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 条
诗 人
周舟,本名周培烈,1962年11月生于陕西。自1985年始,在《诗刊》《人民文学》《散文》《十月》《星星》《散文诗》等期刊发表诗歌、散文作品600余首(篇),并入选多种选本。出版诗集《正午没有风》。
擦玻璃的女孩
劈柴的人
一个喜欢劈柴的人同时喜欢上了不断飞起轻轻击打他脖颈、脸颊和手指的碎木屑,喜欢冬天干冷;而劈开的柴木,发白,新鲜,白花花堆满一地。他站立其中,像一只暖壶,冒着丝丝热气。
一个劈柴的人与更多劈柴的人的不同之处,是他愿意一直把柴劈下去。哪怕满院子的柴木多得无用。他一点都不能忍受淡下来的木香味。
嗯,对的,最好是松木,柏木,或者桦木。
作为一个劈柴的人,他很庆幸,枯萎的树木会与他和解,偶尔之间才会发现,已经码放整齐的木柴突然就长出了鹅黄的枝叶,就像一个逝者会说着梦话那样。
燕子
谁家的燕子?家在哪儿的燕子?
异乡的黄昏,夕阳用色彩在做一幢楼宇的外部装修时,其中有一面窗户的等待在一步步向梦境的幽深处滑进。
燕子们误入了陌生的地界。
窗口的内部和外面都不存在一个名叫故乡的空间。
而这时天黑了,她们用焦急的腔调和纷乱的线条,制造着一个正向夜晚翘起的屋檐。
玻璃窗之内,有人眼眸内的黄昏已经生出青灯光明的幼芽。
燕子们反复飞着。所有时间趋向黄昏。但只有最执著的那只,也就是在玻璃上受伤的那只,才会在一只近似落叶的手掌之中,确认自己的祖籍。
清晨
醒来,专注于醒来这件事。并没有一个清醒的自己。
自己这是躺在哪里?
一个清晨,没有太阳倾泻光芒,没有市场的喧嚣清洗耳朵,没有叮当的声音响自厨房,没有早餐……
醒来这件事,就是看见清晨是一个平面,在扩展,在晃动,渐渐向四周延伸过去……那时,应该有一个意识的中心,但他并没有看到他自己。
有点像浩渺的水波绵延而去的平面,光芒淋漓,像是踪影有自,绝然,执拗,不带丝毫犹豫。
也没用一条缘自旁边的捷径可供经过。
我的餐桌上干净到什么都没有。没有声音。没有奶香。没有转动齿轮的破壁机。也没有一个盛放夜梦的容器:
一盆低海拔的水仙,从昨晚的门径出来。她是顶着淡黄的晨星,穿着墨绿又略带水声的鞋子,经过了我意识的长廊,而后就在餐桌的平面停住。
流水
脚下的流水是藉河。他的中指与食指间夹着一支兰州牌香烟。
突然之间,他觉得流水摇曳,像是琴弦上渐次滑落的音符,每一眼的凝视,都像有什么在隐匿,在消逝——而真实的流水一刻不停,像持续地为其存在提供着动力。
与之相反,烟雾在没有飘散之前都像有一次短暂的汇合。它们一定是一些话语,但没有第二个人看得出来,它们这时并不愿意发出声音,作为一种沉默的力量,它们克制着,极力消解声音的结构,最终拖出一只纤细的尾巴——
袅袅娜娜,而后绝尘而去。
他抽过一支香烟,没有重新打量一下自己就起身离开。而谁都知道,他身体的集装箱里,装有计时的心脏,练习弯曲的腰椎,专为灰色的胡须生长开置的沟渠,以及微微的风吹来就铃铛一样轻响的脑袋……他转身,像一段文字另起一行。
这时,一只停止飞翔的白鹭静静站立在流水的下方,宛如一个明晰的逗号——停了一下,然后藉河就又开始滔滔不绝。
十月一
十月一,送寒衣
寒冷在加剧。
十月一日寒衣节这天,一早起来,人间的寒冷就在加剧。
开始是在纸花店。在尘世的一张餐桌上,我铺开折叠的纸质衣裤鞋袜——作为身体的外部特征,它们依赖于熟知的布纹,它们又小又轻,只适宜于一个大尺码的信封。
我需要用衣物的文字给我离世的父母写信。
我的旁边不认识的人还在排队,这种情况类似于要赴某种空间探望需要办理相应手续。
去往墓园的路上拥堵着。越来越堵。乃至有人情绪失控——全城的人,像都放下了既定的生活,走在这样的路上。
及至炊烟似的烟雾渐次升起,墓园像一座黄昏时分的村庄,被浮动的烟尘轻轻托举,我的心中才生出一丝微微的暖意。但仰起头,我终于发现树枝上滴溜溜转动眼睛的斑鸠鸟,看上去还是个孩子,她的声音有点惊惧,也有点破碎。
小说
看见一只马槽。我告诉他们,在这里,我将听到马嚼夜草的声音。
可是,我经过后面的一个十字路口,又看见一个约莫两岁的男孩,在雨后,在泥泞里。很长时间,他专注于把深陷于纠缠之中的双脚,从一堆麻绳里缓慢移出。
有人经过他,提出“这是谁家小孩”这个问题,随即离去。
耐心地看着。我并未忘记看见的马槽,却已经置身一篇小说之中。小说尚未结尾,它只是携着“我将听到马嚼夜草的声音”这句话,行进在小说结尾的途中。
不称职的梦游症患者
夜晚并不是黑丝绒,铺展开来,即可享用。记得那些年在学校,操场与公寓之间只有一道栅栏隔着。他相信就是栅栏,把一个夜晚的上半夜与下半夜平均分开。
也是因了一道凭依,看过去的操场才那么空旷,那么大。楼与楼紧挨的狭窄空间里,仰着脖子看过去的月亮,仿佛夜夜都是扁的。
他像做了一个潜泳的动作就到了操场。
好几次的后半夜,翻过栅栏的蔷薇花都因为他优美的逾越而兴味盎然,芬芳连绵。但从操场侧面的教学楼悬挂的大钟的角度看过去,却并不是这样。那大钟里的针叶刀片一样嚓嚓作响。而他,已像被外科大夫手术一样从夜晚的肌体莫名剔出——
这样,他能做的,就是再一次置身于空旷的赛道上。
他把圆形的赛道一截一截截取,又借月光的手臂将弯道的弧度扳直,然后,他就走一条直道,一直往前——
但后来的巡夜人只缘他是从漆黑的楼梯一个台阶一个台阶摸黑下来,就断定他的脸朝向月亮,而为线条固定的赛道,一直在朝天空竖起来。
他该不会是那个要去摸月亮的人吧?
事实上,他夜夜从台阶走下,来到操场,就面临一个简单而又枯燥的事情:他的每一步离开都需要一个台阶的拆卸,而同样,他的每一步前移,也必定有一个台阶需要安装。又拆又建,像是一个夜间完全没有尽头的工作。
因而,他施工的动静并不是很大。从多年后的一扇窗口望去,操场的面积似乎并未扩大,囿于楼宇间的逼仄空间,长长的后半夜移动着的,只能是一些绵羊。
他异常艰辛,但他是个不称职的梦游症患者。
擦玻璃的女孩
擦玻璃的女孩擦着玻璃。有人早已界定了她的身份,她被水不断清洗的手胜过任何一页白色纸张。她用手擦着玻璃,在新年就要到来的某一天。
即将到来的年是新的,随之到来的日子将会更新。可是,那个擦玻璃的女孩,还是旧女孩。
就像一年中的灰尘不可能是新的一样。
看到对面窗口出现一个女孩时,有人同时看到天空向后退了一截,又仿佛没有动,只是松弛了一下,让她占有着天空的一个小小空间。这时,所有的眼睛都惊讶,因为好像只有玻璃,女孩并不存在,只有手反复移动着,然后,才渐渐显现女孩的脸,脖颈,以及她起伏的身段。那时,仿佛女孩的梦并未走远,她新鲜的手正把一个女孩一点一点找回来。
“也许她是一个同样会老去的女孩”,在一个像是提前到来的春天的街头,我突然这样想:“也许取掉玻璃,女孩就会消失”。
但我最终还是肯定了我的另一种想法:世界上本没有玻璃这种物体,擦玻璃的女孩,擦着擦着,前面就出现了一块这样的玻璃;擦着擦着,就出现了女孩的的脸,脖颈,和起伏的身段。而春天里,玻璃和女孩都会梦一样消逝。
水车
1▲水车在汲取水井中的水时,声音并不是很大。
尤其到了寒冷的冬天,水车汲来的水总像千里迢迢,长途跋涉的样子。水,热气腾腾地在铁制的沟槽起伏,到了青石板箍就的水池那儿歇一歇,才开始平静,而后向麦田流去。
这时,水车的声音隐隐约约,像是对一种既定的事实不那么肯定的样子,或者说,像一种事实的背景。
2▲水车把水从幽暗的大地深处运来。这水车是一种什么样的车?我看到它逼仄的管道自下而上,桨叶是铁制的,奋力攀爬上铁链的水,使水车看上去大汗淋漓。
3▲幽暗的水从水车的沟槽流出,起先,它们争先恐后,像是获得了看见光明的快乐。后来,它们才变得理智,安静地收集破碎的记忆——当我看到,我惊讶它使用着水的波纹,织就一张已经逝去的母亲的脸。
4▲在冬天,井台下方是被雪覆盖的碧绿麦田。夜雾散去,水中的一件旧衣裳已经游弋出一种图案。它的样子,像是一种夜间动物出没的姿势。母亲的手臂浸在水里,灼热通红,又被水反复濯洗。
5▲我写水。母亲的手臂就反复显现出来。
我写母亲灼热通红的手臂。我首先触到疼痛的水。
6▲不是手在水中画一种地域的轮廓,也不是手正作翅膀。
剪越净空。手臂为水雕刻,而手的踪迹全无。
只有水车的声音隐隐约约,不知疲惫……
细雨中
当有点后悔登上这被人遗忘的古堡,雨依然下着。红色摩托车披挂雨珠,就像一匹茫然站立的马。
而古堡仿若一种思想的体积,近在咫尺。当我接近它巨大的躯体,它已经在使用着一个倾轧的姿势。
我不能远离,也不能凭依。
这时,我怀疑所有魅惑都是一种幻觉,都是来自左侧雨雾充斥的峡谷。
那里有一方隐约的屋顶,我想它应该就是烟雨中的中山寺,它在那儿吞吐雨雾,也制造声音的悬崖峭壁。
夜晚的兔子
驾驶一辆越野车从三十年后的一个午夜返回一所乡村学校时,一路颠簸的光晕把一只兔子直接置于一种梦魇之中:面积并不大的光晕里,一只兔子的奔跑停不下来。仿佛光芒之外即是厚重的墙体,兔子,就是三十年前在田野上东奔西撞,将一条直线跑成若干折线,以线条的尺子丈量田野的兔子,它像丢了四周的田野,不知道去哪儿,连篇的梦境,使它只剩下奔跑一件事情。
我不知道,如果我灭了车灯,一辆越野车是否可以摸黑行驶?如果车辆的轰鸣声瞬时停息,一只兔子的梦境会不会戛然而止?
巨大的车体向前推动,而兔子的奔跑只是在三十年的巨大迷雾里扯出一根绳子……于此,在世界某一隅,在时间另一端,我听到乡下学校漆黑的幼兽那样,她也有轻微的颤抖,她也嘤嘤啜泣。
养老院
看上去,养老院已经很老。
在冬天,有十几个人,全是褐色的。
他们蹲在墙根,排成一排,不说话,只专注生锈。
有几只鸟落在眼前的草地上,跳了又跳,叫声响亮,但并不打算跑掉。
沙漠往事
去往巴丹吉林沙漠的路上,我和我们的车辆都看见一个地方,叫一碗泉。
那时,刚刚进入沙漠边缘,我们尚在漫漫长途。窗外沙石广袤,大地未见一丝绿意,也没有见一户人家。但公路右侧的指示牌上,明明白白写着三个字:“一碗泉”。
毫无疑问,一碗泉是一个村庄。
未见村庄的模样,“一碗泉”倏忽闪过。
再往沙漠深处走,我们来到另一个地方,叫九棵树。
那是一个地方吗?除了九棵树,什么也没有。
树上没有鸟,没有树叶。树枝就像天空肺叶中的神经清晰可见,像是决然地等待一场黄沙,又像对一个即将到来的夜晚隐含期待。它们像等待月亮,等待我们远道而来……
可是,已经到来的我们没有说一句话。
而要命的是,我们数了数,这儿的九棵树其实只是八棵树。甚至在离开沙漠多年后,我们掰手指,也仍然弄不懂它们是九棵或者八棵什么树。
仿佛蝉蜕
你并不在。在夏夜,去月亮的脸盆清洗了抹布,将家具、地面及更多细小的摆件一遍遍擦拭,好像一屋子灯光,就是夜薄亮的羽翼。
你离开,即是你存在的一种方式:床单用细密的褶皱复原着一个影子的你。它一夜都在反复使用新鲜的记忆。
相对于自楼宇的森林上空穿行的月亮,为房间的寂静提供能量的电流是克制的,它意外地吸引了一只飞蛾,并用冰冷的灼烧将其尖叫之声控制在寂静的范畴之内。
你影子的周边,真有一种痕迹——
淡淡的寂静光晕。这时,寂静很轻,好像一个可以呼之欲出的夜里,有一种离开才是好的。
而空房间这时仿佛蝉蜕,它轻轻潜伏于夜间某一植物躯干的壁沿,只为一个夜晚的安谧守口如瓶:那灯光如一种模具间的液体,正好复原出一个离开的你。
夜月村没有月亮
那天去夜月村看月亮,我们先去了仙人观。那些谪仙,好像依然习惯在时间的烟雾里混,仙人观只有一位老道,但他让人把自己锁在里面,我们需在村庄的巨大空间找到一把钥匙,才能得以与其相见。说到月亮的事,他就说一堆黑洞洞的方言,我们不懂,廊檐下的桂花树也不懂。
再走,整个村子依然空无一人。
但黄昏时分我们还是遇到一个女孩。她坐在自家门槛上,看上去面色蜡黄,像是开着花儿的衣裳有点旧,有点破。今天,是她出门在外的母亲正在回家,还是她渐渐长大的身体里另有期许?我欲坐在一方石头上询问,但这时我改变了想法。
我愿意只是看着她,仿佛这样看着,她就可以静静生长,月亮就会慢慢升起来。
那夜,我们看过夜月村的月亮了吗?那夜的月亮是一种怎样的月亮?
记得天黑了,那个女孩,一直坐在夜月村的门槛上。
还乡
——宋武征山水画写意
1▲返身之际,双脚也忐忑。
这是一座自己建造的屋舍吗?月为窗,梦为床。寂静里,时间结出锈迹,面孔融入暮色。
而话语,就卡在那儿——有时是一棵树,一垄地;有时是一个春天,一阵风的影子。
我还记得那些缤纷往事。
2▲在一条小溪与一座房子之间,在一棵树与一块石头之间,在一朵花与一只蝴蝶之间,在一只蝴蝶的今生与来世之间,住着灵魂。
它们低语,纠缠,根茎一样建起秘密通道。
它流淌血液,也滞留五彩缤纷的颜料。
3▲没有黑夜的墨汁不是墨汁。
没有月色的纸张也不是纸张。
月亮醒着,被镶嵌于一株古槐粗壮的枝丫间,不能脱身。这是故乡的命运,也是山水的学问。
一颗牙齿掉了
一颗牙齿掉了,也就是说,身体的一部分在离开我。身体的建筑别来无恙?
用舌头的柔软之手触摸它离去后的空寂,悲凉之感陡生——这些年,食无甘味,疼痛悠远。
生命的章节在外,物念杳无,因缘自失。
身体在变空——
听内部不时塌陷的声音:一颗牙齿果真是身体的一部分吗?
洁白的瓷盘里,一颗牙齿孤单落寞,不悲,不喜,不疼,不怒,它甚至不是一份默想,只保持着一个悼念者的形状。
梦境:回乡之旅
并没有只为月光雕刻化石一样的蟋蟀和鸣。
梦境赠你以空间,以速度。一辆长出翅膀的自行车可不可以?一种用天空的蓝涂就的高速路面行不行?
熟悉的地名,每过一阵就在路旁闪烁一次,像是获得了遥远的星星和风的信任。
这时她侧一下身,手下的月光就空白的纸张那样也侧一下身。
只是水波一样摇曳的月光让人心生疑惑:倾泻于大地的月光为何又在月光中站起,成为一面乳色的墙,矗立于左前方?
而谁也不曾预料,自行车这时会倏忽之间跃至墙壁。当时间停住,就像四个季节那样作了一幅画作的四条边框。周围都是黑夜。
一幅名为《自行车》的超现实画作,又一次让一位思乡者深陷绝望。
梦境的隔壁:河与河
像用现实的剪刀剪去了那些不现实的浪花。仿若一次夜间施工。如今,橡皮坝内豢养的是一条宠物之河——波光潋滟,是因为它身体的栅栏内,蓄满了自来水。
而在逼仄的另一侧,仔细分辨才得以看清,此系一条从水中挣脱出来的河。从上游下来,它悄无声息,浑身疲惫。
在夏日黄昏,河岸的白炽灯如约亮起,像让时间来到它的客厅。
梦境的隔壁,并没有人看见一头像是贴着墙根匆匆逃离的慌张兽类。
河边散步
有过这样的经历。其时,他们并没有牵手,他只是沿河堤散步,那只鸟只是突然停住,没有太久的等候,他走过来,那只鸟旋即一跳一跳再一跳,又扑棱棱飞落到更前方的栏杆上,然后,回过头再等他。
如此反复。
他们不知不觉就走过了一条河流的一截。
这时,他已经若有所悟。这种情景,已不是一次简单的游戏——在不久的时日,三年,或者五年以后,人生的某个午后,一段路径,也将被他这样享用。此时,他的散步比一次逆流而上轻松少许。
河,是一生都在陪伴着自己的这条沧桑之河。
鸟有些胖,他有些衰老。
作为隔挡的栏杆在提醒,河水与堤岸已经分开。一条河的长度尚未标示出来,在这个午后,他们散步,或者将一条河的长度丈量下去——有鸟陪伴的散步接近于完美,但他依然叫不出鸟的名字。
芦苇荡记事
某日午后,我停下写诗,驱车数十公里,来到甘泉镇所辖的一片旷野。其时杳寂,其地肃杀。这真实的乡间,并无农人之影,也无炊烟之痕。
一大片长势茂密的芦苇荡,看过去金中带银,闪闪发亮。风在吹,芦苇摆动——你不能怀疑它是一大团从火焰中腾挪而出的云朵,也不能怀疑它是梦境的海域里涌动的波浪。多年不曾谋面,芦苇已经长发飘飘;在偏僻的一隅,它已学会描摹风的颜色,天空的形状。
它密实发光,仿佛一颗孤独中运行的星体。
我反复看见它像将一列时光列车那样的踏板伸过来——从手机存储的照片看,我一直把起伏的苇浪安排在她胸脯以下的位置。
意象:一支荷静立
应当是三个人:你,我,以及一把伞下的阴凉。三个人,在对方的身体里互相迷失。我们说着什么?轻微的手势,在各自的背后并看不见,却流水一样顺从着起伏的草地。仿佛爱获得了信仰的力量,所有的光退向豆苗一样闪烁的核心。
那情景,看过去似一支荷静立。
多年来的宁静莫不如此,而一步之外,即为尘世。
樱桃姑娘
樱桃姑娘领我去看她家的樱桃园。其时樱桃尚小,青绿的小豆豆一样坐在花胎上。
“看见了吗?”——樱桃姑娘小手一指,成群的鸟儿就落向樱桃树的枝条。
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鸟儿鸣叫,声音圆润。她仿佛在告诉我:有多少声鸟鸣,就有多少颗樱桃。我们的上方是一大团一大团鲜嫩的声音的云。
但是,我的脖颈在仰望之际卡在那儿。因为,时间已经入住我的躯体数十年,刹时,我亦不能挪开身体里的行囊——时间的集装箱。过了许久,樱桃姑娘一转身,我才听到脖颈那儿老旧的门那样一声“吱扭”。
鸟窝
我看见,我的躯体落入草丛,在腐烂之前还发冷似的抽搐了一次,之后,才像另一种空气一样弥散在另一种空间。我看见,并没有因为我,草丛就茂密一些,蝴蝶的追逐就迅捷一些,色泽就艳丽一些。但我的确吓着了一群草丛中的鸟,起始,它们是一种被惊飞的状态,而后才在空中旋飞,翅膀的反复抖动让它们停在空中,十几米高,仿佛这之间有一扇看不见的门,它们却进不来。
我焦灼,可我却拿消逝的我没有一点办法。
消逝的我再也回不来,只是提示着一个记忆中的地址,而看着这一切的我,就像是我一直活着的部分,又像我曾经活着的证据,他的柔软与温热,让我怀疑它正是我没有死去的胸脯的那一部分。跌落的刹那,我才看见他原本是草丛的一个鸟窝。
尘埃
当我们爱天空,爱天空的蓝和白云的白,爱天空飞过的一只鸟或者一架飞机,我们同时宣称夜空高悬的月亮也是我们所爱。
这些事物的背面有我们想要的东西。
那时,我们坐着,惊讶于我们翘首以待的事物原本只是一面落地的窗户,一次徐徐到来的交谈。那些话在落下——
那些过往落下来,仿佛一种相处的方式,那些话一拐弯,再一拐弯,我们,就触摸到空旷的桌面、暖气片的体温,就触摸到暖气片上的尘埃。
寻找春天
星期天,我和我的越野车去郊外寻找春天。我们选择在一片平阔的山顶停下来。
土地褐黄,万木干枯。看无所见,这时,我们唯见一台挖掘机在轰隆隆埋头工作,仿佛春天依然深埋于地下,随时可以把它挖出来。这时,已经能够清晰地观察到,它已经完成的作品,是两个土桩,像已经搬走了覆盖于春天身上的所有厚土,植物的绿色即将显露出来,但我纳闷,土桩上面站着的,只是两根电线杆。
莫不是春天在选择高空运输:两根电线杆保持着两棵树高大躯干的模样,它的枝干光秃秃,却吱吱吱地发出声响,是孤单单一根电线强行延伸的姿势。
“沿电线往过去走的春天危险而稀薄”。我想。
但思绪有始无终……
使劲琢磨,稀疏的草芽才像是撒在地上的星星一样,真的泛出一点绿色来。
“头条诗人”总第913期,《散文诗》2024年第1期
为什么是散文诗 / 周舟
从教36年后,我离开了学校。随着生活节奏的变化,我的心境自然也变得舒缓。尽管多年以来一直断断续续延续着新诗的写作,但这一次却是散文诗,且数量不少,这令我惊讶。为什么是散文诗?我的回答是,任何写作实际上都是在寻求一种切合作者生命状态的节律,暗合作者生命本源上的同频共振,包括作品可能的样式,以及语言、结构、意象和气息。
不曾忘记阅读波德莱尔、兰波、圣-琼·佩斯等散文诗大家时给人的震撼,但一种确切的事实是,当时间慢下来,而空间变得相对逼仄,我去河边散步,竟发现一只叫不出名字的鸟儿在悄悄与我结伴而行。在厨房笨拙地完成一次早餐,一盆低海拔的水仙竟先于我的早餐抵达餐桌,而一群燕子,因为黄昏的来临,正急切地将自己变为粗砺的石块和纷乱的线条……很显然,“日常”一旦被看见,就显得突兀而尖锐,它并不是归宿本身,当它占有视觉和记忆里的存储,腾挪即是一个恰当的姿势。在这样的状态下,我写了《擦玻璃的女孩》这组诗——不,是散文诗。
大汗淋漓的水车、不称职的梦游症患者、从光线中奔突的兔子、没有月亮的夜月村、从自来水中挣脱而出的河、鸟窝一样落在草丛的胸膛……这些意象看似毫无瓜葛,但我从其等待的神态里,依然能捕捉到那种腾挪的技巧。
它们是散文化的诗?抑或诗化的散文?当在既定的关系中完成一种事实上的虚构,并赋予它们各自以形象和气质,我愿承认写诗也是一种生活,而我愿意在自己的个体认知里使其品质趋向陡峭和延宕。
“意义之隐与言说之难——读周舟《擦玻璃的女孩》 / 杨不寒
文艺复兴以来,人类的理性智慧得到极大发展,乃至于“科学”几乎成为正确、真理和意义的代名词,感性智慧与整个人文领域都受到极大压抑。鉴此,维柯在《新科学》①中通过对原始人和早期人类生活的研究,重倡人类的“诗性智慧”,指其为“新科学”。他认为原始人虽无逻辑能力,但“浑身是强旺的感觉力和生动的想象力”,拥有一种“感觉到的想象出的玄学”,而“这种玄学就是他们的诗,诗是他们生而就有的一种功能。”在他看来,原始人贫瘠的语词,不能够表达抽象形式、超验感觉、模糊意绪等隐秘事物,于是,不得不借助于隐喻的、诗化的语言来进行言说。另一方面,对意义的关注已然成为当今哲学的主要命题,影响所及,很多诗人也醉心于对意义的探寻。意义往往是隐秘的,不能为逻辑的语言所穷尽,且世事的变幻又不断衍生出新的意义,所以,诗始终没有在人类生活中消失。毋宁说,执著于隐秘的意义,火中取栗般从沉默中取出新的语言,既是诗人的本职也是诗人的能事。而周舟的这一组章,正应当放在这样的诗学视野中去阅读。
组章《擦玻璃的女孩》中大多数文本,是建立在隐喻结构之上的。《水车》《鸟窝》《仿佛蝉蜕》《意象:一支荷静立》等诗都可以析出一组或多组隐喻关系。生活中的诸多事物已经在文化惯性中被概念化,不再被理解为某种生动的生命形式;就连我们自己的生活,也在加速社会中被模式化。而周舟这类诗,正是要借助隐喻,在指此为彼的联想关系中,刺激读者的想象思维,力图唤起人们对外物以及自我生存处境的感知,进而重新发现生活和生命的意义之所在。比如《夜晚的兔子》在兔子与自我意识之间建立起隐喻关系,使抒情者得以对故我进行一种近乎他者的观看;《燕子》在燕子与异乡人之间建立起隐喻关系,无形的怀乡病借有形之物得以被“确认”;《小说》则在现实场景与虚构小说之间建立起隐喻关系,既提醒人们对生活的“泥泞”保持警惕,又力图在虚实和真假之辨中揭示出存在的戏剧性……
此外,组章内还有另一类书写隐秘对象和抽象意义的诗。在这类散文诗中,诗人笔下的喻符甚至找不到确定的喻指,实际上它们已经成为意义的象征。我们只能在恍惚中,看见不确定的意义在诗行间微颤。例如《细雨中》,登上古堡后抒情者隐隐感到周围事物的生命气息,却将其当作“幻觉”,视境遂转向“雨雾充斥的峡谷”,最终聚焦到一座“隐约的屋顶”上,而“屋顶”仍然表现出了生命意志,“在那儿吞吐雨雾,也制造声音的悬崖峭壁”。《劈柴的人》中的“喜欢劈柴的人”不仅因为其动作而与常人不同,甚至因为其癖好而与其他劈柴人不同。除了人物的行动和性格,诗中看不见道德判断,而事物的神秘在此自由之境中得到了自在地展开。那些劈掉的柴不仅与这位“喜欢劈柴的人”和解,并且借死亡而进入到一个离奇而梦幻的世界。在“木柴突然就长出了鹅黄的枝”之际,我们只能相信诗人已然进入目击道存的境界。然而,对于一首诗而言,那“道”究竟是什么原是深究不得的。
诗毕竟只能在现象中呈现和暗示真意,而不能据理力争,也不能对意义做剖析的手术。这还不仅是因为刘勰所说的“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实而难巧”的问题,深层次的困难更于诗所关注的往往是“意”最隐秘部分。而这隐秘部分在心则百感交集,在物则秩序混沌,诗人只能点到即止地进行暗示。故此,与《细雨中》《劈柴的人》等诗相似,《流水》勾勒出一个在意义之侧若有所思的人物形象而不点破其所思;《十月一》末尾出现的斑鸠延展了死亡的意义维度而不理论其意义;《寻找春天》写抒情者在郊外寻找春天陷入“有始无终”的思绪而不任由思绪抽象下去,该诗结句“使劲琢磨,稀疏的草芽才像是撒在地上的星星一样,真的泛出一点绿色来”既有笛卡尔“我思故我在”的思辨感,却最终归结到了禅宗所谓“春来草自青”的天然状态中。
令人略感遗憾的是,正是在意义之隐与言说之难的双重考验之下,《清晨》的音声色味稍嫌稀薄,《尘埃》克制得过于拘谨,而《沙漠往事》口语化和散文化的倾向偏重,《不称职的梦游症患者》则陷入词生词的语言迷宫之中。大概同样是因为意义之隐,诗人在语言中探索其形迹时,往往动用欧化的长句来消解言说之难。诸如“驾驶一辆越野车从三十年后的一个午夜返回一所乡村学校时”,在逻辑说明的道路上蜿蜒前进,然则其叙述性和演绎性压过了意象性和直观性,终成为非诗的语言。另外,假如诗人在文本能够更注意语言的简洁干净,删掉一些不能增加意味的冗词,诗将出落得更为精确,品质自会更拔高一节。
反过来看,诗人在部分文本中,似乎暂时忘记了对深意的追寻,而诗却已然自足成立。当他的言说逃脱了外在于诗的种种意义的监管,自在地呈现自身,一种立足于诗学本位的美学意义便悄然生成。譬如《河边散步》《芦苇荡记事》《擦玻璃的女孩》《梦境:回乡之旅》《夜月村没有月亮》等,它们在某种层面上都是更具体的散文诗,写来似乎也更从容。在这些散文诗里,诗人将自己置身在具体的情境而非玄想之中,凭借其直觉和感受力,对有意味的现象进行捕捉和迹写,于是文本显得纯粹、显豁而富有触感。
陆机在《文赋》中把诗人的工作形容为“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早早地指出诗歌写作中的意义之隐和言说之难。这一对核心的诗学命题,也是组章《擦玻璃的女孩》所主要触及到的诗学命题。总体看来,周舟关注着生命中那些若隐若现的意义片段,又本色地以隐喻、象征等手段对之进行呈现、暗示和确认。当他完全被“意义”的意义所引诱时,其诗句偶尔会陷入分析性和说明性的漩涡。而当他瞩目于某些触动心灵的现象,暂时放下对语言背后之深意的执著时,往往能跨过言说的障碍,文本乃显得自由自足,隐秘的意义便在一种诗性氛围中颤动与闪烁。这既是周舟这一束散文诗的特点,也足以给人诗学上的启发。
注:①维柯:《新科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第375页。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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