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这一生，用过许多刀。
他说他读过一册书，也就是一个学期
我猜他没用过削笔的小刀。如果他闻到
那些铅笔屑的沉香。就不会被酒席香吸引了
爷爷带着他逃课去吃酒席，是不想亏待儿子
谁想都还是亏待了。于是父亲有了第一把刀
草刀。放牛时割一背篮牛草
清晨割的是露珠。黄昏割的是月色
那时候草长不长，日头却很长
镰刀的把比稻穗长，磨出老茧便不疼了
离生产队解散还有十年
父亲做父亲了。他接了他父亲的班
做队长。从此母亲永远成为第一个出工的
后来队屋拆了，我家分了三根枞木檩子、两把镰刀和一小捆马搭。外加三亩五分田
这些失而复得的宝贝。让父亲几个彻底难眠
他开始张罗把草屋顶换成水泥瓦，辟两间杂屋。
关牛，喂猪。砌刀就这样到了父亲的手上
长方形。不开刃。沉甸甸的
父亲用它砍砖，砍石头
吊滴脚线，拉水平线
硬是建起三间宽敞高大的瓦屋
母亲便有了用武之地
直到盖了队上第一栋楼房
这把厚朴而强悍的砌刀才退休
到了90年代
农村的河渠水沟里到处都是鱼
就像城市的大街小巷里到处都是利润
父亲竟然有了一把篾刀
先是编织鱼篓子，装在下水口
一餐喷香的鱼汤便是稳稳的幸福
后来又织各种竹器：箩筐、筲箕、簸箕、撮箕、箢箕……
砍竹，晾置，剖篾，浸水，扎架，编织……
最后用火燎拧结收尾——
每一步都慢条斯理，扎扎实实
无师自通。连一向嘴利心软的母亲也忍不住夸赞：
“老倌子你真厉害……”
母亲打的结补好了我们衣服的窟窿
父亲打的结补好了母亲心里的窟窿
父亲最厉害的刀其实是一把三角刀
锋利的刀刃折过来，藏进橡胶刀鞘里
一枚闪亮的铁环缀在刀鞘顶端，方便携带
父亲用它剖黄鳝。
滑溜溜的黄鳝不停扭动，我一度以为是自己力气太小
后来才发现，父亲之所以那么轻松驾驭
其实缘于一手皴裂的老茧
再滑的黄鳝被他抠住了头，朝着地面几下甩打便不再动弹
这时候父亲一钻子下去，把它的头扎在春凳上
三角刀麻利地顺开肚腹，再切入脖子
刀锋触皮即转，横切过来
再将整条去皮黄鳝切成数截
全部做完一条：不到20秒
这是我见过的父亲最快的身手
与一碗黄鳝加面的味道
同样记忆深刻。那些刀
不是武器。是一把把钥匙
父亲无意中，用它打开了一个个
生活的桎梏


夹火钳

夹火钳是母亲最趁手的硬件
贫乏的年代里
宽“8”字的抓手，长长的扁方钳脚
用完随手放下，再用又随手拿起
手法纯熟。放入灶膛，或者
开放的地灶，梭轮钩下——
菜锅、饭锅、炊壶的底一色的黑
小锅炒菜。大锅煮猪食。
那时的家庭成员比现在多
除了兄弟俩和娘爷，还有
两栏猪，一舍鸡。
夹火钳不仅夹柴，还夹鸡屎，臭水沟
夹一切可夹之物。
长腿磨成了短腿，烤得手滚烫
爷便找大队的李铁匠又打了一把
祖传的短火钳从此孤零零
靠着油烟熏黑的土墙根
它的战斗力被耗尽。那时
女孩没有可供叛逆的青春。
男孩也没有。因为地要种
人便成为刚需。因为人要吃饭
柴便成为刚需。夹火钳很幸运
真正硬核的人间烟火
藏在它消失了的长腿里。
夹火钳很不幸，它的长腿消失了
娘今年七十三。早已习惯白瓷砖的灶台
和刺鼻的蓝色火苗。只是仍习惯性地
用手去拈地上的饭粒。


成人礼

儿子，你走向十八岁的这一年
我有许多话，终于可以对你说。
我透支了一千四百六十个
颠倒的日夜，终于想明白
一场远逝的雪对于我们的意义
儿子，你不能学爸爸这样
你的积蓄下够，经不起透支
如果我不活好，你会很难过
如果我们都不活好，更多人会难过
你说我又老又矮，我知道你是玩笑话
你有没有想过，假如你说的是事实
十八岁了，你该怎么办
像爸爸一样，在饥饿的清晨伏在书本上睡着了？
显然你有更精彩的生活，不会乏困
像爷爷一样，一辈子的积蓄就是两个儿子？
为什么不和我谈谈心。让我参考一下
你手机里聊的是不是爱情。或者
像你太爷爷那样——
戴一朵大红花，穿一身黄军装，去万里之外保家卫国
一去经年。撇下早逝的妻，单身的儿？
天鹅如果一直躲在鸭舍里，只会受到鸭们的嘲笑
只有努力振翅飞上蓝天，才能找到同类和方向
成人礼不重要。重要的是成人
爸爸不会要你弥补我的遗憾
也不会要你的游戏账号和密码
我想要听到你的心声，每时、每分、每秒
我希望你踏实并且勇敢，去获取你的雨露和阳光
走得远，飞得高。我会笑着跟人介绍：
“瞧，那个与众不同的人，是我的儿子”
那时我也许记不住养老院的房号，但一定记得你的样貌——
那个一岁多守在马路边眺望
“奶奶，那边是爸爸妈妈回来的方向吗”
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