冶 铁 者（组诗）

谁发现了铁

那块陨石

从天外来，刹那间照亮青铜时代

大地上跳跃，乱石上奔跑

发出从未有过的鸣响

是谁最先听见，伸开扭曲的手指

谁发现石中有铁

怎样将它呼唤出来，用什么

将它千锤百炼，锻打筋骨和寒光

然后，削铁

如泥

谁发现脚下有铁，从此不必仰望

星光。黑、灰、红、黄、绿的石头

敲出繁星、火焰、紫烟

开凿铁河，滚滚流过，浇铸岁月

谁发现我身体里的铁

熔化、提纯、精炼、轧制、淬火

从滚烫到安静，从粗粝到温和

从脆硬到坚韧，从热烈到沉默

谁发现了生命中的铁

不再是物质

信仰铁，磷火有金属之声

被生锈，也让人一眼认出

被折弯，呈现生命般的韧性

被一再投入炉火，因为

是铁

焦炭

所谓炼焦

就是让轻的走掉

让重的留下

看似燃烧，不是我所看到的燃烧

窑炉极度高温下，煤中的挥发物

尽数挥发

吸入空气，就烧成煤灰

隔绝空气，干燥，热解

再高温、黏结、固化

成为焦炭

简单得像一生，复杂得

像一次回头

高炉炼铁

黑灰、青灰、暗红、土黄

都不是本色，只是时间

赋予矿石的记忆

远渡重洋，跋山涉水

被破碎、被碾磨、被烧结

亿万年睁开睡眼

向天空奔跑的轰鸣

和黑色焦炭、白色石灰石一起

从炉顶涌入

与上冲喷射的热空气迎头相撞

爆裂、翻滚、升腾、坠落

烈焰中

从深处啄破，把自己啄破

血一样滴下来

滴下来——

真正的浴火重生

焦炭燃烧，生成一氧化碳

将铁矿石中的氧，夺出来

还原铁

石灰石将所有固体废物

变成炉渣

浮于铁水之上，去伪存真

赤金之河流淌着

四周呼啸、奔腾的，只是空气

铁，安静地走自己的路

温顺而坚定

起飞

终于看到向下流淌的烈火

热风扑面

突然长出双翅

随着金色溪水，使命般

寻找出口。一万次想象

光焰中重生，起飞的角度

一定会直直冲向天空吧

熔化纯净的蓝

黑色大地上，群星飞溅

多么笨拙的飞行

从不选择自由。每一次

从岩石破出，孤芳般的欢乐

炼钢

钢与铁，只是含碳量不同

坚韧与坚硬的区别

为何一靠近转炉，就想起干将镆铘

一炉钢不过四十分钟

何来百炼钢

如果只为除去硅硫磷一众杂质

纯铁更干净，几可绕指柔

钢是黑色金属，又不等于黑色金属

我站在这里，又不在这里

镆铘以己殉剑

干将该用怎样一副心肠

锻打爱人的魂魄

这一刻，再难分辨坚韧与坚硬

将生铁熔炼成钢，是一种工艺

对传说信以为真

是我从未治愈的天真

在热轧车间

卡其色工装、蓝色口罩

小雨中，他们站成一排等我

一一握手，冰凉。看不清

我热乎乎的手为他们制造的表情

走进四面钢铁的巨大厢体

一排轧机——这是他们告诉我的

吞下火红钢坯，剧烈震颤

反反复复，直到成为平板

滑到尽头，安静如一块冰

似乎从未经过烈焰和痛击

双眼再难离开

一块接一块涌来的方锭

每过一台轧机，靠近一次本色

从白得似乎透亮，到红得发紫

最后一片黑青

我在人群中被磋磨着，双颊发热

眼睛渐渐模糊，身体越来越薄

像一张桑皮纸，在钢铁工厂

怪异地飘动。告别时，他们

在中巴车外用力挥动手臂

把我扔回热风炉里

钢铁工厂

许多年，与无力感相互氧化

深夜听见锈迹疯长之声

没有疼痛，困倦和无助更具腐蚀性

像一块矿石，沉积在城市河床

此刻，铁水如同少年的小溪

一定清朗有声，只是在往事中

缄默流淌

高线仿佛母亲刚刚搓成的麻绳

用来编织信心

一方一方钢锭，石步一般

送理想过河而去

为何在钢铁工厂所有物质都是精神

一个生长形容词的地方

火红、炽热、坚硬、柔软、洪亮

无数动词副词由此派生

名词，只有一个——

力量

一块铁

一块铁被选中

用以打制一把菜刀

竟如此踌躇——

炼成碳钢、锰钢，还是花纹钢

碳钢易于磨利，锰钢韧性良好

花纹钢必须反复叠打、热锻、冷轧

大小颗粒的结晶体熔合

如流水，如彩云，如木纹，如寒菊

一把菜刀而已

所要制伏的至坚之物

不过一根棒骨

这块铁，从高炉中奔涌而出时

立志削铁如泥。单纯得只是一个

单原子分子

一把菜刀，执拗地面世

不能改变被设计的形态

心底完美的花纹

一再烫伤自己

废钢

同样烈焰焚身，同样千锤万击

处在边缘，则被裁去

谓之废钢

精炼、精轧、精选、精制

只要被一台机械剔除

即成废钢

岁月柔软地推倒自己

万丈高楼的筋骨，瓦砾中

矜持而倔强，也只是废钢

在世上出没，常常夹带杂质

还有非你所愿，镀上的镍铜锌铝

一一清除

熔炼中吹以纯氧，脱碳脱硫脱磷

哪怕一千次托生，总有一部分

以废为名

磨刀石

早春二月，参加一个钢铁会议

突然想起老屋门后

那块磨刀石

我对钢铁的最初认识，来源于

一把生锈的柴刀或斧头

因之变得明亮、冷静、确切

令人信赖，又望而生畏

只是一小块褐红色沙岩。一面

凹陷、温和，与一切顿挫为敌

当刀口在拇指上果断发出

风雨之声，小心别在身后

与丛林商讨盈余的意义

钢价震荡不止。大家都试探着

与资本相互角力。如果我

带着这块磨刀石来到会场

一定能轻松算出

一棵还没发芽的麻栎树

倒下的速度

冶铁者

如果我仍是一位老师

在乡村学校，每天打磨

一颗颗顽石，让他们相信

自己是最好的矿藏

席地而坐，天空更近

那时我刚刚大学毕业，和他们一样

心中有铁，用各自的法术提炼

拒绝外力作用，寻找形而上的方式

发出不同声音，我们以为

变身新的金属，其实

只是氧化程度不等

如今在一座钢铁工厂

每天面对矿石焦炭、高炉转炉

把铁从亿万年的黑洞中叫出来

用最烈的火、最重的力、最细的心

让它们耐磨、耐候、耐腐蚀

板材长材型材，都不是纯粹的铁

与不同物质相处融洽

才能各安天命。算不上秘方

我却穷尽一生，没有克服排异性

一看到铁流呼啸而过

热血沸腾

“头条诗人”总第906期，《人民文学》2024年第1期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