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条诗人
海男,现居云南昆明。曾获刘丽安诗歌奖、扬子江诗歌奖、鲁迅文学奖等。著有跨文本写作集、长篇小说、散文集、诗歌集九十余部。
旅人书(节选)
5
首先是呼吸中过来的气息
一个人依赖于从空气中过来的
那些经历了无数世纪的心咒
而活着的,除了睡觉吃饭
生命体都在走来走去
当蛇在灌木丛中隐藏时
人们也在策划阴谋和爱的前景
当云豹走出山冈时
我们也在彼此之间衡量眼前的距离
6
我来到山间,不想预约也没有同伴
所有一切遵循天意。但我却带着
诗人的身份,这大概是我在人世
被风默认的身份。风,吹拂我的
发丝,让我闻悉时世如戏
忽儿在舞台,忽儿又在纸上流亡
风告知我邮路
语言,如同栀子花开后
那微笑后的倦容。我来到
这远离衣柜卧房和斗争的城隅
只是为了住进客栈睡一觉后再醒来
7
这世上没有我可以久留的地方
这一夜,我睡得很沉,没有梦见
那些驱逐我上岸的惊涛骇浪
薄凉的被子下是我的肉体现状
是我可以平躺下来的山川
是我灭灯后钻进去的一顶山顶帐篷
11
那崖顶,远看仿佛有我的红衣服
这正是吸引我的地方
你们在往上攀升,这是人和万物的共性
我在低处仰慕,无处不是风景
那些暗礁转瞬随波涛远逝
那些折断的树枝又架起藤蔓
人要征服,也要有妥协者
收拾大地上的落英。你要燃烧
也必须合上双眼,做梦中人
12
整夜未眠,在选择
拎起哪一只箱子,带上哪一本书
列车加速,乘务员不断地变替
人的脸,出生时是娇嫩的
像幼年的树皮,像未熟的果实
我能在母乳中落地奔跑
是自然界平凡的现象
成千上万的雏鸟都飞出了巢穴
母亲,当你松手时,我已经长发飘飘
13
心中有一座庙宇
就会每天燃灯
14
无论多么虚无的云都在头顶之上
想象那座后来移植葡萄树的村庄
此刻,路途遥远
晚安,我隔壁的邻居
我树上的鸟巢
我诗歌中的深渊
16
某些时刻,我们会不约而同地走向江边
为了在江岸走一段路,我们将目光
投向波涛,隐约中我们的心在下沉
你感觉到了吗?雪山正在融化
是的,雪山正融化于我们的视觉
23
活在梦中的人,其实有一个强大的现实
在看见月光掠过树枝时
同时感觉到太阳已经向着自己奔赴而来
大片鸢尾蓝的紫色中还有白色和粉底液
这就是时间的熔炼术……
24
感受到许多从寂静中发出的声音
空茫起伏中交错的高原,红色手推车的土豆
白鹭飞过的盆地,山茶花的边地
野生橄榄树的摇曳,人在其中移动
在叙事的历史中,人在无意识中记录了美学
“头条诗人”总第931期,《诗歌月刊》2024年第3期
随笔:写作是一场漫长而艰辛的偶遇 / 海男
我写作时,时空要安静,最好在自己的房间里写作,当然,这些后来都被改变了。在一间自己的房子里写作时的秩序和宁静,空气中有自己的呼吸,桌上有自己亲手插上的鲜花:这是一个固定的写作空间和生活方式。它通常不会被外界所干扰,已经形成的写作习惯让我每天早起,尽管我有失眠症状,但总是在我应该起床的时间内醒来,有时候因为失眠几乎睁着眼睛过了一夜,然而,当黎明还未涌来光线时,我已经起床了。起床是一种仪式,一个人能始终如一坚持早起,肯定有来自天命的召唤和力量:掀开窗帘,让淡绿色幕布顺着两边帘杆滑过去,昆明的春夏秋冬都能敞开窗户,所以空气总带来四季的色香味道。这大约就是冥想中空气的召唤,其次,早起的我,更不忙于散步,而是接受来自内心的礼赞和祈祷。
写作开始于幼童时的紫蓝色空间,尽管那时候我还没有真正写下分行的语言,每天早晨醒来时我拉开门,就看见了院子里的紫薇和石榴树,这是两种在不同季节开花的树。紫薇像是让我在幼童时就感觉到了莫名的忧伤,母亲已经站在树下用扫帚清除沉泥上的花瓣。紫薇的花期很长,那种绚丽中的绽放与眼睛相遇时,我的内心涌起一秒钟又一秒钟的冲动,我想,那时候我就开始写作了。我站在树下问自己,为什么紫薇在夜里会那么容易被风吹落而下,如果它们永远不凋谢,那么这会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
石榴花怒放时看不见多少凋零的花朵,因为每朵石榴花缔结的背后,都将产生一只越来越饱满的石榴,秋天,石榴籽红了,院子里的向日葵也成熟了——我的幼年虽然贫瘠却是丰饶的。我想,那时候,在我面前的这些从花朵到果实的过程,就是一首首诗歌。
诗歌开始于房间,我仍记得年仅17岁的我,光洁的前额,忧伤的青春期显得如此漫长。在那些青春的岁月中,手指被凤仙花染红,我还没有任何旅途的时代,总有一种语言想表达。那是高原的春天,我来到了半山腰的山寨,这是太阳历的故乡,彝族的木楞房,起伏的丘陵色彩,还有穿百褶裙的妇女,男子们头上裹着黑色的土布,赤着脚,男男女女都赤脚在山坡上种洋芋,挖开的沟壕里,百褶裙曳地带着黄色的泥土,那时候,我就知道了,女人的裙子是会脏的。但是,只有裙子上溅满了泥浆的妇女,才会耕耘好她们的田地,就坐在那片有野山茶和杜鹃花的山坡,我写下了第一行文字。当时我已经工作了,在县文化馆,我们总有机会去山乡收集民间故事和少数民族的音乐、舞蹈,我就是在那些青春的年华,总会到云上的山寨,会看到蝴蝶们谈恋爱的地方。
坐在火塘边——三千米以上的海拔,如果想与黑熊狼群相遇的话,你只要守望着天与地的高度和距离,在黑暗中坐在寨门口的老树下,就会在半夜听到一些动静。不远处的玉米地上发出了呼噜呼噜的声音,就意味着树林里的黑熊来偷玉米了,狼也来了……山寨里的人们已经习惯了,他们有一种信仰:偷劫玉米的野兽们同样喜欢地里长出的粮食,所以,就让那些野兽们尽情地品尝人间的美味吧!我坐在火塘边,正默默地接受这神奇的美学,所以,我想表达的时候,就回到房间开始写作。
写作像一场来自生命中乱世的逃离:尽管如此,写作者穿过的风衣、喝过的杯子、拂过的风尘、熬过的岁月,都是书中的场景和细节。此刻,白露以后的日子,渐冷的风,脆弱的心跳,这一切都是写作者的具象,带我去会见那些温柔而灼热的灵魂。
随同岁月的流逝,越来越不喜欢晦涩的文体,在理论上喜欢过的只有罗兰·巴特和本雅明,更喜欢读小说家语言故事中诗意和隐藏的哲学,喜欢读诗和诗人写下的随笔。我是从小在充满狂野的高原长大的,听到的民间歌谣,看见过的奇异饰品,还有品尝过的野菜及食谱,要更原始些,我进入不了所谓精致小众的潮流中去。我更喜欢晒着太阳写情书,在雨中散步时享受孤独;我更喜欢倚靠着岩石做一个古老的梦,我更愿意在自然的状态中去接受爱的教育和美学。
这几天都在写作,除了写作不想做任何事,一种安静的力量穿过身体:这是我写作的秋天,树叶依然葱绿着,灰蓝色的天际忽儿敞亮,又忽儿被某片云系覆盖,这是语言的季节。就像是一首真正的好诗出世:要借着自己畅游黑夜的寂静,要不错过那忧伤美好的良夜;当一首真正的好诗出世时,你必须以个人主义者的立场,以一个人沦陷的时代拨开那些毛茸茸的野草,看见春光降临;一首真正的好诗出世,意味着你是隐去身体的形影无踪时的灵魂……
喧嚣声之外天空之鸟途经的地方,都是这个时代无法抵达的云壤和原始森林。当你一旦消失了内在的缥缈和艺术的虚无主义精神,就失去了用你的身心去真正地感悟时间的尘沙弥漫。许多陌生的东西有待学习,包括色彩和语言,人情世态中隐藏的来自时代的神秘和魔幻,包括与自我相处时,你追享的方向,驻足中看见的蝼蚁沿着细小的路径在旋转。无论是活着或写作,都需要某种来自灵魂的神性深入骨髓,只有在血液里畅流循序渐进的时间,才会让你历经生命中一场又一场梦的偶遇,这个过程就是写作。
地球太大了,但如果你真的想抚摸地球,它就是一颗松籽、一粒饱满的谷物,或者是白色的鸟粪,也许,这就是一个人的自然写作,它来自你充斥着忧伤的生活,你吞咽下的果实,你的孤独所存在的位置。一个写作者不需要证明什么,他们写下的语言延续了命运,只有写下过的一行行母语,才可能具有通灵的魔法,才是写作者的明天:写作是一场场漫长而艰辛的偶遇。
我的心静下来就能与语言和谐相处,这就是我要的生活:简单而复杂,生活是简单的,而写作永远是复杂的,因为那是一个必须走进去的迷宫。我们匆匆忙忙地在一条弯曲的小路朝前行走,就像我在云南的山路看见牛车在缓慢地前行,旁边也有拖拉机和摩托车奔驰而过,我跟随那辆牛车走了很远很远,到了山顶没有路的地方,牛车终于停下来了:赶牛车的中年男子和一个妇女,将去山地庄稼地收获他们种下的洋芋和南瓜。更远的山地我看见了荞麦地上的金黄色和另一个妇女红绿色的头巾……
写作来自对平凡之路的行走和感动,写作是在你忘记语言的背后,在不经意间看见透明的蝉翼时,被风吹拂的耳根下,仿佛听见了那来自房间的声音,那是你写作的宇宙,你走进去,悄无声息地坐下来:大地万物就像镜子倒映着波光、树篱、栅栏、云彩……有些东西从不会轻易露面,所谓永恒就是常伴你的日常用语,那些会用旧的花瓶、会枯萎的玫瑰、会消失的风铃、会暗淡的面孔……生命中该见的风景和人终会相遇,这是一切哲学美意中所敞开的时间之谜。写作就是从珍藏的罐子里,慢慢地掏出那些碎片所缀成的环形链条,上面有各种神秘的珠子,镶嵌成一条条像河流般弯曲而逝的传奇。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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