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诗评《友邻森林的呼唤》 ·

酬赠与游尘（十首）

风穴寺穴风

——兼呈汝州同游

能在枫桥泊舟，看姑苏城外

秋夜的灯火鲜嫩，就能于

汝穴风的温煦中窥得春消息。^*

我们到访，无非另一种重临，

替古精灵来消受风穴寺的晚夏。

唐塔、宋悬钟、金代中佛殿：

看一看他们见过与没见过的，

听一听风声、钟响和山泉溅落，

试一试回文、双关或谐音的技艺，

让清凉将残暑的存货销售一空。

哦，就在山下不远处，还有

另一人曾存于世的痕迹，不再

被穴风吹散。一千三百多年了，

有几个人缓慢或迅速地度过

诗人的一生；有几个人于此

念诵经文，在微尘般的世界里

终老；有几个人来了又离开，

离开了此地又时不时惦记着。

2023年8月汝州，9月苏州改定

 *张继《清明日自西午桥至瓜岩村有怀》：“晚霁龙门雨，春生汝穴风。”

声音共和

——为拉家渡和广州聚会而作

无忧的相聚阔别三年

甚至更久。这群人里的

部分人士在此期间虽然

有过零星的碰面，但毕竟

横亘着一位俊友死亡的消息。

他已化身为云，随时

呈现出不同的形状和色彩，

凭借风与光；随时以

无声的晴覆盖聒噪的雨，

留我们在今生今世看彩虹，

继续听一个冬天的童话。

转眼冬去春来，甚至夏天

也接踵而至了。岭南酷热堪比

你开设的这家Live House里

表演者的酷飒和听众的热情。

而我们——随时熔化的锡兵

或淌着奶油的雪糕——艰难地

行进着，穿越一片市井气息

浓郁的街衢，跋涉过天桥，

来到了海珠湖的西北角：

这里有水面风来、人头攒动，

绿树浓荫仿佛结满共和果实。

无忧的相聚就在眼前

甚至离得更近：你中有我，

我中有你，我们中还有那个

业已离去的人的一部分份额。

乐曲、形体、图像、灯光，

读诗的嗓音和倾听的耳膜，

在一个稀松平常的初夏午后

捶打着紧绷了三年的弦，

让对世界的热爱和痛恨各得

其所；让得了抚慰的我们

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

2023年5月22日，广州

黎里访吴琼仙遗迹

——兼呈苏野、杜怀超、黄劲松同游

众绿纳窗里，湿烟浮远村。

         ——赵筠《雨后登写韵楼作》

江南冬月，黎里古镇在细雨中

获得了几分挣脱掌控的轻盈。

泊于河两岸的建筑忒修斯之船般

一艘艘沿街摆开——它们在古老的

石桥与青石板边上重铸了年轻。

廊街蜿蜒向前，用耐心悦纳

四个掉队的人。他们闲谈间

说起一位于两百多年前安静地

生活于此间的闺秀，吴琼仙。

顾炎武好友吴炎的后裔，黎里

名士徐达源之妻，随园老人

袁枚的诗弟子——她通常被

这几个著名男人定义，只有印在

五卷本《写韵楼诗集》里的诗篇

是她自己的。她活了三十六岁，

丈夫在她的身后又活了四十多年。

在廊街某处的路口，我们循着

岔出去的一条幽暗巷道找到了

她的旧居。建筑自然无复当年整齐

与堂皇，甚至不乏一丝颓败气息。

这是徐家老宅吗？还是新婚后

迁入的那所八进大宅的仅存部分？

写韵楼抑或新咏楼……的遗存？

细雨没有提供更多暗示，引我们

到此的那位当代诗人亦只提供了

关于此事的鳞爪。这里如今

依然是某户人家的私宅，但

诗人们不再拥有获邀登楼的荣幸。

昔日的宾朋如枯黄的落叶早已

融入空茫，眼前的湿烟只好苦等

来年或许能应期而来的众绿。

两百年了，没什么人记得

你具体的诗句，包括眼前几位

勉强可算的诗界同仁（近百年

诗体新旧有别俨然男女大防，

这可能是你们始料未及的……）

当然，还有我。我曾胡乱读过几首

你的同乡后生柳弃疾和陈去病；

我曾幻想徐达源如何老去、赵筠

如何因重访你们的旧居而泫然；

我曾……哦不，我却，我却对

你的两个字号印象深刻：子佩，

珊珊。那端正庄严的声音既裹卷着

近古的风，又传来中古的一缕

悠长吟诵：“时闻杂佩声珊珊。”

2022年12月15日，吴江黎里之行归来后作

河阳山歌馆

这里不是晚唐的中原，而是

一千多年后的江南：长江摇溶

天上来；歌声则摇曳着从远古来，

汇拢在一座现代建筑的内部。

它们化身为文字、图片、零星的

影像、片段的表演，充盈着

历史气息与展示价值，却又在

被人们的阅读、观看和倾听中

屡屡显形，完成了由蔗汁、蔗糖

到糖水的味觉的完美轮回。

是的，就是这样：在张家港，

在凤凰镇，在河阳山麓，古老的

吴歌已有了新的肉身。它的前世

曾到远古斫竹、射猎，曾目睹

吴下桥接河阳城，曾深情地唱

江南最好河阳路。它的身份曾是

农人、樵子、渔民、士大夫，

有的负责讲述，有的负责感慨，

有的负责传唱，有的则负责

写下来。

有的为过去，有的为未来。

如今，一群人来到这里，携带

秋眸、空耳与好奇心，在吴声中

领略此地余音，仿佛过去时代的

帧帧画面将要伴随着这些音符

深情地一一浮现在我们的眼前。

2022年11月，张家港

采风与座谈

——兼致诗人龚璇

新诗史上的海洋风景

常谈常新，如同船长与海员

好奇心的永远搏动。

花了几天时间，远来的

诗人们采好了整屋子的风，

学者与批评家在会议室里

忍不住把大部分风声都泄露了。

剩下的一小部分被封存，

用来酿酒，以供沉醉，享受

在江尾海头微醺的快乐。

微醺中有古老的山川地理

沧桑变动中的不变如斯；有

新鲜的时代热浪扑面冲来，

而你说不清脚步踉跄是由于

与它的相撞，还是因迅疾的

在江边兴奋地奔跑所致。

大家采集到的风是鼓胀的，

足够充满船帆；言谈则是

热闹而得体的，足够让那场

延续六百年的航行不寂寞。

2022年8月，太仓

调一舸

百川归海处，百舸争流时：

浏河、长江、东海、太平洋

纷纷发来贺电，对太仓

致以亲切的慰问和隆重的

祝贺。太仓负责江河湖海的

会议总结发言，内容繁多，

余不一一。但对一位生活于

北京、从事戏曲创作与批评的

王姓当代作家而言，太仓

山川地形图上更重要的恐怕

并非水系、码头、城郭、老街，

而是一洲、一村，栖凤植梅的

好去处：凤洲和梅村。（凤洲

乍听上去疑是君家物呢，而

梅村仿佛天然就该位于东吴）

但时间海洋茫茫无从泅渡，

踵事增华的后人如何能靠近

那块小洲或那爿村落？

在这件事上，百舸争流肯定

不如神游八极，在精神版图中

放船千里凌波去，一舸就够。

2022年8月，太仓归来作

运河往事

在东方，诞生、滋润和抚养是唯一的事情。

                 ——海子《但是水、水》

引长江水入淮，古邗沟诞生于

南方人对中原与北地的想象。

他捏惯了酒杯的手指此刻正拂过

新地图的表面，仿佛那里的滑腻

竟然胜过浣纱女的肌肤。如今

暴凸出的这一小段青筋更让他

亢奋：军粮、辎重和勇士化作血液，

来回输送奔涌不息的欲望因子。

他的中年在开拓疆土的征旅中获得了

于后宫罕能一见的令人愉悦的红晕。

是的，邗沟水中喷射过夫差体内的

火焰与热望。随即他失败、它熄灭，

直到千余年后等来了另一个人的重启

和扩张：杨广脚下的广袤使其野心更

茂盛，剩下的无非是更亢奋、更奔涌，

更多血管输送更多的健壮。他令周身

血脉贯通，让洛阳、涿郡和杭州谈了场

轰轰烈烈的三角恋。来自西北的诗人，

常人眼中的昏君，他把诗写到帝国版图

最丰腴的部位，无可救药地爱上南方。

更晚一些，草原民族的耿直性子让他们

不喜欢绕道：1293年，元大都等来了

杭州自东线直达的漕船。随后的数百载

就这样静静流淌了过去。繁华有时，

衰落有时；士子有时，客商有时；帝王

有时，美人有时。稻米、盐巴、瓷器、

丝绸与诗文就这样流淌开来。就这样

让无情的河流成为有情的见证，让

那么多点缀在沿线的城市囤满了传奇，

囤满了运河的帆影、漩涡和水汽。

它还是自帝京直插江南的一柄剑！

持剑柄的人舍弃马背登上了御舟，

南巡的风雅里，是爱新觉罗家族对

鱼米之乡深藏的柔软与坚硬的不安。

除了用铁与火对付笔与舌，还学会了

用笔与舌对话笔与舌——来自运河的

教诲有更古老的渊源：“柔弱胜刚强。”

而躁动的人心是需要被抚平的波纹，

波纹的最南端，是端居至今的拱宸桥，

桥上风景滋润了代代人远眺的目光。

循目光追去，运河连通大江，大江

通向海洋。时代巨轮在不断增加它的

吨位。这根血管污浊有时，堵塞有时。

这柄剑昏暗有时，锈蚀有时。直到

那工业的伟力与温柔使它恢复并鲜亮。

如今从南船北马的往事中眺向更远处的

广阔世界，眺向高铁效率、5G通信和

赛博时代，运河依然在奔涌不息地输送。

它流动的声音随着光潋滟流转，美而

质朴：不过是船行的水路，人行的道。

2021年9月于杭州

郁达夫临江宅

——兼呈诗人蒋立波

到富阳来，这是第三次。于你的旧居

此番却只是重游。鹳山就在左近，我

当年登临过一回，自此眺（钓）得了

富春江上轻凝的雾气和浅漾的波纹。

到富阳来，首次是2014年的仲春，

第二次是2017年春寒料峭的时刻。

这次则赶上了秋日新凉，木樨香

充盈于这座临江的宅院，仿佛为上次

春寒中对我的闭门不纳做出了补偿。

百年如弹指。1915年，你虚龄二十

于东京，隔着太平洋，给远在家乡

富阳的业师寄赠了一首诗。你说

客居异国的日子犹如飘浮的云气，

纷乱而易散；人生如此不真实，

抓得牢的唯有富春江出产的鲥鱼，

她的美味在你的记忆里恒久保鲜。

相比之下，建筑与肉身则要易朽得多。

于是人们不断翻修你的旧宅，宅前

还树起了一座雕像——远游的魂魄

就此有了新的寄居处吗？你熟悉的

富春江畔，周遭的环境已然陌生。

那具铜铸的躯体比你在苏门答腊时

年轻很多，是你少年离家时的模样。

被游人赋予了些许温热，局部泛光，

它是否已能感知眼下的鲥鱼之鲜？

记起八十年前的身世飘零、山河破碎，

一百年前的性之压抑、生之苦闷？

它可曾惊讶于唐人辞章之丽，拆碎

七宝楼台作了些诗：但它们被抛在

另一个时空的富春江里，无从打捞？

而我记得你确实曾借他们的口说话：

岂有文章惊海内，唉，莫抛心力

作词人——此时你是杜子美和温飞卿。

犹如今天我借你之口来感慨万端：

可怜留着临江宅，嗯，异代应教

庾信居。如今我是应答你的李义山。

2020年9月30日，富阳之行归来作于苏州

厨房超人

——给诗友倮倮

蔬菜兵变，围裙加身，

冰箱里孱弱的小朝廷

等来了超人的解救：

即便没有披红色斗篷，

亦能将那支十面埋伏曲

配上一篇块肉余生述。

油盐酱醋武装到齿牙，

好钢都用在了刀刃。

君子远庖厨，春秋无

义战——这又是哪年的

老黄历？如今讲的是

区块链里的咸与维新，

揭开锅盖，好比掀掉

三片瓦，众声齐呼同去。

翻手为油，覆手为烟，

履砧板和炒锅如平地。

面对这连缀成片的军团

宜用火攻，慈悲超度。

灶台轰鸣时伴有狂风，

士气天然地化为怒火：

焰体微醺，遍布砖红，

钴蓝与铁黑于雾中相舐。

交缠永无了局，直到

盛宴已成，回峰转路。

2018年12月3日于苏州

索尔仁尼琴在凯文迪许

索尔仁尼琴，你1976年到此

定居。风物佳美，耳根清净，

据说克格勃和好事者都寻不到

这个小镇上的哪幢房子是你的。

红轮驶离古拉格，漂洋过海

停靠在凯文迪许，你一写就是

十八年——哦，佛蒙特隐士，

镇上的某些人还有与你们家

打交道的记忆。他们说你夫人

英语讲得好，你则沉默寡言

不常出现。孩子们慢慢长大，

你从五十八岁变成七十六岁，

但作为异议人士，天生反对派，

持不同政见者，到哪都一样。

后来你回到了俄罗斯，先知般

被奉迎和被期待。你给各式的

场面制造的尴尬却有增无减，

直到寿终正寝。你和解了吗？

俄罗斯的良心，你想念过

昔年于此度过的平凡时光吗？

斯人去后几十年，凯文迪许的

地方博物馆推出了你的专题展，

展品乏善可陈。唯一特别的是

那把你用过的椅子，由某位

依然生活于本镇的儿孙捐赠。

如今它的上面，郑重其事地

摆放着一幅油画，你的脸

被锁定在画框中获得了永恒。

2018年7月28日，追记Cavendish之游

“头条诗人”总第919期，《作家》2024年第2期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