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库特拉斯睁开疲惫的眼睛
看着该隐的背影
被轻轻带上的
黑色木门吞没，
他强打起精神扫视了一下
这间潮湿阴暗的小阁楼，
最后目光越过床几上
那杯热腾腾的奶茶
锁在那狭小明亮的窗户，
像是看到了外面巴黎街道的喧嚣，
根本没有留意我坐在床边
怜悯而又同情地注视着他。
在弥留之际沉浸在自言自语中——

那天晚上收到爱塔捎来的消息,
我第二天一早就徒步出发,
在密不透风树丛的陷阱里迷了路。
当带着满脸的划痕
从这迷宫的禁锢中钻出来时，
只看见太阳已卡在西边的荆棘丛里，
伤痕累累，
鲜血喷射在椰树林中。
满地挣扎着椰果破烂发黑的躯体。
在不远处一棵高达挺拔的芒果树下，
有一个瘦弱的小孩
坐在土堆上，
像刚杀死亚伯的该隐，
颤抖地举着
沾满泥巴的双手。
面对上帝的责问，
呆滞的目光爬过
眼前破旧的木屋，
无动于衷地落在
太阳破碎的痛苦中。
只见满地粗壮的褐色藤蔓
经过千里跋涉，
穿过沼泽和荆棘林，
蜿蜒前行，
最终用柔嫩的身姿围困了
思特里克兰德的木屋。
先头兵争先恐后地爬上屋顶，
挥动着绿色的旗帜洋洋得意，
还有几个小兵勇敢地挤进木板之间的缝隙
窥视木屋里面黑暗的秘密。
.......
我拉开虚掩的木门，
一阵神秘的死寂扑面而来。
我打了个寒颤，
不由自觉地回头
看看是否后面有人跟踪，
冷不防看见那打开的木门上
有一双阴森森的眼睛
发出绿色的冷光
直透我的躯体，
我顿时觉得全身哆嗦
像被雷电劈过。
当我缓过神来，
定眼一看，原来是
一只黑黝黝的大蟒蛇
从郁郁葱葱的香蕉林里
盘旋而出，探出高昂的头，
随着木门晃动着。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
并用右手摸了摸蛇的双眼。
然后深吸口气，
把头探进去。
轻轻叫了几声爱塔。
只听到自己的回声像
上帝呼唤摩西的声音
从木屋里回荡出来。
我小心翼翼地踱步走进木屋
突然像闯入梦境中的原始森林。
整个狭小的空间弥漫着
一种神圣的寂静的气息，
像第一次步入教堂的小孩。
我觉得一下子置身在
宇宙子宫的内部，
窥视到生命最原始的秘密。
阳光透过木板之间的缝隙，
像透过茂密的树叶过滤下来。
只见思特里克兰德赤裸上体，
依靠在深褐色的树干上。
洁白的身躯上溅满
五颜六色的颜料。
左手托着调色板搁在大腿上，
右手握着画笔高高举起，
头靠着树干上微微仰起，
眼睛像在凝视着头顶上
一个特别硕大的无花果。
在一大片绿得流油的
肥厚树叶衬托下，
被内心强力的欲望煎熬，
燃烧成一团妖艳的火球。
那翻滚的紫红色浓艳得
承受不了自己的重量
马上要流进思特里克兰德的嘴里，
他的脸上凝固着
亚当偷吃禁果时的微笑。
爱塔把头伏在他弯曲的膝盖上，
左手紧抓住他握笔的右手。
右手摸在调色板里，
沾满了红色的颜料。
我弯下腰趋近看了看
又轻轻的呼叫了一声爱塔，
但是没有任何回答。
我没有恐惧，只是被
一种神秘的力量牵引着，
震憾着，不敢用
悲伤的声音来污染
这圣神之地。
我环顾四周
时空被扭曲、打碎、浓缩
渗透进永恒的
浓艳的色彩里
赤裸裸地汹涌在我的眼前
仿佛置身于西斯廷教堂天顶壁画下。
右边一匹俊马展开
纯白的翅膀，
腾空踏着
一株燃烧的火焰树，
洁白的身体披着
天使的光芒。
一双明亮的眼睛
像黑曜石炯炯有神，
慈祥地伏视着
思特里克兰德。
一定是刚从天国下来，
带来了神的福音。
后面土灰色的大地上
耸立着墨绿的茂密森林
高大的树木腾空而上，
枝条在天花板上延伸开来，
同无花果树的枝叶
纵横交叉在一起，
缝隙中透露出湛蓝的天空。
有一株枝叶茂盛的芒果树，
隐约着金钱豹的色彩斑斓。
两个眼睛就像两颗
异常成熟的芒果
嵌在翠绿的叶丛中，
灼灼地发着魅惑的磷光。
一只从画家卢梭梦中
闯出来的狮子
全身发着金黄色的光芒，
安静地伏卧在一棵
遮天盖日的大榕树下，
眼睛瞪得异常的大，
像两颗蓝宝石灼灼生辉，
可以在里面看到
碧蓝深邃的大海。
狮子后面是只棕黑色的狼
卧在倾斜光滑的椰树上，
龇牙咧嘴，那幽蓝色的
美杜莎之眼，只要看一眼
就可以把人的灵魂摄走。
土褐色的椰树
倾斜着顺势而上，
长到天花板后马上
横跨到对面的墙壁，
头部扇动起黄绿色翅膀，
隐约着沉甸甸的椰果
顺着墙壁往下低垂。
远看像一座天桥架在上面。
一只麒麟在树下漫步
像圣人一样沉醉在
自己思想的奥秘之中。
一只金丝猴从麒麟背上
轻轻跃起，刚好伸手捧到
金黄色的椰果，
回头向我投来喜悦的眼神。
脚下是一片嫩绿色的草地
点缀着五颜六色奇异的花朵
像满天闪烁的星斗，
一直延伸到远处
同蔚蓝的天空交融在一起。
有一只九色鹿
从天际奔腾而来，
在麒麟的左前方越过
直奔向无花果树。
一只九尾狐刚好从其背上腾起，
美丽的尾巴在半空中飞舞。
深红色的小眼睛
像两颗樱桃闪烁发光，
嘴巴微微张开，
想要吞吃火红的无花果。
那矫美的躯体，
发着银白色的光芒，
像衣袂飘飘的仙女。
一条翡翠色的河流
从无花果树粗大裸露的
树根脚边流过
在爱塔的脚边折了个弯
从我的脚下潺潺流过，
一直延伸到打开的木门，
流向光明的尘世间。
一只悠闲的神鳌，
仰卧在爱塔脚边的水滩里。
一个美人鱼多情地，
趴在白色的肚皮上，
暗红色的秀发随着碧波荡漾。
流水和荷叶交融在一起，
中间游曳着
透明发亮的金鱼，
有几只淘气的竟然跳跃在
亭亭玉立的莲花瓣上
惊飞起睡梦中
五彩斑斓的彩蝶。
……
突然我注意到
一串带泥巴的脚印
沿着清澈的河流向门口走去，
有一种负罪感从心头升起。
我顿时跪在地上，
用双手和衣服去擦那罪恶的印记。
我知道这木屋就像一个原子
只有足够的渺小，
才能够看到电子
象恒星般的绚烂。
我像一名虔诚的信徒
一跪一拜爬进了布达拉宫
看到了佛祖的容颜。
我激动不已
跪在绿色的水波上，
眼睛放出咕噜，
看到魔戒时的绿光。
我应该用灵而不是肉身去触摸，
这天地初开时仙境，
这难道不是圣经里的伊甸园吗？
无花果下躺着不是亚当而和夏娃吗？
那引诱的蛇在哪里？在门上？
为什么不在无花果下。
是否进入这个门的人都将变成蛇？
一阵恐怖从我的心头涌出。
我突然抬头，刚好爬到门边。
不知是在什么神秘的力量作用下，
那门彭的一声关上了，
那两个眼睛发出两束绿光
一下子吞噬了我的躯体和灵魂。
（好长时间后我才知道是该隐关的）
我一下子伏在木地板上，
展开双臂
延长脖子，
张开嘴巴，
伸出舌头，
我感觉身体
在挪动，
在变冷，
在形变，
感觉自己是一只纯洁的蛇，
慢慢向无花果树爬去。
我顿时感到眼前
所有的形体都融化了，
只剩下纯粹的色彩
在流动，在翻滚，在奔跑，
红色的热烈
蓝色的梦幻
灰色的迷茫
绿色的生机
白色的神秘
黑色的骚动
金色的灿烂
……
这一切的一切汇集成
色彩的波涛
汹涌着，澎湃着，激荡着，
梦幻成生命最原始的动力。
我没有诱惑夏娃，
圣经深藏了秘密，
上帝改写了历史，
是上帝借亚当的手
创造了这神秘的伊甸园，
是亚当内心生命力的涌动
成就了他，也毁灭了他。
他用自己的死亡
把人类带进时间的流逝中
也带进永恒的哀叹之中。
而我只是对神性的贪婪，
无意中穿越茂密的原始森林，
来到这神秘的伊甸园。
我只是一个窥视者无意中
有幸看到了上帝的杰作。
上帝没有诅咒人类，
是人类自己诅咒者自己。
我忘记了思特里克兰德，
忘记了爱塔。
只在黑暗中不停的看着、
闻着、听着、舔着、摸着。
我如痴如醉，流连忘返，
在一片漆黑的内心光明大海中
用我的整个身心
呼吸着、体验着、回味着。
我觉得自己已经不再是蛇
而是融化成流动的色彩
慢慢融合在伊甸园里。
……
突然缝隙里透进一条条红光，
像一条条闪电，
我听到噼里啪啦的声音，
把我从黑暗中曳了回来。
我闻到木头燃烧的香味，
发现自己挨着思特里克兰德
靠在无花果树上坐在，
脸上挂在幸福得意的笑容。
我马上意识到着火了，
但是竟然无动于衷，
目不转睛地欣赏着
大火慢慢吞噬着
蛇、狼、猴子、鹿
茂密的森林
嫩绿的草地
……
隐约中看见一个小男孩的黑影
站在门口的位置，
高举着一个火把，
诡异的表情在火光着闪烁着。
他的目光透过燃烧的火焰
同我的目光交接在一起。
上帝创造世界，
就是为了享受毁灭的快乐。
……
当我感觉身体一阵疼痛，
白色长衫已经燃烧，
我尖叫着
在地上边滚边爬。
等我脱掉外衣，
站在不远处土坟上，
看见只剩无花果树
在烈火中燃烧着，
那个硕大的果实
从树上落在
思特里克兰德的嘴里。
火光映红了他那
来自天国神秘的笑容。
我看着他仰面躺在烈火中，
那双眼睛炯炯有神。
好像不再关注无花果，
而是凝视着浩瀚的宇宙
漫天的星斗。
那只提笔的手一只高举着
准备在夜空中涂抹
新的伊甸园
……
你看
火，火，火
伊甸园，燃烧
火，火，火
燃烧，伊甸园
……
医生突然从床上
激动得一下子跳了起来，
颤抖的右手
指向那个狭窄的窗户，
我抬头一看
见夕阳把火红的光亮射进这间
阴暗潮湿的阁楼。
整个空间笼罩在圣神的红光中。
我看见医生脸上
带着幸福的笑脸，
眼睛发出异样、透亮的光芒，
内看到了伊甸园的神秘。
我过了好久才合上他的眼睛，
慢慢踱到窗台边，
表情凝重的注视着
远处火红的夕阳
夹在高楼大厦之间。
这“伊甸园”可能是爱塔烧的，
还有可能如医生刚才所言
真是该隐烧的。
但是我又忽然怀疑
是医生库特拉斯烧的。
这家伙临死都没有告诉实情！
更有甚着，是思特里克兰德毁掉的？
或许根本就没有“伊甸园”
只是精神上的一种错乱幻想的产物。
见鬼去吧！我深吸了口气，
但是“伊甸园”这个词一诞生，
就象上帝在人的欲望上烙的疤痕
就是被烈火燃烧干万次
它都无法消失。
……
“终于死了！”
一个冰冷的声音
把我从纠结的思绪中拉回现实。
我回过头，
碰到面无表情的该隐
冰冷的目光
割着我的肉体和灵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