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奔腾

春天

午后醒来

母亲在楼下和装空调机的师傅

在说着什么

还有一串奔跑着的脚步声

低低响起

这时候，世界反而极其寂寥

甚至可以听见黄河穿过了原野

在很远的地方

结冰的河，被阳光晒着，流速加快

一瞬间，蒲公英、婆婆纳

久别后重现，欣欣向上的生机里

某种欢喜在流动

这是明亮的时辰

万物各就其位

我们完成了要做的事情

带着一条开满鲜花的大河

一无所求，汤汤向前，时疾时缓

偶尔停下来

等一等，涛声从后面追上来

黄河边的村庄

火车应穿过梦中的平原了吧

一条河送来哗哗声

你跟着流水停在两棵合欢树下

你来得太迟了，冬天

鸟巢里的喜鹊也飞走了

一座小院已空无一人，在其中

劈木柴的手和盯着天空发呆的影子

连同曾经的生活，水一样流走

屋檐下的铁器、水缸、板凳

落满了灰尘。时间，上了一把锁

这里曾有过饱满欢欣的奔腾

四周仍存在某种注视，电流般

只有你知道，哪里会疼

哪里的劈柴已不能生火

哪颗露珠挂在眼角，会被风摇落

河水淹没记忆，梦中

火车越开越远

和你在门前的石阶上

坐了很久，不忍起身告别的

到底是谁呢

麦地

河岸边，麦地连成赤金的一片

收走了所有光芒和故事

风一吹，就双眼迷蒙

什么样的人才能铁石心肠

哪种泪水在深夜涌出，没有声音

谁配拥有一颗爱到痛苦的心

麦穗，赤脚站着，交出泥土的重

带刺的事物，拒绝交谈，放任山河空远

流水送来黄昏，平原微微倾斜

谁在为你祝福

从河谷捡回枯枝、树桩

每到冬天，祖父就会沿着河滩走

重复做着这件看起来毫无意义的事

那一年，祖父从黄河边背着木柴回来

在麦地旁点起火堆

一簇橘色火焰，慢慢转至金黄

散发出奇异的松香味

麦垛、菜地、树林，落满了霜

田野空空荡荡

露出一种蒙着霜的清冽，远处

整条大河那么清晰，那么沉着

以至于，你每走几步

都忍不住回头

你的一生再也没有

看见过那种霜和火了

寒冷的日子，也没有人在路口

留下一堆柴

我们的一生

至今未去的地方，就不必动身了

而未发生的相逢，也请勿念勿扰

生命长途中的泥沼和荆棘一并忽略

昨日，父亲谈到了时间的终点

最好是在太行山下，黄河边

一个人跟随大河奔腾，毫无悔意

在这柔软而阔达的人间

那些无法表达的未竟之梦里

河水运来了跌宕起伏的生平

就都扔在原野吧

岸边橡树林暗中又长高了一寸

一群啄木鸟伸出长喙轻轻啄

时间的尽头——

高处的橡实和啄木鸟

如何掩住风声，扑向坚实的土地

而风，正推着世上所有的河向天空飞去

黄河

暮晚，我们从黄河边回来

带着一身雨水的清冷

以及远眺邙山后的静穆

天色渐暗，我们坐在一起

仿佛顺从了一种神秘的安排

深秋，石榴和山楂在变红

果实低垂，也有腐烂的命运

我们领走了什么了吗

甚至在酒后，我们抬头谈论月亮

怎样代替人世圆了又缺

我们因何步入相同的夜晚

平原开阔，撞击视野

途中遇到的麦地，泛着金光

令倦怠的心苏醒

人们在这里活着，大河奔腾

经历过怎样的苦难和欢欣

如果我们在沉默中

望向彼此，望向流水、城市的灯火

我们是否就能在遥远的历史中忆起

是雨水带来了潮湿的河流和群山

那些从心里不停飘出的雾气

催请我们各自走回源头

一条大河，在血管里流淌，日夜澎湃

送来古老的涛声和心跳

苹果树下

落日在岸边苹果树间移动

持着恒久的容纳、宽恕之心

小小的果实和叶子

皆报以阗寂的光辉

那些期待与幻想，像礼物

还是痛苦之源？

你愿意吗

松开时间的绳索

按住胸中弓箭

等落日消隐，愿望耗尽

一种阗寂中的流逝之声

而那正是期待及幻想的本质

在苹果树下

在落日射进黄河之前

写信

写水仙要开了

香气中有一对翅膀

接着写，我们带着玉米地

带着一场大雪，带着花苞

一路飞行，越过城池与峡谷

水仙花，是我们寄出的信

春天迫近，还有什么遗憾吗

如此眷恋着热烈的水声

以及山峦的散漫起伏

当我们拥紧芬芳的华北平原

向黄河和太行山俯身

时间之河，用清澈的眼睛爱我们

万物向上

山楂何时变甜，灰喜鹊飞来就会知道

麦田葱茏，每一寸芒，一再向上

我从其中匆匆走过，也时常久坐遐想

比河流自由，比钢铁厂沸腾

比错过和破碎，更具修复性

世间的好，由灰喜鹊和麦田决定

爱原野浪漫，爱琐碎的庸常

对面钢铁厂生产出铁质的活法

沉默的工人们，劈开命运的碎矿石

比自由丰盈，比沸腾热烈

生命闪着光，万物拔节

至于那不堪说出的，就赠以满坡鲜花

比麦田朴实，比火红的铁流柔软

我一步一步走着，万物生长

像心藏锦绣，像深爱和悔恨

野菊花

你见过他吗？黄河边的野菊花

世界喧嚣，生活给的教训已太多

路的尽头是什么

你见过他吗？野菊花孤孤单单

活着的每一天，遗憾的事不必重提

爱的尽头是什么

你见过他吗？晚风吹动的野菊花

河水漂摇，不如和渔猎的人登船远去

生命的尽头是什么

你见过他吗？野菊花站得比波涛高

慢慢凋落慢慢开

遗忘的尽头是什么

大河边，野菊花用细浪唤醒故乡

黎明

心敞开着，黑嘴鸥、天鹅、大雁……

数不清的鸟，都在飞

是集体的振翅声给我带来天空的消息

这个黎明，在黄河口湿地

芦苇紫色的穗，碱蓬草红色的穗

铺向远方

爱惜翅膀的鸟儿，时而贴近盐碱地

时而贴近大河，哪一秒，明晃晃的浪花

就开到翅荫下，开满我全身

我更像其中的一只黑嘴鸥，驮着

湿漉漉的灵魂飞回来

在湿地，黄河口边

在羊群、石油工人和他们的孩子中间

爱和自由，敞开着

黎明中，我们和更多的鸟儿，一起飞

那样活泼地，要和大海无垠的蓝久别重逢

大海来到你的心灵

该用什么来测量

渤海炫目的湛蓝和黄河古老之黄

互相交织，辉映，胸怀不死爱意

那最深情的交汇，带着高原上的飞沙

肝胆和神谕，去往更辽阔的路上

黄河口已是芦花飞雪，多种声响混迹

皮筏子、羊群、鸟类以及钻井台

都归拢与同一笔：天下黄河入海流

从此刻起，以滚滚大浪作别

粗粝的涛声此消彼长，万物变迁

浩荡，含着新的生命和活力

河海相交，好比万物殊途同归

你亦可向世人坦言，大海来到你的心灵

或者默默无语，站在黄河口独自眺望

没有谁能为你带走一条河流

除了大海。没有谁能为你呈现一条河流

除了大海——

“头条诗人”总第937期，《人民文学》2024年第3期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