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诗只有在痛苦中淬火之后
才有足够的力量
去刺穿每一段难以忘怀的过往
我常常在想，我曾经写过的那些诗句
究竟属于哪一个我
是跟随母亲手握锄头沿着地垄
从大地的肋骨上剔肉的我
还是每天挑着扁担从后街邻居家
往返几次担水饮羊的我
是手掌磨出水泡却不敢让母亲挤破的我
是躺在玉米地头的土窝窝里大声读诗的我
还是领着一只狗
手持鞭子踏着清晨的露水赶羊上山的我
那时候写的诗句
像是一棵棵树干笔直却树叶稀疏的白杨
那时候，写远方的天地磅礴
写远方的星河辽阔
那时候，还没想过写家乡
没想过写扎着头巾佝偻着后背的母亲
当我一步步走到远方
吹过了远方的风
我像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写樱花树下的爱情
写彷徨，写迷惘，写虚构的人生
也写树洞中的蚂蚁和街头盛开的槐花
后来，我发现我的诗句越来越软弱
再也写不出一个人流浪在世间的悲怆
写不出凌晨三点路灯洒下的光
写不出穿行达累斯萨拉姆街巷的提心吊胆 ➊
还有坦赞铁路上踽踽独行的火车 ➋
纽卡皮里汽车旅馆的球赛 ➌
贝拉城郊的炮弹坑 ➍
卡松布来萨关口藏在帽檐下的黑人警察 ➎
卢本巴希诊所里爬树的猫 ➏
科卢韦齐的巨大矿坑 ➐
徘徊在Morningside山顶公寓门口的持枪男子 ➑
以及赞比西河的鳄鱼和落日 ➒
如此种种，我都再也写不出来
我在奔波中弄丢了装着诗句的背包
转眼就是十七年
十七年像一条巨大的河流横在面前
我望着河流对岸的荒原
那一株株枯死的秧苗都是我亲手写下的诗句
一簇簇诗句底下埋葬着一条条逝去的生命
那是一个个曾经的我啊
二零二四年春天
请允许我这个出走半生的农夫
趟过湍急冰冷的河水
再回到那片荒芜的土地上去补种几棵新苗

2024-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