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集简介

《雪只是让树枝弯曲》再一次验证了诗歌作为特殊记忆的重要功能。记忆首先指向了时间意识和存在的命题，流连光景、慨叹世事、追述命运与沉静自忖、自我盘诘在韩润梅的诗歌中成为精神底色。在不知不觉中，诗人重新找回甚至创设了一个精神性的新世界，自我、往昔和现实都携带了记忆、想象性以及修辞化的成分。由此，诗人也暂时逸出了现实生活的惯性轨迹而“仿佛被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她得以在这个特殊的空间辨认自我、回溯过往、安身立命，得以一次次重返往昔的现场，得以在一个个时光的碎片中重塑完整的精神肖像。

——霍俊明

诗人简介

韩润梅，1968年生，山西省晋中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在《诗刊》《星星》《诗潮》《草堂》《诗歌月刊》等期刊发表作品。著有诗集《雪只是让树枝弯曲》《石头垒起的故乡》。

诗集选读

旅行

公路修到这里

就没有了，为我们留下一个未知数

而我们坐在车上

即使下车，也不敢走得太远

我们惧怕不确定性

却被它的神秘吸引

望远镜里棕熊偶尔露出脊背

又隐进树丛

驼鹿的鹿角像一张地图

它来回动

让我们无法查阅

我们是来寻找一些原始的

未被打磨过的事物

古老的树林、河流、山谷

向远处延展

又向我聚拢

我们掉转车头

朝一片开阔地驶去

绿色植被将这里覆盖

原始的寂静像一首原诗

斑鸠

黄昏，它们落在楼顶上

一动不动

像迟暮的老人

只是偶尔弓着身子

走上几步

家在高高的法桐树上

法桐的叶子密密麻麻

只有冬天

才会变得稀疏

把家建在法桐树上

树枝间是应有的虚空

它们从缝隙里

打量着不明显的脚印

汽车、落叶和尘世

在楼顶的边沿上蹲着

两三个陷入沉思的老者——

那些法桐为什么要被锯掉

存在的怎样变为无有

两三只斑鸠，蹲在楼顶上

它们的鸣叫

与矮树枝上的麻雀呼应

习惯把尾音说得很重

像是在宣布一件重要的事情

一生

一个人走累了

坐下来休息

就像风停了，树叶

在树上静静蹲着

当他从阴影中起身

继续行走

有时有一个目的地，也有

的时候，并没有

仿佛行走，本身就充满意义

他在平原上，绕着一块麦田走

现在是沿着一条小溪

走向他向往的山里

一个人，总有一天会把自己走完

就像读一本书，读完了

就要合上

放回书架

我看见自己

彻夜走着，思考着，和经过的事物

一一道别

沿途，落满叶子

雨下了一夜

雨下了一夜

大地上的一切在和雨交谈

直到清晨才结束

我一晚上做梦

梦见奶奶用瓮接雨

所有的器皿都放到房檐下

庄稼、树木

和泥土，充分吸收雨的意见

使自己的思想变得饱满

雨爱它们

不厌其烦地说着话

并深入深深的泥土

我们信任大自然，心平气和

接雨水

吃干净的粮食

大棱镜的黄昏

太阳正往下落

雾升腾着

大棱镜隐在雾中

松树的枝梢从雾中露出半个脸

像从虚空中伸出一只手臂

想要抓住什么

太阳继续往下坠

光线将我的影子越拉越长

并投放到雾上面，像思想

想要揭开雾的面纱

再过一刻钟

太阳会退到我们看不见的地方

黑夜将一切包裹

而思想还在行走

光芒

又是一个黄昏

在挂了一盏灯泡的庭院里

围坐在一张桌子旁

我们在吃一盘烤土豆和稀饭

天越来越暗

灯泡发出的光

只比萤火虫亮一点点

但它因此而骄傲

我们好像对生活充满把握

好像时间永远不会流逝

我们为拥有一盘土豆

而心满意足

月亮就在高高的树丫上

我们偶尔也会抬头望望它。屋后

水塘里的水，发出淡淡的腐败的味道

低着头，我们也会被水流动的声音吸引

红叶

我们去看红叶

希望它们挂在树上，红红的

像一团团火焰

像树上结出的喷薄的力量

我们去得迟了

就像没有等到要来的人

遗憾地闭上了眼睛

它们躺在我们要走的路上

厚厚一层

有的已经干枯

风吹着，沙沙作响

我们踩上去

好像它们的尸体

抬高了我们的身体

我想起母亲

为我们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从早晨开始

早晨，太阳把窗户

轻轻推开

我在磨一碗豆浆

我把豆子洗好

安顿好早饭

开始给花浇水，我把每一片叶子

都洒上露水

让它们面带一天的微笑

新的一天

我计划从谈论一首诗歌开始

你点着香烟

红红的烟头在指缝间明灭

生活平庸得像一杯水

虽然人像茶叶一样

有卷曲的个性，但我们总要将自己

赤裸裸地投入进生活

诗歌是悬在生活边上的月亮

我们低头干活，累了

就会抬头仰望

种蒜

父亲犁好地

再耙平

我和母亲拢出地垄

我们开始种蒜

春天的蒜开始枯萎

不怎么精神了

但能摸得见

有硬硬的，新的小蒜

在里面酝酿

是该栽进地里的时候了

我们用手将一瓣一瓣的蒜

栽进土里

尽量抚平，摁实

有时风卷起一层细土

落在我们头上

也落在新栽的蒜上

阳光将仅有的一点潮湿

晒干，但不怕

只要在天黑前

把蒜种完

水渠里的水流进地里

流水像无声的爱

让泥土抱紧新栽的蒜瓣

一夜之间

蒜就开始扎根

向深深的泥土之间

万物无常而有序

我看到花骨朵

开成一朵明亮的花

我细心观察过它的苞芽

见证了它的枯萎

不经意间，花瓣落在地上

我想到时光流逝

但并没有多少悲伤

把花瓣捡起来

压进书本

也未见是一个好墓地

我也想到我自己

有一天，也会像花瓣一样

落在地上

被人安置在一处什么地方

一直在想，这一切

是谁在安排？

我凝视

一朵花开放又凋败

紧接着又一朵花开了

诗集简评

看一个诗人要看她最远走到了哪里，我想梅姐姐在诗歌里“散步”，拄着语言这根“拐杖”，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一个安静又美丽的地方。她一路走，一路思考，“和经过的事物/一一道别/沿途，落满叶子”。善良的她关心麻雀、斑鸠、影子、雨水和粮食，或者“一只狗在公园里/哒哒哒跑着，跟了我一路/婴儿车里/一个孩子没来由地冲我笑笑”，这些神秘又单纯的事物足以让她定义生活。“生活平庸得像一杯水”“我们总要将自己赤裸裸地投入生活”“我们信任大自然，心平气和/接雨水/吃干净的粮食”“树上的叶子/不会自己发光/但雨水让它们/懂得蒙恩”。

在这本诗集《雪只是让树枝弯曲》中，大多诗作都围绕雪、雨水和亲情、爱情展开。我特别喜欢她书写劳作的一些诗篇和读书有感的诗，她对于生活的观察与感受是拙朴的，正是这种不经修饰的感受让她的许多诗篇在这本集子中非常出挑。我列出《光芒》《福斯特》《妈妈》《麦秸垛》《黄昏，我骑着一匹马》《徒步》《计划之外》《读一篇小说》《红叶》《人生刚刚开始》《一生》《倾斜》《一本书就要写完》《流水诗》《如果让我选择》《斗室铭》《岛上的橡树》《我还会爱》《一点念想》《倾听》《种蒜》等，读者诸君可以从这些质朴的语言和诗情中看到一颗简单、安静的心。

死亡是无法回避的话题，诗人童年时失去奶奶，成年后失去父亲。亲人的离去促使她说出死亡就是一间屋子不再需要灯光。这个观点让人无法忘记。

梅姐姐一直是生活的记录者，她在记录中思考和寻找自我。“黑夜将一切包裹/而思想还在行走。”

有时，她也把她所倚赖的语言这根拐杖递给需要它的人。在跋涉之旅中，我们或多或少都使用过它。（吕达/文）

编辑：池木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