑掉了 与帝王争锋 以
成为更显赫的庞然大物 一吨吨失踪在
神话里) 苍茫只能想象 它独自滞留在
开始之地 守护着荒凉和寂寞 没多出
一足 它不知道我们因为失去了崇拜对象
而折返来 要找回存在的意义 一个
失魂丧魄的旅游团走下大巴车 戴着帽子
墨镜听那位土著导游点名 交代安全事项
介绍美洲鬣蜥 他毕业于墨西哥旅游学院
土著 肥胖的 乌黑的 始终在憨笑
寡言者佯装滔滔不绝 在他的大巧若拙的
家乡 木讷不会失业 诚实足以令人生机
勃勃 那时海鸥在悬崖下面的碧海上下着蛋
天空里没有一丝云 我们一边流汗 忘记
了大海 全神贯注于这些站在悬崖边上的
教师 一边反省着长寿的法则 有人迷路
找不到停车场的位置 那无名的丛林无边
无际 归根结底 它不仅有鬣蜥 还有神庙
WUYA
那棵树上有一条通向内在世界的小路
那只乌鸦正在走 踱步 蹦跳 敲着树枝
像一个黑暗的小孩在拍打死去的篮球
那不是常规路线 要抵达那里 得想象着
一个在老桉树的躯壳里做活的木匠
他的斧头 他的工艺 他的收入 他的
乌有之乡 那个喜欢乌鸦的人总是见不到
乌鸦 他诅咒天空 希望它释放乌鸦
让它飞出白云 让乌鸦出来吧 神呵
他写道 一只乌鸦 不是鸟 只是一只
乌鸦 只是WUYA WUYA WUYA
一个声音说着WUYA 微不足道的乌鸦
墨水瓶中的乌鸦 二十六个字母中的乌鸦
黑暗王国的乌鸦 他用巫师那种写法
卡夫卡那种写法 他不断地写着乌鸦的
甲骨文 一只乌鸦 一只乌鸦 他创造了
无数隐喻 无数分行 他笔指天空
它以书法模仿飞翔 一只乌鸦不是黑暗
而是黑色的 黑暗中没有WUYA在世
他渴望着在那些死去的乌鸦堆里再造一只
肥胖的 健康的 色情的 舍得的 满载
着光明 黑暗的救星 它走进一个看不见的
地方去了 只留下那只聒噪不休的乌鸦
站在桉树梢上
题银杏文学社旧照
云南大学中文系银杏文学社乃吾与诸生1984年10月创办于昆明商山北麓之会泽院。旧为唐继尧所立东陆大学。
这幅照片摄于……
……一九八四年七月七日
“七月七日长生殿
夜半无人私语时”
这时间的遗址 这废墟里的残片
这留在照相馆里的小集体
肝胆相照 彼此暗恋着
我在第二排右数第三
欢聚如鹰的一瞬 令我悲伤
三十九年过去 有人死了
没有尖叫 有人失踪于灰
有人动过手术 有人在医院等着
头上悬着黄色吊瓶 有人成了官员
在红色地毯上漫步 有人嫁给了老外
憔悴于一门外语中 有人在花园里老去
孙女在飞机上 房间荒凉 有人醉后
裤袋里别着空酒瓶 此刻
正沿着日落的大街往山下走
“西游咸阳中 赵李相经过”
第一排是姑娘们 个个绰约风姿
第三排是男生 个个壮志凌云
每个人戴着一只手表
而后来 与我相依为命的
并不在其中
跟着外祖母
在现实的瓦罐中藏好皮肉和
年龄 白色的老师在追随老虎
褐色的校长朝着冰块挥手
假期也意志坚定 从不思考
只管前进 牛群戴着面具涌过了
广场 任由自己的蹄子随波逐流
我听见他们齐步走掉 死于假嗓子
那个秋天世界上只剩下外祖母
灰衫独自飘扬 古代的小脚妇人
不识字 赤裸着白内障 戴着玉镯头
我的不老的阴影 我的岩石圣母
我母亲(连她也弃我而去)的母亲
我的歌谣和故事 领着我逆流转身
回到厨房 那时我的手还小 时代
后面 一只水缸漂着黑月亮 一排
桉树在白云下唱歌 一只乌鸦
站在云端 童年寂寞 生活热烈
我从不向往将来 矢志不渝
跟着外祖母 朝着孤独的落日
一老一小 我们走得很慢
母亲经过了客厅
晚年 一个光芒逐渐消退的
房间 坐在黑暗边缘的老女人
是我妈 沙发破旧 像她耐磨
的内衣 老花眼镜阻止她看见进步
针线盒一生携带 不追求自由
不迷信药瓶 吃几片降压灵
拒绝保姆 子女们远走高飞后
自己为自己做晚餐 像猫那样
饮水 无独有偶 整晚看着一台
活力四射的电视机 机器怕死
每个结局都关乎维生素 斗争
是与非 白与黑 胜与负 跳高
终其一生 她的既定路线是产床
黎明 菜市场 厨房 灯光 万物
同眠的夜晚 (还去过一所中学
每个白天她在那儿教书 粉笔灰令她
频频咳嗽) 她不是女权主义
也不是一朵花 一生如此失败 我们
无可奈何 一次次回去 敲老家之门
的手指 有点内疚 为何? 出人头地
不是她一向主张的吗? 漫长的
等待后 再次出现在门口 她走得慢
白发苍苍 又矮掉一截 假装
是我的妈妈 她刚刚经过了客厅
玩纸牌者
——为塞尚作注
在那样一个无所事事的早晨 我们在中学后面
的仓库里玩扑克 黑手 每只五个指头 淡蓝
色的指甲抠着方块 叠出个小小的角 心在跳绳
学校包围着我们的灰桌子 光明老师 正在教室
点着名 诽谤黑暗的落水者 好学生都不赌
穿着臭袜子 蓝衬衣 我们的教材没有教务处
病急乱投医 只有牌局能够拯救空虚 因一文
不名而不动声色 脸孔塞在一副自制面具后面
莫测高深 真假难辨 这就是时间 每个淡黄
色的穷光蛋都敢出牌 佯装抢到了一大包钱的
绿林好汉 每张 都像死神那般铁青 熬夜后
牙齿变软 舌头干掉 眼睛看不清
局面 十米开外有个球场 裁判是一个坏蛋
那么英俊 那么结实 那么
笔直 那么信誓旦旦 出着牌
喝着茶 揩着输掉的汗 抽着阴谋烟卷 摸
到纸就要下手 (大小是57cm×88cm) 抚摸它
琢磨它 干掉它 这是
亘古最神秘的一局 一对黑桃 四朵梅花
21点 可不是小数目 红桃A是一颗始乱终弃
的心 Q 我们这里叫它姑姑 色眯眯 方块9
是个阴谋 沉默不语 到底是9还是6 世界
的大牌叫作鬼 “你有一对王 为什么不出”
杨黎说 洗手间空着 他怎么不玩了 马桶
是个作弊的好地方 撒旦和麻姑在另一桌 她们
口是心非地玩 我们诡计多端地玩 爱过 也
失去 恨得咬牙 又和好 重新洗牌 一辆汽车
在屋外亮着前灯 就像蹲在战壕里的送死鬼 通过
这些善良骗局 如胶似漆 大家笑呵呵走向一贫
如洗 有情有义 钱都到哪里去了 无人关心 充实
之谓美 哦 已经午夜三点 逝者如斯夫 这里的
流水没有波浪 不在乎赢 跟着春天的爆竹声 肝胆
相照 世故 狡猾 成熟 轻率 拒绝正派 为活着
出一手下流的臭牌 那棵树又点燃了梅花 青春逝去
临死还在打 破裂总是来自厨房里 卖早点的小贩
在街口支起炉子 将崭新的面团再次投进翻滚着的
菜籽油 向死而生 我们日日夜夜在上面漂着 努力
要成为不沉的油条 飞机声有时响起在远处 火车
衔着龙驶向远方 那时候是20世纪也是19世纪
我们一心一意玩着扑克 直到天亮 太阳升起时感到
困乏 让亲爱的家长失望了 我们没有战胜时代
熬过了一大把时间和它天生的无聊 那些颓废的春天
我们存在过 塞尚呵 艾克斯的老画师 临终前终于
画了我们 他把铺着报纸的桌子画成土红色 玩牌者
画成土豆色 帽子画成了深褐色 纸牌 一张画成
死灰色 一张画成暗绿色 最后一张 他画了青色
小鬼 “他在色彩光线感觉与形体之间 在向深度空间
展现图像与颜色的平面配制之间 遇到了麻烦”
“头条诗人”总第963期,《花城》2024年第3期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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