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上高原
 
从低海拔一步步登上高原
每爬上一个刻度
我的身躯都向下弯一个尺寸
呼吸也多一份隆重
有如我对崇高与巍峨的景仰
 
爬至雪际线
我的身躯像植被
由乔木矮至灌木
再矮至一层层浅草
 
最后，卸下自己的轮廓和所有负重
我与雪花站立成等高
世界与我的内心，都安静了
 
雪峰，一生都在融化桂冠
 
此刻，我搬出电脑
正对雅拉雪山，想写下对你
已知的颂词。我堆积的所有语汇
在你雪线之上，都被金色的阳光融化
 
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 
没谁知道你经历多少轮严寒
我知道，你堆积雪崩的能量
在等待一次蚀骨断魂的重生
 
你从海洋的最低处腾空而起
就是想知道高度的含义
你想看那些一山苍翠
如何结束沉寂海底的凌乱一生
 
人间总是以信仰的方式创造自己的神
太阳与月亮从东到西挑起你的法力
繁星像珍宝缀满你雪白的冠顶
你想归还，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从春天开始，你就在卸载自己
像我不断卸载手机里多余的程序
可冰雪融化越多，气温越冷
大朵大朵的雪花又奔赴于你
 
以五月的方式朝拜春天
 
五月的塔公草原
每一棵嫩草都躺入五月的娇艳
春天，打开高原的蓝天白云
像墨石公园的纵深处
撑起撒满星星的天幕
 
草地上，牦牛群像剃头剪
平推出高原白亮的阳光
放生而无主的那些牦牛
在草地边缘，咀嚼一片蓝天
牙齿，与积雪和风中的阳光
一样的白 
 
云朵，拨亮我的月光
 
高原的云，就如此地搁在我头顶
像阿妈的手掌
沾上高原的雪片
为我体内的焦灼降温
 
高原的风，阴晴不定
云朵坚毅如铁。守着我
一直不转身
五月的格桑花，打开了花期
也盛开着寒冷。云朵
从我头顶伸出手指
把阳光捋直
我凝望雅拉雪山的眼神
再也不弯曲
 
我从贡嘎山到雅拉山垭口
云朵像风筝，一直拽在我手里
月亮从东到西，从黄昏到黎明
一会儿雪花遮蔽
一会儿冰雹凑至
而那朵云，总是拨亮月华的光辉
我与天空的颜色
永远没有距离
 
抬高
 
我爬上海拔4000米
将海底抬高了一米六七
为大海上升的速度
提早了多少个亿年
 
高度增长生命的长度
大海倾倒了海水的重负
抵达天空最高处
海水的盐味
腌咸了世界的风流
 
甘居柯河之晨
 
金黄色的太阳光洒满雪山
涂抹我取暖的早晨
我的身影长长地
摊在甘居柯河岸
16.47Km长的小河
脱尽了白雪的绒装
以一粒水的喻义
在雅拉雪山照过来的阳光下
清澈地将我身影
一寸寸扶正
 
一副牦牛骨
 
一副牦牛的骨架敞开胸骨
怀抱草原瘦瘠的土地
怀抱对狼群或疾病的宽容
如放下佩刀的民族
对肥硕的大肉充满仁爱
让生命之光自尊于尘土
 
塔公镇之郊
 
每年五月，塔公镇都有来自四面八方的人群
杂色服饰和听不全的口音
像散落一地的积雪和刚融化的冰棱
 
从镇口到镇尾，塔公的雪白是辽阔而婉转的
走入镇郊，树木和村庄
阿妈牧牛的脸色和问候
“早上好”的一口牙白
连同藏楼升起的牛粪的炊烟
都经过了雪水的洗涤
我行走其间，不敢大步流星
高原反应时时提醒
我们不能打扰雪山的安宁
连同汗腺也不敢分泌
人体以内的东西
 
连绵的雪山肃立
嗖嗖的寒风中
所有的路过都是一片阴影
我们像被埋伏在星空之外
为这雪白，成为走在一起的族人
 
天地之弦

海拔线是立于天地间的琴弦
刻度越低，人间的发声越浑厚
刻度越高，红尘的回音越细渺
细渺成雪花摩擦的精致
奇古大恨，还是千情万爱
都只是一曲高山流水
汩汩流回人间
 
在立曲河边
 
凌晨，在立曲河边徒步
半轮月亮像刀片
切割夜色涌动的黯淡
 
一群黑黢黢的牦牛
把自己捆绑在春天没有苏醒的草地
它们只有抬起一直铲草根的头
才会是生命的征兆
唯蹄下的菌子、语音和民俗
引领着春天发芽、抽翠
 
一头瘦小的牦犊
紧贴妈妈的肚子
含着奶子一耸一推
像艰难地钻探一口深井
母牛扬头咀嚼一大块塑料袋
像在咀嚼满目青山
水汪汪的牛眼，反刍
满山遍野的绿草茵茵
 
太阳从雅拉雪山背后铺满金光
那些涌向太阳的夜色和
游人脚底荡漾了一夜的尘埃
以及对高原对雪域的欲念
都粉身碎骨
 
那片慢慢退却的半轮月影
像在解读生态修复的命题中
一点点愈合自己的伤口
 
 
高原的黑乌鸦
 
对了的，高原的乌鸦一身是漆黑的
漆黑的羽毛带走了尘世的杂质
高原的天空才密布洁白的云
贡嘎、青绕、雅拉雪山，给大地留下洁白
在河滩、山谷和垭口，乌鸦
与雪山形成强烈对比
为那些风中激荡的旗子喊魂
喊红了嘴皮
 
对了的，乌鸦的一身是漆黑的
在这五月还没归来的晚春
光秃、稀薄的山岭
白雪、红嘴、黑羽
与白红黑三色间隔的藏式民居融为一体
那是对天上、地上、地下最神圣的顶礼
乌鸦，是虔诚的过度色
 
此刻，我窄小的肺活量
在乌鸦红嘴巴“呱呱”的叫声里
得到最广角的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