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鹤》

楚地最神秘的鹤，历经两千年由白变黑
警觉地，环顾依旧喧嚣的江湖

玄鹤是候鸟中的异类
我见过它。在百鸟的寒暄里
飞越暗淡的星空和树丛
途经一个人漫长的兵荒马乱
只栖息在微弱而粗重的呼吸里
占领苍苍楚水，繁殖、越冬、迁徙
潜而无形，临而高鸣

一只孤鸟，有着不可言说的震烁
凝滞于，无家可归的旧爱
玄鹤以一己之黑，成为
楚地漫漫长夜幽深的瞳眸
亦成为，隐于困窘院落里的
最后一盏孤灯

被楚人豢养的一团虚幻之黑
吞下楚地所有的悲怆

               
《食蝉》

我沉疴在身久矣
这些年来，我少言懒语，精神不振
沉默如一只钉在树干的空心蝉蜕

据古老中医以形补形之说
觉得身体里需要补充些许鼓动的东西
我决计啖食一些鲜活的蝉
我需要滋补的那部分
是蝉愤怒而嘹亮的呐喊
远离各种经典选本，于荒郊野岭
做一个捕蝉者。辨识蝉蛰伏的年代
甄别发声的分贝，淘汰那些沉寂的寒蝉
我每天都吃掉一些扑腾的蝉鸣
咀嚼发音的鼓膜，和透明的翅膀
我习惯油炸，偶尔也清蒸
只是，食疗没能治好寡言的顽疾
我无所忌，慢慢习惯哑蝉那样的生活

一只只金蝉被我吞下，它们的魂魄
在我身体里，高声鸣叫不已


《社橘 》

社橘是洞庭神话里的一棵大橘树
我唱巴陵戏的那些年，每天都遇见它

我是那个俊俏的书生柳毅
在抑扬顿挫的唱腔里，社橘的故事
摇曳成风。一棵轻咳着的社橘
替我守住村头的时光
固守在我身体里，透着
温润的虏获。捕捉骤然涌起的爱意
我的社橘在寂黑的夜晚长出金黄的叶片

候鸟在社橘的落叶中纷飞
当我追逐它们时，却瞬间消失
然而它们一直在体内穿梭
消耗着，不为人知的那份期待

现在，我依然唱巴陵戏，演技炉火纯青
你口中的柑子树，被埋在
越发婉转动情的唱腔里
我上场和退场，都要经过它的身体
在最饱满的时光里，它一直安静
长出新枝，却再也没结出一枚橘子

我的社橘是洞庭湖伸向高空的梯子
一部分随云朵逃离
另一部分还在等着你


《输液》

一个罹患感冒的民工，满心无奈
训练有素地，给一排垂死的香樟树打针输液

这些从山村移栽来的大树，五花大绑
由几根木杆支撑，如同被迫来异乡的谋生者
身患重症，需要搀扶才能站稳
一浮生立于一木
一棵树对世间断断续续说的话
都在绘声绘色的枝叶里：

“纵然我们从炫彩的画框仓促突围
依然是存疑的道具，是另一种疲惫不堪的人类”

大大的输液吊袋挂在树桠上，多像
这个沉默寡言的民工，病殃殃地
在街头诊所排队输液，一只手高举吊瓶


《白口罩与行为艺术》

街头行人寥寥。一个模糊的女子
取信于一条街道并非易事
她安静地站在街口
猜不出年龄，也无法揣测身份
她的行为艺术表演波澜不惊
奇异的白口罩穿搭
是她唯一的卖点

她浑身绑满厚厚的白口罩
像束缚着一道道枷锁。远远地看
酷似一条鲜活的白蚕蛹
或像月光下，一只惨白的蜡烛
我一度以为，她已伤痕累累
是一个被急救包扎的，悲伤的患者

她不再有挺立的乳房与优美的曲线
空白的表情，让人想起国画里的人物
她被遮盖的羞愧无人知晓

一道清白之光，穿透
我寒意起伏的胸膛
自信自傲的我，衣着光鲜得体
抵押了仅存的尊严
恍若一个轻飘腐朽的稻草人站在她面前


《冬月纪事》

暖冬是牧羊人释放的假消息
我嘶哑的喉咙，信任
凛冽北风递来的刀子
精彩绝伦的冬月，瞬间就被戳破

手掷石器，一群麻雀惊飞
复制另一些麻雀的渺小
一枚柿子不需要太多假设
应声落地，像一颗残败不堪的星球
宿雾不散，仿佛一尾鱼在掩饰里转身
蝙蝠的冬眠是一个历史事件
软体的蛞蝓，敷在盲目的落叶上
形形色色的动物和植物都是令人忧疑的
短视频中的我，在满是污渍的车窗玻璃外
与一米距离的人心，对峙

静以修身。有多静
才能在硌手的风寒里修身
我动用了，一场骤停的大雪
动用了像蝗虫一样漫天舞动的标语
动用了一江干涸的水

用一场冷雨打扫羊群走过的山坡
牧羊人的故事，已冰冻三尺


《大白》

大白作为一个荒野求生者
重返人间之后，沉默的背影
长成一株令人疑惑的植物

他是一个站立着的蛰伏者
虽然并不执笔书写
依然手里晃动着一张奇怪的白纸

一群接近虚构而非虚构的友人
涉过从前纷飞的雪
围绕一豆古老的灯火，或站或坐
被豆灯一一点名，被低调地照亮一遍

我看到动画片中的大白，出现在
花朵殒落之后的精神空白里
一个面目混沌的人，在清扫最后的落叶

巨大的银幕，如陌生的神祇从天而降
一些黑色的名字，像蝼蚁一样无法辨识
一晃而过，又一晃而过
我突然想起大白天下这个词


《喜鹊》

我试着用古老的月光之笔
为平庸的生活，画一幅令人疑虑的脸谱
于虚实之间，描摹喜鹊的高空幻影

在草地窸窣声响的本质里
画出显而易见的丰盛
卸下云朵的喜鹊，即刻成为
天空的沮丧，和季风盘旋的方向
我毫无保留地信任，所有飞翔的事物
一念之私，闪现在喜鹊的救赎之翼
象征主义的爱情，藏身于芳草和头顶

当我距离自己越来越近
我和天空各怀心思
一只喜鹊，在我身体里完美降落
成为我昨天的一部分，而非天空的一部分

在乡下，我喜欢的一个女孩也叫喜鹊
执迷于佩戴柳枝花环的她，早已不知所踪


《蚯蚓 》

我与蚯蚓的渊源，始于
昭告湖水，如何以蚯蚓为夺命诱饵

蚯蚓与我似乎存在某种默契
在鱼钩上，间或蠕动
为贪婪的我，成功地吸引了
众多贪婪的鱼儿

我秉烛读史的时候
蚯蚓正与大地微言
它潜行在我目不能及的黑暗里
世间每一粒被遗弃的尘埃
都被翻阅，被收纳。它试图救活
从未降生或已死去的事物
与头顶上恍过的蝴蝶不同
蚯蚓恋世间的落花成泥
一场桃花雨渗入泥土
将原乡的空间拓展为无穷
故事融化在蚯蚓的自言自语里

我们每个人都将被蚯蚓分解、消融和净化
都将在蚯蚓神秘的抚摸下长眠
蚯蚓掘进在时间的两端，每个
历史的洞穴，都说自己是蚯蚓生命的
九曲回环，又都矢口否认

我是一个被历史毒害的书生
苍白的脸色就像某部老电影的片段
在楚王台遗址，一条历史的蚯蚓
被我挖成零碎的几段
一段在艰难地保命
一段仍挚爱着肥沃的泥土
继续无头无脑地深耕。最短的一段
沾满了旧时代的铁锈，让它提前死去


《火山石》

未知的远方，谁用侘寂的火焰之心
养育遗忘中沉睡的火山石

静默也是喧嚣的。生锈的故事被唤醒
成群的野雀，从不确定的方向飞来
模拟当年的盛景，像落日吹起金色的号角
在火山喷发与岩浆骤冷之间
我刻意把浑身的匮乏释放在山林

那些不再咄咄逼人的石头虚怀若谷
甚至能浮于水面而被称为浮石
走出沉重历史的它们，成为另一种东方美学

我梦见，侏罗纪的石人
暗合我的心跳。亘古间很多事物
一直有序地活着。梁祝的蝴蝶
秦坑里的兵马俑，星宿的对应物
众多难以释怀的往事，纷纷堆积在
火山石的身体里，有时候暂时从石头离开
还会敲着铁镐回来，用喑哑的乡音
读唐诗宋词里的山水

在嶙峋的火山口，天地生死如此之近
我垒起三个男人：儿子和我
以及在高烧咳嗽中逝去的老父亲
我还准备用轻质的石块和明月，垒起另外一些人

                      202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