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双劳动人民的手,锋利的刀刃割不破老茧,手指像钢筋坚韧而绵长,伸屈灵活自如,扛举千钧重担,旋转锅碗瓢盆。可现在不见了,深埋九泉之下,已逾二十六载。不难想象,两手平摊,骨节串联,犹如铁轨,铺设冥府,或顺掌纹,排列周围,数百年后,考古挖掘,依然整齐。坟头草茂盛,环绕柑橘林,生前劬劳的地方,不时有鸟语花香。
她出身大户人家,这双手也曾稚嫩,在太阳溪捉过螃蟹,在夻角坵放过风筝,在魏家园学过刺绣。不知度过多少快乐时光,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她嫁入同村毗邻大家庭,幺妹变成大嫂,开始当家领事,不断生儿育女。在四房榜、黄泥坪一带,她扯过猪草,开垦过荒地,耕耘过庄稼,打理过菜园。少女的纤纤玉手,演化为妻媳的手,家里外活一把抓。
在困难年代,我嗷嗷待哺,她用干枯的手,从干瘪的奶子,挤干涩的乳汁。我吸出血丝,她疼痛难忍,仍轻拍我肩,我浑然不觉,吃饱了才睡。母子逃荒湖北,她携带铝饭盒,自己舍不得吃,却一口接一口,拿勺子喂给我。她的手微抖,试图节省些,不知下一顿,该如何解决,我无忧无虑。我入学时,她穿针引线,两块棉手帕,缝一个书包,别出心裁。
那双手神奇,无论粗细活都干,总是闲不住。她起早摸黑,管一大家人的饭,还养猪牛羊,一大群鸡鸭鹅兔。忙完家务又上坡,脸朝黄土背朝天。她的手握薅锄,挥汗如雨松土。弯腰割稻麦,镰刀也飞快。手掌日渐粗粝,胼胝厚实,她抚摸我,我转过脸躲避。后来,我外出求学,她煮咸鸭蛋,临走揣衣袋,手温暖有力,我推辞不过,一路上充饥。
她裹过足,腿脚不便,但古稀之年,手劲无妨碍,只是布满皱纹,筋脉条分缕析。她扎布鞋底,一点不吃力,可我嫌弃土,不敢穿上街。她爱卫生,扫地抹桌,收拾灶台,洗衣物等,勤劳不辍。我劝她歇息,她怕玩出病,说人要活动,不然闷得慌。即使寒冬腊月,还在冷水池中淘菜,双手冻得僵硬。慢慢地,手背失去弹性,宛如红松树皮,有皲裂。
村有城市下放人员,当年响应国家号召,“我们也有一双手,不在城里吃闲饭”,可与她的手相比,还是相形见绌的。她的吃苦耐劳精神,茧手体现淋漓尽致。早年虽是金枝玉叶,历经无数风霜雨雪,已改造为地道农民。她从富裕到温饱到贫穷,又从贫穷到温饱到富裕,人生的抛物线,全靠双手描绘。晚年的福气,也蕴含于此,天道酬勤,令人欣慰。
临终,她神志不清,仍握紧拳头,瘦骨伶仃,指甲黝黑,好不容易掰开,只剩一张白纸。她不识字,没上过学,是睁眼瞎,常羡慕我,读书习文。她的手搬过万物,却对笔一筹莫展,女子无才便是德,旧社会伤害了她,她至死刻骨铭心,可又何止她一人。如今,我写出她的终生遗憾,为同命运的女人呐喊,她若转世,也该成人,识文断字,不在话下。
没错,她就是我的慈母,七十六年的人生,大抵是辛劳一生。她给我的念想,离不开那双手。我庆幸能创作,可不如她勤奋,她积极的生活态度,也远非我辈企及了。幸好我是她的儿子,身上还流着她的血,我俩的手大同小异,她抓物质生产,我搞精神产品,皆需艰苦劳作。母亲啊,借您一双巧手,启开智慧之门,让我笔健文丰,我将感激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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