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克的诗 （18首）

本事诗

本想写一首关于一个穿越的人

或者宇航员降临到一个陌生星球的诗，

但是后来下雪了，就想写一首

关于下雪的诗。虽然下雪的诗写过几十首了——

没敢说几百首，怕吓着自己——但还是

想写一首关于下雪的诗，以此证明下雪的荒凉

完全能够战胜一个陌生星球的荒凉。

转眼又恨起东北的冷这个万恶的敌人，

它对脆弱的小心脏太不友好了。有三个朋友

劝我赶紧离开东北，但我还没退休，

舍不得那些还有几年就能拿到手的退休金。

那笔钱足以让任何一个老人在一个事业单位里

像一种兵法一样活着。恨到这里，

又不想写关于下雪的诗了。说不定以后

还会躺在亚热带海边的沙滩椅上惦念那些东北的雪呢。

这不就是传说之中的贱皮子吗？

贱就贱吧，思乡病都这德行。

2022.01.15.22:33:29

临窗望雪

临窗望雪和在雪中行走

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生活。有时我

临窗望雪，望着在雪中行走的我。

有时我在雪中行走，

根本看不见临窗望雪的我。

眼里只有雪，只有越来越黑的雪。

戴着墨镜就能阻止

雪变黑。那时候哪有黑眼镜呢，

只有越来越黑的黑眼圈。

临窗望雪是抒情诗，

在雪中行走是新现实主义电影。

对抒情诗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悲愤也是情，

也是需要抒发的，否则它就变成

越来越黑的雪结石。

窝在你心里。

然后变成冬天的核武器。

从里向外——砰！

黑色的蘑菇云。

白色的雪蘑菇在淡蓝色的

月光手机里卖萌。

临窗望雪和在雪中行走

并不是两种价值观，也不是两种

可以随便调换的角度。

一切取决于雪，

取决于控制下雪的神秘人。

你是否临窗是否

还在室外取决于

你的命运。猝不及防的不止你

一个人，还有——雪

2022.01.30.10:08:21

门诊

并不想说粗口，

说着说着味道就变了。

起义军进了叛徒，

酱油里进了醋。

干燥的毛飞起来，

在阳光的隧道里更明显。

请安程序不仅缩减，

还变了形。

他耐着性子

盯着他的盆骨和腔骨——

人到四十之后都这样，

你适量运动吧。

外廊有人互殴，

显示出他和他都是文明的。

器具像刑具——

这类联想不利于团结。

他摸烟，

他没让他摸烟

外廊里没人了，寂静军团

占领了一切。

粗口选择

隐士的职业。他不信这个。

一个擅长撒谎技巧的人怎么可能

相信别人？

醋里的糖味儿

不全是幻觉。第一排里

真的有人活了下来。

真的？他瞪大牛眼。

2022.02.10.15:30:26

雪也会证明给你看

风会证明给你看的。

雪也会。我来了一个礼拜了，

甚至还多。酒店大堂的女经理

就快记住我的脸了。

遮挡化妆与帽子，

作用是有限的。不可能变身

像孙悟空或者圣斗士。也不可能真的

像风的显影剂把你供出来。

信还是坚持要写的。

还有日记。但是没有读者也不需要。

时间的游丝并不能被捕捉，

即使把神经削得比游丝还细。

探头用钛还是用

普希金，还没有想清楚。

雪的混淆影响是非常明显的，

尤其最初的温柔。

差点儿就信了，就把

所有机密都端给他了。我知道

你讥笑我是一个傻子。五十多岁还天真

就是无可辩驳的滑稽。

面包石的缝隙里还夹着

粗厚的雪粒，仿佛证物的碎片。

我单手抓着小提琴的把儿就像抓着锤柄，

恼羞成怒砸着虚空。

鸡血是昨天早晨

注射的，保持流畅而不黏稠的节奏。

一夜过去，但是酒精的遗传还在

大堂里弥漫着。我亲眼看见

你在皱眉。不是我

提高跳崖的要求，也不是我

对自己刻薄。对号入座的事儿是香水干的。

煤油一样的香水。

2022.02.14.15:42:38

雨水降雪

先解释解释——

雨水是节气，也就是时间，

降雪是事实，也就是说现在的窗外

正下着鹅毛一般的雪。

节气和事实的矛盾，

我不会调和，也没资格调和。

请他们去找管理员吧，

处级管理员不管就去找局级管理员。

那些鹅毛雪

其实是相当温柔的，她们尽职尽心地

把尖锐的东西掩盖起来。

再说从来也没有尖锐的东西。

都是圆润的自我满足的

花花草草。冬天也不是冻僵了而是冬眠，

或者说休息。找一两个词儿给你还是

比找冻梨容易。

临窗看雪是舒服的，

总归是好过在雪里挣扎吧。

但是请不要用这个例子阐述幸灾乐祸，

各个阶层务必尊敬各自的命运。

一棒子削过来

只是泄泄你们的怒气。我戴着钻石级头盔呢。

还有房子这个装甲堡垒。

你们的小老乡保安也不会支持你们。

你是哪个？

宇宙级漏洞肯定不是我。

我只是一个小bug——并不重要虽然我端的

红酒只值几百块钱。

雪哪里懂得fashion？

就让她们得意地下两天吧，

谁过年不吃肉呢？谁的心不是凉了大半截呢？

笑笑吧，岁月还是静静的好。

2022.02.19.13:36:41

雪夜

对你我当然是坦然的，

坦然得隐秘，如雪中花的雪中部分。

日记和书信全停在某一时刻，

仿佛搁浅在滩涂的木船。你敲着船帮——

那叮叮咚咚的声音并不构成鼓曲而是

接近于玩笑。你开心地笑——

在流浪途中，在颐和园后湖深草旁边的长椅上，

阳光筛去阴云，而记忆之波

并未故意淡化本就不多的交往情节。

看吧，在小旅馆收藏品里是不是还藏着

一把手镯和一部略微深刻的纪录片？

片盒保养得依旧惊人，只是划痕的来源重构着

悬疑的把柄——石头和风

老死不相往来，而紧张一如少年——

简直让人费解。开书店或者花店

一直在构想之中。咖啡座是单为我设的吧？

谢谢。老间谍也是一厢情愿地显示

天真的一面。见见谈谈对保存工具异常挑剔，

没准儿隐秘到谁也找不到的至暗程度——

蔷薇神指引你我。或者珍珠梅天使。

我是不会用TikTok的，而你还有画笔，

反复涂抹一条黑色的直线。

2022.03.19.28:54:29

勺子柄与面包坊友谊赛

勺子柄并没有弯，

它对勺子面不满也不是由于

昨天的霰。还是回到

面包坊友谊赛吧——

把辣椒油和氢气球团结在一起，

还有蔷薇与龙舌兰。

美妙的是投机者沙槌先生，

他看起来弯了其实并没有，

正如勺子柄红着脸对着

勺子面吹胡子瞪眼。

还是抱紧自己吧——

勺子面反唇相讥的真正意图

不过是让面包坊的参赛者听见。

他们听不见。辣椒油

撑破了氢气球，后者的碎片

一如既往地团结着前者的油滴。

蔷薇和龙舌兰没有眼力见

还在欢呼，还在认为这不过是

事先策划事先排练过的

场面。加油吧——

氢气球遗嘱执行人对这个表示

极大的不安，正如勺子柄

硬挺挺映着正在变形的

勺子面。

2022.04.06.19:47:21

芥末

把骨头活成皮，

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咖啡换茶换白水也不是

从来没有过。

喜悦到天边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就只能是

一种修辞，尽管你

自称没学过语文。

热爱自我囚禁

突然被放出来了反而把

胆小吓成了纽扣

或者芥末。

微辣是天生的

还是借了麻椒的又须

波洛先生推测。

没小说就交散文

或者批判稿，

用毛笔写在带颜色的软纸上。

俱乐部砖墙的大怀抱，

藏个污纳个垢

不在话下，

不在话本里记载。

同时代的楔子写在泥版前面，

后时代的只有独唱。

王爷的粗鲁是

自由，而你的粗鲁是缺少

必要的学校教育。还给我，

我的麻秆铅笔。

小肚鸡肠的讨价

还价与计算不是一个业余

会计的本门功夫。冬天是

全家老小围着火炉

讲三国而不是

时事。红灯牌收音机

还是奢侈的心理疾病患者的

收治记录。

刷广告就为了

换几个金币。芥末来袭

也可以紧紧紧紧闭住

祸从口出的嘴巴。

2022.04.11.15:21:35

坏牙齿

终于出现了一颗

坏牙齿就如同生活中

终于出现了一个怪物，

一个大猛兽或者一个小妖精。

它的容貌非常吓人，

所有器官不合比例不说，

而且垂着黏糊糊的半透明的

胶状液体。这让他

觉得恶心，但是舌头

却一遍一遍地吻它，

好像它的爱是藏也藏不住的。

更让他恶心。坏牙齿，

每天都在溃败，仿佛豆皮

掉了一个小小的茬儿，

又仿佛瓷器刮出了新划痕。

不如干脆废了它！

他有时真想狠下心来，

而隐藏在坏牙齿洞洞中的

游击队员又让他生出

怜悯的感情。它的舌头

搜寻着奸细，不再扮演一个

含情脉脉的小人。

2022.05.12.20:14:10

质询自己

今天只给自己提两个

问题：如何治疗自己以及

如何一个人生活下去。

后者是想象测试题，因为现在还有

妻子亲友可以依赖。我的意思是说

一个人如何活下去。仔细想一想这个

就觉得这个问题真的太难答了，

但却从没有想过自己根本没有

从医资格证。你就不怀疑一下

自己怎么能治疗自己？

无论外伤还是内伤都是不会治的。

千万别说喝咖啡写诗这样的养生方法

来证明自己也能当全科医生。

差的太远了。寄望和某个人交谈

无异于眼前突然出现一个奇迹，

更何况这种交谈必须具备拯救的性质。

根本不可能嘛。能够主动承担的

工作大约只能持续到八十岁

左右（更高的可能也有），之后

就全靠运气和任人摆布了。那时就是

真正的至暗时刻。生理指标衰减

会帮到你，你的幼时

记忆（后来的记忆消失了）也

会帮到你。痛苦也会非常短，

可能与金鱼的记忆一样。那就不用

担心了。一切都不会更坏。

提提问题，然后自圆其说，

让自己踏实地活到今天的尾声。

谢谢，谢谢。

2022.05.15.21:31:42

伊维尔教堂附属幼儿园花园春景

满园子绢毛委陵菜，

黄色的小花儿好像口口相传的

什么消息。也许是流言，

而且是那么激动人心。

东北角的紫花地丁，

被更高大的开着白花的珍珠梅，

被什么也没开的花楸，

好像哨兵一样地看守着。

附近路边的荠，

热切的目光越过涂着绿漆的

木栅。白白的小花儿根本没有

柳宗民说的甜甜香气。

车前草倒是有一些，

而往常却比《杂草记》写得

更加仔细。小蛙从来不叫，

沉默一如口罩。

榆钱又干又黄，

被康拜因般的风从枝头收走，

被康白度般的云冷冷地瞧着

满地滚。

地榆和马齿苋

还都躲着，甬道边的金雀花

只剩了一两朵，黄色花瓣冲着

岑寂的火车站方向。

大晴天的日头

已经不能直视了，它透过

钢桥缝隙描绘的虚线让每一辆

车咯噔了一下。

2022.05.21.10:08:35

试论传统的肾上腺素合成工艺

从同事女儿那里获得

也从晚上那里。希区柯克·乌鸦

被震得飞起来，甚至有三只

同时飞越了疯人院与铁栅，将免费信息

传递给更多的工厂和商店。

合成工艺即将蔚然成风，肾上腺素的

红色传统即将改头换面仿佛玻尿酸

卷土重来。我们高兴地研读

太学典籍，更有甚者半空祭起了

礼器还有法器，它们半面似钟

半面似铲，无论敲响了什么铲去了什么

都必须成为开题的核心。

旋转一百八十度的妖精并没有赢得

应有的尊敬，但是人为声浪传染之处

全是鼎沸的泉声。更兼细雨的梧桐叶子，

或者核桃叶子想必早已秘密加入其中，

甚至还有一枚尊贵的银杏叶子，

从秋季蕊体育馆台阶上走了下来一直

走到杨树与阴影联合统治的故乡——

战斗力瞬间提升，与尔同销

万古讨人嫌！

2022.05.26.19:52:43

雷雨天与布罗姆日

雷的鼓槌全都

敲在了心脏上。痛！痛！痛！

五年前的布罗姆日，

在上海给妈妈过九十岁生日，

而今年的布罗姆日，

物是人非……上海……妈妈……

妈妈，天堂的景色还好看吗？

妈妈，您碰到过一个叫乔伊斯的人吗？

他戴着深色眼镜，或者一顶带檐儿的帽子。

不，不，他不是我朋友，

他是我喜欢的一本书的作者，

比这雷这雨还要凶猛……

痛！痛！痛！一下一下地敲着

老心脏，一下一下地敲着

老脑门儿。公共汽车全都在河里走，

老树们全都使出浑身力气保护着

乌鸦巢。我在等雨停，

在等饺子凉，在等地铁站门口的积水

像时间一样远去……

我挺高兴的，刚和几个朋友喝了热咖啡，

刚刚扎了几针小人儿。

这雷会没的，这雨会没的，

一切的一切都会没的，连这些

由墨水形成的痕迹……

2022.06.16.16:15:31

午餐后散步看见的停车场风景

本是一所初级中学的操场，

废弃了，隔壁单位用来停车。

因为缺少管理，不仅篮球架摇摇欲坠，

而且连四围的野草也纷纷为荒芜

提供生动而非法的业余注解。

让人惊异的是这里的婆婆丁和苣荬菜，

一个个高大得不像话。它们竟然躲过了

春天那场野菜浩劫，躲过了食素者

凌厉而挑剔的注意。又肥又厚的蒙灰绿叶

仿佛战争后幸存的疲惫笑脸，

混在杨树的根出条和更加隐蔽的

灰灰菜和大蒿子之间。马齿苋卑微地趴在

车轮底下与流浪猫交谈。城里的孩子

从来不把它们当作曲奇或者玩具。

我更不会摘下一片尝尝滋味儿——又酸又甜的

东西多了去啦何必再让它们身残

志不残？榆树闹了虫子，斑驳而薄透的

褐斑筛落阳光，提醒着一个

基本事实的存在。

2022.06.30.14:23:29

夏天

眼皮上全是金色的刺，

不能睁。恐惧倒也不恐惧。

花草蒙了浮灰，一副活不起也

死不起的样子。

钟楼并不精神。

它的半截子被老杨树遮没。

树叶间的雀鸣传递着

令人心焦的消息。

拐弯的人被突袭的

冷风一激，变得兴奋与

快活起来。随后又被扔进

火山公寓的地下室。

孩子们都在午睡。

护臂套又能滤掉多少阳光？

电子屏色眯眯地显示：赌一把？

谁是金主？谁又是劬劳？

汽车们仍旧踩油门，

热衷的事并没有衰减也没有

降低安保标准。但是她欢笑着，

并在欢笑中长出一根白发。

阴天令人冷静，

而更冷的阴沉的冬天还是令人

发疯。不去想它了。喝杯

融化的冰激凌吧。

2022.07.08.15:24:39

咏蝉诗

西陆蝉声唱

南冠客思深

——骆宾王

无病尚能哼唧何况

无蝉呢？此地真的无蝉，

但却阻不断心中涌起的波波

蝉意。叫得没完没了只是

为了配合烦躁的夏天？

说不通啊，再说客人哪是那么

好当的，添点儿白发都是轻的，

如果给你整点儿绿的

或者黑的咋办？揣块白石头

是罪，何况揣着忧愁或者

八九不离十的猜测呢？

揽镜自窥或者对着镜子与画面

查找不同点的游戏，

也玩过几年了，就凭几声蝉叫

就把你的美食梦毁了？

不能够啊，大哥！

小弟们还是有敬意的，

飞盘越过谁的头顶也不能越过

您的，何况还有“弃虫儿恋手机”

这样的提醒呢？那一声蝉鸣

不正是故乡义乌的那一只吗？

深沉地叫着，欢快地

叫着。

2022.07.16.15:20:41

夏天的景色

没有鸣蝉。

如果加上鸣蝉，

东北的景色必然发生变化。

生动？倾覆？

谢谢窗帘拉着。

里面的秘密与密谋，

从耳机里传出来，从书局库里

传出来。

植物分了类，

稠李因为涩味儿而存下

性命。杏子不管青熟都被

摇落在地。

很想拥抱

马路，拥抱任何一个

路过的人。目光的手把你

推远。

云是旁观者，

又是被谁邀请的战场观察家？

它的洋洋得意被视为

幸灾乐祸。

钟楼准时敲响，

提醒那些不喜欢时间刻度的

流浪汉拥有的痛苦。

草故事草听。

热情浪扑上来。

你较真它就退缩了。

挖了坑必须有人掉进去，

有时掉进石头。

篱笆是金属的，

浇再多的暴雨也结不出木耳。

深刻的刻字左右着整部

电影的风格。

滤镜是明白人，

它把能讲的都讲了。

为了它的安全，我们还是再买

一块绒布吧。

2022.08.17.15:25:46

海边

他盯着海。

海在呼吸，一呼一吸的声音。

泡沫中的黄色，稍远一点的蓝色。

我盯着海。

我盯着海。

眼皮合拢，一张一闭终于趋向合拢。

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时海在呼吸。

风一直都在

替海发出一呼一吸的声音。

并没有注意。我盯着海。

什么都不知道。

一呼一吸的声音，

就在伸手可及之处，带着腥味儿，

带着苤蓝制作的咸菜味儿。

摩擦声仿佛裤脚碰着裤脚。

仿佛在冬天的雪里。

冷，哆嗦。醒来看见床边一个人

盯着海。那是画吗？

盯着的海全是蓝的。

没有泡沫。

那人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袍，

绣着两只黑色的乌鸦。他盯着海，

他背对我我也知道他在干什么。

我盯着海。

并不在房间里，在半山腰上，

有时也在沙滩边的一个小沙丘上。

俯瞰。倾斜的角度明显。

并不跑步。

也不喝东西，热的冷的都不喝。

好像冻僵的照片和木头。

切割下来的松木。

并不安静。

因为有风，有海的呼吸声。

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听不见。

看不见耳朵。

梦见一个人盯着海。

梦见。在梦里醒来然后睡去。

巴士站里一个看书的人向你打听

海滩的位置。

2022.08.28.21:41:29

“头条诗人”总第928期，《作家》2024年第3期

写诗是一门纯熟的手艺，更是一种艺术化的形象思维。持有多年写作史的诗人桑克深有感触，不断调整自己的写作姿态，观物方式的变化也带来了诗艺的新变。桑克有着缓慢而柔韧的叙述能力，以《雪的教育》为代表的较早时期作品，带着纯粹抒情的惯性，节制客观的叙述自成一格，其后的诗艺不断以新的面容示人。如当年桑克宣称的那样：“掌握、丰富诗歌写作是一个专业写作者的重要素质之一”。诗艺的多种多样，趣味的百转千回，桑克俨然是一个技术主义者——更宽博的经验生成、更尖锐的诗意发现。触事必见本怀，诗人桑克笔下的丰富世界就是他的襟怀。

金圣叹呼吁写好一篇文章，须“灵眼觑见，慧腕捉住”，同理，诗人也该有一双慧眼，从庞杂事物中捉住新异的感觉、久违的诗意。正如批评家一行所说：“一个诗人走向成熟的标志，就是对想象力进行自我约束，使之服务于理解力。”诗作《坏牙齿》题旨诙谐，堪为“有什么样的内心，才会呈现什么样的世界”的例证，那颗破牙让人想起弗洛伊德标举的“本我、自我、超我”，也是桑克将想象力、理解力高度统一的优秀作品。

所见即是所得，好诗人该为读者呈现独特新鲜的经验，展示辽阔宽博的想象空间。陈旧的艺术形式已不能唤起人们的审美直觉，诗人必须要破圈破局。在桑克看来，诗艺的美学诉求，要跟上时代的不断新变。他在创作中开始增加更多的反讽、叙事性，以满足表达复杂现实的需要。诗作《海边》先是以“我”和“他”的视角各自陈述海边所见所感，而后的诗思偏向内转：

并不安静。

因为有风，有海的呼吸声。

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听不见。

看不见耳朵。

梦见一个人盯着海。

梦见。在梦里醒来然后睡去。

巴士站里一个看书的人向你打听

海滩的位置。

薪非火不燃，火非薪无附。黄宾虹此处画论正合桑克的内心与外化。此诗有强烈的理想生活、现实生活的错位感，诗人个体世界的偶然际遇与必然遭遇因某一事件而轰然对撞。桑克近年来的诗歌创作，早已丢弃传统抒情诗的单一型结构及其美学呈现。身处日新月异的当代社会，单一型结构的抒情诗的封闭系统已然内爆，传递给读者的只能是线性审美，而趣味上更逊。桑克充分挖掘多年来在媒体工作的优势，诗作增添了即时、纪实的质素，借此扩充了诗的意义空间。他的近作保持了鲜活的现场感，带着浓郁的反思意味。仿佛是借壳上市，桑克将丰富的意义表达藏在叙述的外衣下，以实现绵里藏针的图谋。

《本事诗》欲言又止，抒情焦点不断位移，扭结陌生星球、雪、亚热带、退休金等宏大与细小事物于一体，不断追问私人难题与公共问题，试图照亮个体生命的尊严。“那笔钱足以让任何一个老人在一个事业单位里/像一种兵法一样活着。恨到这里，/又不想写关于下雪的诗了。说不定以后/还会躺在亚热带海边的沙滩椅上惦念那些东北的雪呢。”此诗的叙事还借鉴了戏剧化的场景，在“我说”的同时，诗篇也是“我论”，这接近于艺术上的“独白”。诗人在腌臜的生活中昂起头来，从俗世甚至困苦中提炼诗意，并确认一些美好事物及其价值。类似的诗总是虚拟了一个聆听者，我来说你来听的戏剧化场景饶有兴致。桑克一直对当下持有一分警觉，描摹油腻粗鄙的生存，诗人的躯体存在于此在，但他的灵魂却存在于曾在。桑克的诗洋溢着一种表面上的否定情绪、失败情感，但其后的理想旨归从未缺席。

“信还是坚持要写的。/还有日记。但是没有读者也不需要。/时间的游丝并不能被捕捉，/即使把神经削得比游丝还细。”（《雪也会证明给你看》）这样的感受可归结为一个人的内心波动，但放大为全人类的共同感受似也成立。一个深具现代意识的诗人必须介入公共视野，将个体经验表达为现代意绪，这才是打开现代诗的正确方式。诗当然可以承载尖锐的思想，但现代诗不是某种理念的刻板证明；现代诗的价值早已迥异于中国古代诗歌，它有时恰恰表现为一种形象化的现代艺术思维。翻阅桑克近年来的诗，读者首先被现代意绪的轻烟呛住。这样的轻烟不但有令人难忘的知觉，还有萦绕徘徊的艺术形式。否则，现代诗将在丢失读者的方向上一路狂奔。桑克诸多篇什描画了当代人的尴尬处境——上不在天、下不在地、外不在人、内不在己，被现代化涂抹后的人类生活是残缺的！桑克将痛苦写得像幸福一样，语言陡峭，内蕴强劲，发人警醒。作品《质询自己》裹挟的情绪近于真、达于度，这首诗的真意，在于意似之间，也就是对现实的“拟像”。所谓“拟像”，乃是诗人的精神创造与艺术发现。整首诗具象呼之欲出，暗藏的力度锋利如刃。《试论演员副导演工作的迷之迷惑》《试论传统的肾上腺素合成工艺》等诗作题名就很各色，仔细品茗才能感受诗人特别的观物视力和睿智表达。这些作品模仿说话的节奏，有时甚至是哼唱式的节奏，意旨一会儿东来一会儿西，视点很难固定，滑动感强烈的艺术形式与常人恍惚生活的状态高度对位统一。于此，诗人桑克扮演着清醒的说梦者的角色，通过呈现自身的焦虑，呈现世界的纷乱图景来启示这种虚无状态。

诗歌在当代社会继续存活的意义之一，就是可以对抗傲慢的时间，为人类留存珍贵的记忆。桑克诗作《临窗望雪》的结构，与江非的《傍晚的三种事物》逻辑结构类似，以不断外展的视角，却有着独特的空间转向，以多种形式的时间“扭曲”，意图实现时空分延。这首诗里有鲜明的主观化的时空压缩，它混杂着回忆与现实，时间仿佛放在一张书案上，记忆可以随意触发往昔的细节。不同诗人有不同的记忆回溯方式，桑克记述的生命事件，并非时间之流的直线流动，而有前后纵跳的历史意识。《雷雨天与布罗姆日》《咏蝉诗》等作品有怀恋过往与轻慢当下的并置，历史作为现实的参照物时隐时现，而它的真实存在并不依赖记录。对过去的缅怀，表现了诗人向后看的历史意识。这种历史意识是一种情感的逆流，而非简单地为了打破持续向前的线性时间流向。桑克呈现了时间摧毁一切的力量，对其破坏力的展示触目惊心。但同时，桑克也发现时间的重塑功能——治愈功能。桑克竭力以诗里时间的缓慢流动，挽留人性中的慈悲、爱。入诗的岁月之静好，桑克就可以从时间的流逝中找到救赎的可能。

在桑克看来，日常生活多姿可爱。不断重复的庸常、琐屑、单调等日常生活，隐藏着丰富的想象、澎湃的诗意、深刻的内容。人类的幸福从来不可能在日常生活之外存活。桑克对日常性的艺术表现切近独特的审美经验，在时间性的紧守中凸显了审美经验的思想力量，而自我意识则是其审美意识的核心。桑克的日常审美经验，存在于变动不居的存在场域。持之以恒挖掘日常生活裹挟的诗意，桑克在穿越代际时分别垦荒拓边。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桑克注重消解宏大叙事，在凡人身上“寻美”，在芜杂、重复、琐屑的生活现场里翻拣诗意，确证人性的光辉。从细节出发，呈现日常人物更多的共相，探求无穷的活力与创造力，桑克实践着列斐伏尔关于日常生活艺术化的吁求。化身小市民，内心住着猛虎而细嗅蔷薇，桑克的诗性探索沉实而坚定。至于此时此世，桑克的近作对新世代的表现更见精进，以快速的即视感、内爆增长的信息流、瞬时性的审美观，让时代话题与日常生活高速对撞而火花四溅。始终不变的是，桑克的日常生活呈现，不离城市、家庭、两性等琐碎之物。拥有独立的日常生活，就是赋予普通人以人性之光，桑克之诗也有其稳定坚固的一面——把生活砸过来的苦难全部留在宣泄里。

还必须提及的是，桑克近来作品形式上的千辉万状也带来了内容的广度。桑克习惯借用戏剧的元素，拓展诗的在场性效果。此处该反复吟咏一下作品《门诊》：

并不想说粗口，

说着说着味道就变了。

起义军进了叛徒，

酱油里进了醋。

干燥的毛飞起来，

在阳光的隧道里更明显。

请安程序不仅缩减，

还变了形。

他耐着性子

盯着他的盆骨和腔骨——

人到四十之后都这样，

你适量运动吧。

外廊有人互殴，

显示出他和他都是文明的。

器具像刑具——

这类联想不利于团结。

他摸烟，

他没让他摸烟

外廊里没人了，寂静军团

占领了一切。

粗口选择

隐士的职业。他不信这个。

一个擅长撒谎技巧的人怎么可能

相信别人？

醋里的糖味儿

不全是幻觉。第一排里

真的有人活了下来。

真的？他瞪大牛眼。

瞬时体验的连绵起伏，源自抒情主体对事物认知的再现，桑克如一位演员知觉全部敞开，发于心而形之外，为读者带来高度共鸣的情感内模拟，此种艺术装置胜过一般诗歌采用的通感表现。如某个固定空间播放PPT，打破了时空布局，将虚拟身体与场景化世界生成融合，空间位移就会带来新奇感。桑克故意时不时浮起的人物肖像，投影在某个空间，从而以身体化在场，试图营造出替代“在场性”的“在场感”。Chat AI也许能炮制出许多乱花渐欲迷人眼的诗，但无论如何难以攫住人心、撼人心魄。

《午餐后散步看见的停车场风景》则故意疏离写字楼里的憋闷、无趣，一再描写灰头土脸的各种细小植物，桑克仿佛一个清醒的观察者在反思着职场的平庸。作品《试论传统的肾上腺素合成工艺》心涌苍茫：“……并没有赢得/应有的尊敬，但是人为声浪传染之处/全是鼎沸的泉声。”拜物教加剧了人们在现代生活空间的摆动，造成了如叔本华所说的“钟摆”，驱使人们在欲望满足或空缺之间摆动。诗歌如何以自身独特的方式向时代发言，向生存质疑，桑克给出了他的答案。尽量减轻诗歌外在的装饰，赋予随心所欲的成分，桑克诚意邀约我们体验现代性的存在逻辑、悖谬及救赎方式，这类似以诗为器。并非不想歌咏自然，桑克笔下的自然万象故意放弃了天人合一的古老传统，而化身为清明之思的他者。

“越来越喜欢/俗物，大团圆结局，/而真相却时不时跳出来/捣蛋”（《以不变》），桑克的诗总是离不开真实与虚幻、虚妄的交缠、理想与现实相互涂改。他频繁使用俚语、俗词，凭借它们的爆发力来实现唤醒新的诗意，不仅可以成为诗歌质素，还可扩大诗歌的精神空间。“一棒子削过来”“幺蛾子”“大蒿子”等丰富而跳脱的俗世话语，元气淋漓的俚语、俗词，嵌入诗行则带给诗歌以活跃的音调，插科打诨式的表达，让诗歌增添了狂欢气质——神圣与粗俗、庄重与诙谐等诸种情绪，统一为在场瞬间。“这不就是传说之中的贱皮子吗？/贱就贱吧，思乡病都这德行”（《本事诗》）。这些瞬间迸发出狂欢的节奏，让现实的负压迅捷消散。与此同时，桑克大量引入网络新词，在诗篇中快速闪现，以“新词”制造阅读的信息流。表面上看，这种做法是不洁的且不严肃的，但将这些转瞬即逝的新词缀连在一起的力量，恰恰是诗歌面迎时代的努力，起主导诗意生成的质素依然是古老的诗学命题。驱策诸多东北口语、网络新词，桑克意在唤醒肉体上的狂欢，在这些词语的镶嵌之间埋下暂时迷醉的深水炸弹，作为主体的人凭此可享片刻的心灵自由。桑克的诗学话语体系趋向于减轻心理负压，以轻说慢诉，一再降解诗人遭逢的苦难。世界上的沉重之物，经桑克的艺术化处理，成为轻柔之物。

桑克的诗歌语言从不玄奥，平白如常，但时常将当代性嵌入其中，赋予语言以诧异感，或者说他看重语言清洗后的瞬时冲击力。为此，他特意消解意象的淬炼、打磨。诗作《即兴弹奏》堪为例证：“别天真了——手榴弹的耳光/多么温柔多么清/凉。”不倚重诗歌中的核心意象，桑克强调的是词语的滑动、联结，在词语的碰撞间诞生思维的火花。古代诗人对“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意图实现，靠的是炼字，而桑克不走深度象征的老路，而竭力去释放词语的喻指性，譬如诗作《雨水降雪》，“都是圆润的自我满足的/花花草草。冬天也不是冻僵了而是冬眠，/或者说休息。找一两个词儿给你还是/比找冻梨容易。”桑克似乎在与隐性的人对谈饶舌，采用的是rap或说口的形式，同时又嵌入暗含的诘问。“俱乐部砖墙的大怀抱，/藏个污纳个垢”（《芥末》），对“藏污纳垢”的拆字法使用，在解构意义间松绑事物的固定含义，新诗意的衍生就合情入理了。在诗作《咒语与魔法》中，桑克让“波拉波拉崩”等诗句反复出现，通过有意识的重复、回环，将丰富的情感指向隐匿于细枝末节当中。诚然，桑克的诗里始终似在“讲理”，他所标举的“理”非“实际”之物。诗作《夏天的景色》的“理”，实际上是诗人要“赋予”事物以新意。如诗作《白猫蛋黄青春史》明显是在场者的言说，仿佛一只看不见的“援手”在拨弄现实，但“援手”的合法性始终依赖于“理”的赋予。桑克诗中的在场性生成，就是审美对象向意义构成物转化的过程，这与海德格尔提倡的艺术作品的本源十分接近。

精确、模糊共同构成了人类的认知。模糊性指所指边界的不确定性，精确性指所指边界的确定性。优秀诗人有时为一个词而寝食难安，推敲用哪一个词更为恰切，其追索的语言表达应如外科手术般精确。另一方面，诗人有时极尽模糊之能事，淡化语言的指向性，借助模糊语言附带的不确定性，形成空白的召唤结构，赋能想象力，从而大幅度提升文学作品的审美价值。如前所述，桑克放弃了意象打磨，也放弃了词语的精确性，如诗作《此间乐》频繁以模糊性的语言生成了无限魅力。甘蔗没有两头甜，桑克勇于向味蕾发出挑战，敢于尝试，敢于在否定中重生自己，踏上了以模糊性语言求得精确思索的险途。

如前所述，桑克诗意化的日常生活藏着人类的幸福。“汽车们仍旧踩油门，/热衷的事并没有衰减也没有/降低安保标准。但是她欢笑着，/并在欢笑中长出一根白发。”（《夏天》）如何打破语言的封闭性、惯性，在新的排列组合中释放潜能，桑克一直在尝试的道路上。“作品的完整性、结构的平衡性、句法的柔韧性、修辞的合理性以及音韵的和谐性。”这是桑克2009年在题为《关于当代诗歌的语言问题的笔谈》一文里的夫子自道，也可以说是他“把诗朝丰富里做”（孙文波语）的宣言。自此，桑克的诗歌风格求新常变，着力培养“自觉的意志”，一系列作品如杂树生花而多元共生，渐渐形成属己的个性化的日常诗学风格。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