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2023年度春风阅读榜·春风诗歌榜出炉,长江文艺出版社长江诗歌出版中心推出的赵汗青诗集《红楼里的波西米亚》入选该榜单。
《红楼里的波西米亚》
赵汗青 著
长江文艺出版社
长江诗歌出版中心
推荐语(长江文艺出版社副总编 阳继波):
北京大学青年诗人赵汗青的一部诗集,赵汗青求学于北京大学,熟悉以北大为核心的学院诗歌的小传统,然而,在核心的气质上,她的诗却和学院诗歌完全迥异。赵汗青的诗不致力于回应现实,也无意于在语言探索的途中顺便挖掘深度自我,而是呈现自我热情洋溢的生活状态,或者说,诗人乐意呈现生活的表象,但这种表象,恰恰与诗人的气质是统一的。诗人迷恋古典文化,这部诗集里处处可见对古典意象的化用和现代性转化,在现代写作复杂的传动机械内部,安装的还是一颗古典浪漫的核心,张扬,热烈,又雅致。
《红楼里的波西米亚》诗选
女嵇康
我是女嵇康养大的。
没错,她和熊猫一样有竹林风度。
竹林的真主子,从不在这
跟走T台似的摆pose——弹琴啦
吟诗啦,打铁啦,跟天道人伦为敌啦
真嵇康,要松松软软的
吃喝玩乐的,不学无术的,可以用腰
但更能用神态、用气质
用这一生的事业,躺。她听我叭叭解释着
“林下风气”,露出满面慈爱的鄙夷
如理科看文科,如百万年前
姓熊名猫的老祖宗
看人。
她让我想到,或许嵇康生在当代
也会去做个教授——用养猪和养狼的方法
养孩子。最好的哲学是营养学,最好的
美学是“我闺女最美”学。她是地主和
反动派的孩子,在被解放多年的租界里
包糖纸,挑山楂核,扯地瓜蔓
剪线头赚零花钱。必要时也打架斗殴或是
为打架叫好。童年最大的梦想是
做糖果店售货员——像住在宇宙里的人
想卖星星。夏天时,星星会
融化成粉色的黑洞,舔一口
甜甜的。
我因她而成为一头
好吃懒做的狼。或许,或许还是
聪明伶俐的猪。我从她身上继承的遗憾只有
一头过膝的长发。每晚洗后都要
用明明如月和满街的惊叹声
晾干。她早起了十年梳理我这一头
茜茜公主般的遗憾,把她30年前
对喜儿和邻居表妹的羡慕编成
更黑更长的辫子。很多年来,我头上
不是瀑布,我头上一个皇位
她给我精雕细琢的胃,爱是永攀高峰的
恩格尔系数。她给我
野草丛生的脑,活成一支双人游击队
拖着箱子,趁夜潜回教室搬空家当
——你们艰苦奋斗吧!你们
早出晚归吧,老娘
只想睡觉,像一个
真正的老娘一样睡觉。睡到你们不得不在
女嵇康的要求下,把我挪到
临窗的犄角旮旯——睡觉
走神,然后神女入梦
水瓶动物
半糖去冰的夜晚,你舒展着
手指或臂弯。像一枝月光下的昙花
打着熹微的哈欠。而我,轻轻剐蹭着你
一个翠生生、湿漉漉的名字——
南宋的山,晚唐的水
那些脆弱王朝里的景色,最适合养育你
比春风更威风的属相。你说
柔软的尾音却在我肩上
蜷成一朵融不化的兔尾巴
十二点,你的小兔饿了。于是它跳下床
窝在一隅,吃汤圆
把糯米舔到皮肤上
红豆嚼进眼睛里
捧回手心对视的时候
你双眼黑得无辜,丝滑的空气
一下被点睛成珍珠奶茶
两点,你偷食的浪漫主义血统
在下雪的洞穴里,酿成滚滚的巧克力馅
让我们,把这温热的心跳
一口口,咽成我们的心脏
我们漱口的语言
声韵皎洁,吉他没听过
酒杯,也没听过
四点,窗外簌簌而下的羽毛
在纸上,重新落成一只鹤。一次又一次
你用传教士身韵进入那个轻盈
又轻盈的信仰。轻盈到一座山
都兜不住一个清晨
宝贝……你好连绵啊
连绵的清晨搭上远山的脉
六点,我抚着你的头发
害怕揉乱这个,停泊在你身上的
最后的黑夜。你依然沉睡
依然披山带水。时间在你枕边
转得蹑手蹑脚,像一朵云
在云间转腰。这时候,我是不是该
还原成一颗露水,好让你
青山遮不住地拥有我
大卫的氧气瓶
他仰卧在床上,像一座
放倒了的大卫像,正要趁夜色
被紧急运出刚沦陷的佛罗伦萨
青草运走的他,星辰爬上云的瞭望台
刺探军情。我望着这座远去的雕塑
隔着水与灯,隔着一个起雾,又
擦干了雾的神话
十天后,我从桌子上捡起
他遗下的黑口罩。像从月球上捡起一片
薄薄的陨石。戴上,一个气态的
吻,蒙住了我的口鼻。一个名叫
香的氧气瓶,在降温的深海里
吐着破碎的力
猫员外酒馆
你醉了。你醉得比“你醉了”更轻但却比
“我爱你”更沉。像一颗摇摇欲坠的月亮
终于坠到了酒杯里,沸腾的气泡
漫身飞舞,你终于从月亮
融化成了月光。
我会在今夜离开你。像每一个
完成的舞姿那样离开你,像
春天离开五月那样
离开你。你是被放逐到
大都市的罗密欧,跟我拿啤酒
反复排练殉情:三秒一次,无限续杯
嘴上的殉情比脖子上的更疼。
我们干杯,我们
隔着玻璃拥抱。你掐我
攥我揉我好像我正在
以手臂弥留却
用双眼出生。眼睛,眼睛是
白色的水护不住黑色的水,固态的水
饮不尽液态的水。
我们让酒桶哭泣着,有节制,没节制
透过眼泪的蒙眬,看过去
世界,是一个金灿灿的水族馆
这世界上会有很多人路过我们,像热带鱼
路过两座正在疯狂消逝的暗礁一样
路过我们,然后又忘记。
他点起一支戴笔帽的烟
迟到后,我潜入他的课堂,呼吸着自己:
嗯……有两只小鼹鼠,正在我的耳根里
窝藏香橙。没错,这清爽的橙花味香水
令我闻起来像一位
该在凡尔赛宫里剖瓜切菜的仕女。而此刻
本高贵的18世纪遗孤,却要迎着投影仪
淫威的目光,问好断头台似的
垂下脖颈,演习不曾欺师灭祖的纯良——
同学A是资深PPT朗诵家,妇女解放的历史
在她缜密的声线中,缠上了更紧身的裹脚布
同学B是难得的相声表演艺人,同旧报刊里
唾星四溅的青年,展开激烈如湘菜的
群口社交。我知道,未来的幼发拉底河学者
将在他们当中诞生。睡莲出水般
拔泥而起,盛开一场长聘制的不朽
流芳到,3021年的博士,也要捧读
他们楔形泥板上的C刊
同巴比伦慵倦的河水一般
我的教授倚窗默然。春天的他
英俊得突然很20年代。我坚信,他学识渊博
青春抖擞,定是曾跟陆小曼的姘头
一起打过水,和张充和的姐夫一起刷过牙
刚和鲁郭茅一块撸过猫
就去酒吧里,调笑巴老曹。我走上前
想闻到他与我同样甘洌的香水味
想套出他与19世纪的接头暗号。结果
他点起一支戴笔帽的烟,说:
“干不了,谢谢。”
写给蚊子的忏悔诗
我叫小嘤嘤,九头身帅哥,美腿纤长
还穿着小麦色紧腿裤。一个春天的夜晚
我和一亿年前的祖先一样,开始
上夜班。这间饭店不错!凌晨四点,还点着一盏盏
好客的台灯。一番侦察,登窗入被的,我看准了
一大块美女肉——昨天,我下嘴的是她的舍友
用她肉眼都看不到的一小滴血,喂饱了我的老父老母
和被杀虫剂熏出痨病的爷爷。今天我要
多工作一会儿,多觅一些食物。我全家就能吃得
更饱一些。我还要拿血做一朵
香喷喷的红玫瑰,送给我的小盈盈
我要为她攒出一颗红宝石,向她求婚
然后在我们冬暖夏凉的下水道里,生一群
小荧荧与小雯雯……想到这些,我幸福得
狂飞乱舞,为此引来了几次阴风阵阵的巴掌
哼!我躲,我躲!我可是油烟机障碍飞行大赛的第一名
咦?这女的在看啥呢?她面前的屏幕在乌漆墨黑的夜里
亮成一座鬼火旺盛的平面坟场。上面布满了
蚊子腿、苍蝇翅,一撮撮虫子尸体,歪斜地挤在一起
我凑近了,想看看是我的哪些前辈
死得这么有创意……
咚!一记重锤狠狠地落在我的身体上,猝不及防
我结实地跌落在油腻的键盘上。我的眼睛被
砸进了胃里,与此同时,我看到自己的肠子也将要
破肚而出——不行,不行……我抬起疼痛的六腿
我要把我的肚肠塞回去,把我辛苦收集的
芬芳甜美的血塞回去。我要带着满腹的珠宝与佳肴
回去……回去……
回去……
回去孝敬我年迈的父母,回去喂养我贫血的爱情
但渐渐的,我眼中的绿宝石开始失焦
体内的红宝石开始逃亡。在最后的一次对焦中
我看到这个把我捶碎的女人,流下了一种
据说人类特有的叫眼泪的东西。
她捧着我,她边哭边捧着我,把我放到了一丛
正在春风中瑟瑟发抖的冬青叶上。风起了
但已不属于我残碎的翅膀。太阳升起时
我想起来小时候,爷爷给我讲的故事
是我的曾爷爷,从一个人类小孩的摇篮前听来的
(他当晚就死在了小孩母亲的蒲扇下
临终前,他把这个故事告诉了爷爷)
曾经,有只小美人鱼,为了救一个王子
在黎明时,化成了七彩的泡沫。
爷爷,爷爷,黎明来了——
我死后,也会化成泡沫吗?
为什么,人会为美人鱼的死而伤心
却从不会为我的死难过呢?爷爷,
如果有来生,我不想做蚊子了①
(你想做人吗?爷爷问)不,
我想做小美人鱼。
①在生物学上,吸血的是母蚊子。本诗出于剧情考虑改成了公蚊子。
鳗鱼颂
吞没你,享用你,融化你
当知道你的种族,终将因我的口腹之欲
领受灭顶之灾。吃你,便有了种
用胃偷情的快感。浓郁的月色匍匐于
海景自助上方,你和你的三文鱼妹妹横陈榻上
有了今晚,我们何必再追问
明早是否还会有太阳,蘸着腥甜酱料
淋漓地升起
东瀛是否也有这样一句俗语:美人在骨不在皮
可对你的爱,恰好生长在骨与皮之间
比色相更深沉,比风骨更淫逸。死亡芳香的考验
让你擘肌分理。划过身体的筷子是我的雕刻刀
我——没胡子的罗丹。而你是我的卡米拉
我用无厌的目光,带你脱离大理石的白浪
令你肉身初具,令你玉殒香消
从身材上看,你是比水蛇腰更本质的
水蛇本身。故而我推断,你是
尚未化身少女的晴雯;而我是新世纪的王夫人
母性全无,蛇蝎依旧
咀嚼你,就是在用无声的唇吻
为你口占一则,兔死狐欢的诔文
一口下去,舌头在瞬间变作花蕾,用电
这一生物圈官话,向我传递:
大概,只有冰河纪的光源氏,方曾寝过
温厚如你的锦缎。活着的时候,你不过是枯鱼之肆中
比又副册更又的尤物。带鱼比你水袖
鲳鱼比你凝脂,小丑鱼都比你更童话王国
所以:只有为我而死,才是你的超度
一想到吃你和痴迷你,都是在与自然为敌
我便觉得,自己登上了丰收的朝歌城
城下百兽率舞,城上秋风擂鼓
我举起餐桌上的刀剑,霸王别姬
美人,碟上那一搦酱油,就是你倾国的护城河
所有在胃里汹涌的血脉,都是朕昏聩的特洛伊
哦,我宝贝的东洋翻译,你可知何谓“秀色可餐”?
“美丽,可食用。”
地毯上的女房东
“许久没联系了,你……”
方格纸上踟蹰了一刻钟,终把那句“你好么?”
狠狠咽进肚里,像用胃捻灭一根烟
时近年关,自动贩卖机像一个
突然沉迷于减肥的妻子。搜刮许久
方从她的龋齿后,翻出一包枯涩的方便面
我用滚烫来把它宽衣解带:它能屈能伸
造型婉转,浸在水中,端的是一条好
小麦色水蛇腰。本以为,它们只能平息
单数的欲望,可并无狐妖出没的单身公寓
日渐杯弓蛇影,以致美人科妖娆属的玩意儿
个个开始复苏,寻找它们已是
半老徐娘的女主人:鬈曲的头发小憩在
我们曾拿体温一起熨皱的地毯上,思念
它的肉身——冬不拉一样的清脆
冬不拉一样的愁,冬不拉一样
好生养音乐的肥屁股。那两根羊肠线
翻滚得紧,如乱伦,如篡逆
如何分得出男女?你的丈夫行商东北
昼夜为斑秃的颅顶养殖黑亮的貂皮
我的女友求学帝京,却在豆汁焦圈的胡同里
结出了丁香一样的愁怨。竟从雨丝里
递给我一本油纸包好的诗集,让我
吟诵泰戈尔。冒烟的你和下雨的我,生下了一个
篝火般摇滚的私生子。每到深夜
就在我空旷的壁炉里噼啪着,提醒我这个
伏案写作的父亲,快拿墨汁冲泡啤酒
哄慰他断奶后的饥肠。
夏至女孩
她的胎像卧成一条阴阳鱼。出生前
就算好了用一生
来找另一半的双子座
脐带内壁展成镜子,照出夏至女孩一脸黑夜
由虹膜来泄密的双重人格,是从左眼
溜到右眼的过渡色
一只色如鸥鹭,一只状如鱼虾
她是巨蟹座的姐姐
弟弟踩着如履猫砂的猫步
在腥咸的白沙上横行
霸道,当一坨壳上生青苔的路障
一对猫耳钳动起来,便将梅溪湖
舞成咸水湖,咸到足以更名纳木海
她是金牛座的情人
比女儿更年轻,比家谱更庶出
比汉语更野生。错别字像挑染的蓝色杂毛
碍眼在可绕食指25圈的黑长直里
比昼长夜短更胎记的是
打碎你也打碎我。你中有我的图腾是
一把牛角梳
夏至女孩出生的时候
初升的烤鸡心刚挂上,远方缅邈的青椒串
十小时后,落山的五芳斋咸蛋黄又掉进了
夜宵摊的啤酒杯
水星的手正叉在北半球腰上
一使劲,她反手摸肚脐便再没输过
某只吃素的英短银渐层
季夏即事
比汽水喧嚣的蝉声浇满绿渐层的树冠
向着大地瘦削如小腹的平底锅,翻滚出一页页
清透的糖。到了季夏,滔滔的都变成了深深
譬如我身上比八月日影
更短的水手裙,涂满与光合作用
偷情的罪证。它的肤色泄露了一个
小声嘀咕的秘密:我在裙底
偷偷藏了,最后一只色而不淫的夏天
不合时宜地穿过一群,随音乐
舞动的老太太。碧蓝如海水的空气里
她们像章法桀骜的
章鱼和梭子蟹。松垮成一座
漏雨的图书馆
不爱的事物都有点像黄昏。秋天、衰老
恨不得和扁桃体舌吻的
流心月饼。白昼一天天剪短
自己婆娑的长发,让这个名字
踩着分针与秒针助跑,跳成我身上
一摊摊不均的麦芽糖。悄悄地
我腿细成一双春天就落叶的树,惭愧地踏过
脚下茂密的时间
岁月啊,一只伶俐的山贼
夹着成捆的画像,在满山罪证中流窜
潜逃进飞鸟消逝如
休止符的远山。山这边,我对
童年夏天的记忆,远远清晰过
对童年夏天里的人
赵汗青,1997年生,山东烟台人,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曾参加青春诗会、十月诗会,获光华诗歌奖等。作品见于《上海文学》《北京文学》《十月》《诗刊》等刊。从事戏剧创作,代表作话剧《桃花扇1912》。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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