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人类的计算机科学家、工程师等设计AI(人工智能)程序“生产”(而非写作)诗歌的实验方兴未艾,AI强大高效的文本生成能力使得“两句三年得,一吟泪双流”的人类诗歌创作恍如隔世,AI诗人微软“小冰”的现代诗集《阳光失了玻璃窗》、AI诗人“小封”的诗集《万物都相爱》的先后出版及其表现出的陌生化美感更是给当代人类的汉语诗歌写作带来严峻挑战,自其问世以来就“欺骗”了无数的人类诗歌编辑、诗歌读者甚至诗评家,尽管这些“自动化生成”的AI诗歌存在明显的“有句无篇”、语词胡乱搭配以及人类所特有的思维逻辑、情感逻辑的残缺等种种问题。钱文亮老师指出,我们必须认识到汉语这种表意文字先天具有的诗性特质以及汉字本身形音义三位一体的同构性和神奇性在读者深层审美意识结构中所潜在发生的影响,以及在西方现代主义美学和后现代主义美学的主导下构建起的当代中国的现代性诗学知识谱系及其价值标准与认知框架已经到了必须做“历史化”清理和反思的时刻。朝向未来的人类诗歌仍然需要超验的、经验的、直觉的和知性的生命维度,或者说,需要“天地人神”的诗性维度,需要现实感、历史感、自然感和神圣感、神秘感的交通共振,综合整全,需要植根于个体生命的切身遭遇与反应——需要作为海德格尔意义上的“此在”(dasein),有着自己的历史、周围世界和身体,承受并操劳着整体的世界,关注类似善与恶、罪与罚、生与死这样的问题,体悟世间的情欲与人性,才可以真正地阅读和创作。
钱文亮
一、AI程序、文学机器与诗歌的生产
人类的计算机科学家、工程师等设计人工智能(AI)程序“生产”(而非写作)诗歌的实验如今广为人知。实际上,早在人工智能发明的100多年前,后来被奉为计算机程序创始人的英国诗人拜伦之女奥古斯塔·阿达·拜伦(Augusta Ada Byron)就曾经预言计算机将来“可能会应用于数字以外的其他事物……”,甚至可以生成任意复杂程度、精细程度的音乐作品。只不过,阿达也坚信,任何创造性的行为都取决于程序员(人),而非机器[1]。但从历史的发展情况看,新一代的程序员显然并不认同阿达的观点,他们觉得“代码”也能胜任创造性的工作。正因如此,自1956年麦卡赛、明斯基、罗切斯特和申农等为首的一批年轻科学家在达特茅斯会议上首次提出“人工智能(AI)”这一术语之后,让人工智能去挑战、代替人类作曲、写诗等创造性工作的实验就此伏彼起、一发不可收。仅以诗歌“生产”为例,——1959年,德国人卢茨(Theo Lutz)第一次制作出名为“随机文本”的文本生成器并生产出迥异于人类理性的“组合诗”;该文本生成器运用词语随机组合的方法可以迅速生成大量文本。1960年,英国诗人吉辛和程序员萨默维尔将超现实主义技巧、达达主义方法和数码算法结合在一起,创作了基于短语“我是我所是”所包含单词的排列组合的置换异构体诗歌。在卢茨和吉辛的实验之后,20世纪六七十年代欧美有不少作家继续采用由机器生成的方式发表“数码诗歌”,相关实验的价值主要在于利用计算机实现了碎片重组,“拼贴或切碎解构了语言与思想,创造了词语和图像之间的冲突”[2]。1962年,美国加州的沃西等人成功设计了名叫“埃比”(Auto-beatnik)的诗歌创作软件,当年美国的艺术杂志《地平线》(Horizon)很快以《一个美国新诗人登上诗坛:埃比的创作》为题,第一次发表非人类“创作”的《玫瑰》《孩子们》《姑娘》《风筝》等诗作,其中题为“姑娘”的诗如下:
All girls sob like slow snows,
Near a couch,that girl won’t weep
Rains are silly lovers,but I am not shy.
Stumble,moan,go,
this girl might sail on the desk.
No foppish,deaf,cool kisses are very humid
This girl is dumb and soft.
这里的“诗歌”文本纯粹是机器基于一定的词汇库随机组合搭配的结果。只要将伪随机数发生器与语言的语法规则相结合,并运用到相当规模的机器词典上,就能产生“美丽”的诗句[3]。
《天才与算法:人脑与AI的数学思维》
马库斯·杜·索托伊 著,王晓燕 等译
机械工业出版社2020年
《西方数码艺术理论史》
黄鸣奋 著
学林出版社2011年
人工智能强大高效的文本生成能力使得“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的人类诗歌创作恍如隔世。1964年,加拿大出版了由Jean Baudot开发的第一部计算机撰写的自由体诗集;1973年,Richard W. Bailey在美国推出《计算机诗选》(Computer Poems);10年之后,美国人卡西又实验出一种“全息”诗;而稍后的凯利,则根据一定的运算法则,制成一部诗歌发生器“言钟”,当它运行时,能够每时每刻自动生产语词,按顺序不同变化各种文本[4]。
相比于欧美发达国家的计算机写诗软件,我国对于诗歌生成软件的最早设计往往被追溯到1984年的全国首次青少年计算机程序设计竞赛,在那一次的竞赛中,上海育才中学年仅14岁的学生以一个“计算机诗词创作”的程序,获得初中组四等奖。自此之后,中文版的诗歌生成软件如藏头诗免费制作软件、中国古代诗词撰写器、稻香老农作诗机、诗词快车、诗歌超级助手、猎户星免费诗歌自动制作机等陆续问世,厦门大学的周昌乐教授还在全面构建的全宋词语料库的基础上,开发出了一个宋词自动创作系统。
不过,直至2010年,国内的诗歌生成软件大多只能自动生产具有固定格律、字数要求和诗体形式的程式化的“古典诗词”,但对于充满无限变化的自由的现代新诗往往无能为力。而不多的例外却是后来成为中国科幻小说划时代人物的作家刘慈欣,他在1989年发明的一款“电子诗人”软件,直接进行现代新诗的生产,能够以高达200行/秒(不押韵)的速度生成类似这样的文本:“小行星被呼唤了!/在固体的周围,只有胶状的稻田/不,我不想飞翔!!/我思念//三角函数被观看了!/在仙女座的周围,只有活的巨川/不,我不想自我吞食!!/我沉淀//蜻蜓被捏住了!/在东方快车的周围,只有哇哇叫的弓箭/不,我不想冒烟!!/我交谈//禁闭室被警告了!/在剑的周围,只有吱吱响的时间/不,我不想梦游!!/我腐烂。”[5]
据刘慈欣介绍,“电子诗人”的源代码是DOS下的,“电子诗”的具体生产流程是从模板数据库随机提取模板,再用提取的模板从词库中随机取词[6]。
除了刘慈欣,另一个较早以计算机写诗软件直接挑战现代新诗写作的,是一个网络ID为“猎户”的自称“半瓶水的开发人员”的程序员。这位曾经担任过学校文学社社长的理工男却又因为不喜欢“大多数现代诗歌”,情绪激动时偶然设计了一个名为“猎户星自动写诗机”(http://www.dopoem.com)的软件,并颇为不屑地表示:“与朋友谈及现代诗歌时,感叹现在诗人和歌词作者写的诗不知所云,大多数现代诗歌都是瞎扯蛋(淡)和不知所云的呻吟。我总结出了一些现代诗歌的规律,那就是:1.主谓宾的乱搭配。2.形容词、名词、动词的乱搭配……读不懂就是现代诗的本质,胡乱搭配是现代诗的法宝。在没有大师的年代,我们,让所谓的诗人滚开!”[7]
《从流浪地球到三体:刘慈欣星系谈新诗》
吴言 著
中译出版社2020年
“猎户星自动写诗机”自2006年9月25日0点59分开始工作,到2023年10月05日08点58分,共制作诗歌77660800首,平均每小时生成5209.5首。据上海《解放日报》的一位曾经在“猎户星”尝试“写诗”的记者报道,“猎户星”非注册用户可使用778种诗歌模板,注册用户使用973种,任选其中一种,按提示输入对象、地点、形容词等,就能生成一首现代派诗歌。网站显示最受欢迎的是一首名为《安静的海面》的短诗:寂静笼罩着安静的海面/那是个最美的夜晚/她沉思着从地平线升起/俯下那戴着蝴蝶结的前额/亲吻她的孩子。而生成这首诗的关键词只有三个“安静、夜晚、蝴蝶结”[8]。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安静的海面》这首“创作时间”标记为“2011-06-05 19:23”的诗歌,在笔者行文的2023年10月5日仍然被挂在“猎户星诗歌自动制作机网站”(http://www.dopoem.com)的“近期最受欢迎的十首诗”栏下第7位,而且,包括“全部精选”在内的这个栏目在2011年8月以后再无更新。这个现象其实颇能说明一些问题。
实际上,随着人工智能的发展,国内各种科技公司、机构开发的诗歌生成软件在2010年以后大量出现,其中比较著名的就有2014年手机百度推出的“为你写诗”App、2016年清华大学研发的作诗机器人“薇薇”、2017年的携程“小诗机”……而清华大学计算机系矣晓沅团队开发的作诗机器人“九歌”甚至亮相央视黄金档节目《机智过人》,在与三位大学生诗人比拼“古典诗词”写作时,成功“骗过”现场观众,成为不大不小的新闻。然而,若论当年引发广泛震惊与争论的诗歌事件,却是微软公司所开发的AI诗人微软“小冰”在北京正式出版第一部现代诗集《阳光失了玻璃窗》。
二、AI诗歌的“有句无篇”与现代诗的“结构”
AI诗人微软“小冰”的现代诗集《阳光失了玻璃窗》不啻是人工智能向人类诗人掷下的第一封战书,其所具有的严重性与警示意义并不亚于谷歌公司的围棋人工智能系统AlphaGo(阿尔法狗)第一次在最复杂的围棋比赛中击败世界棋王李世石。对于中国数量庞大的诗歌从业人员来说,这一事件之所以令人震惊,是因为微软“小冰”具有超人的诗歌“学习”能力和惊人的诗歌生产速度——开发于2014年的微软“小冰”只用了3年的时间,便在对519位现代诗人、上千首诗反复学习10000次后生产了超7万首诗歌。微软“小冰”一次学习的时间大约是0.6分钟,10000次需要100个小时,但人类个体却需要100年左右。不仅如此,为了测试“小冰”的诗歌水平,微软研究团队还使用了“骆梦”“风的指尖”“一荷”“微笑的白”等27个化名,先后在天涯、豆瓣、贴吧、简书四个平台上发表“小冰”的诗歌作品,在此过程中,没有人发现作者是个机器人。正因如此,有不少人轻易地相信微软“小冰”的诗歌已经达到甚至超过人类诗歌创作水准的平均线。尽管如此,尽管微软“小冰”在“学习”、生成诗歌文本的速度与数量上表现出了远超人类百倍、千倍的能力,它的“产品”却仍然不被多少中国诗人所看重和肯定。著名的“第三代诗人”于坚就直言“小冰”的“写作”充其量就是个语言游戏:“写得很差,令人生厌的油腔滑调。东一句西一句在表面打转,缺乏内在的抒情逻辑。”马铃薯兄弟则认为:“把机器带有随机性的文字排列称为诗,对缺乏诗歌素养的人们会形成误导。”秦晓宇也指出,“计算机创作的文本固然花团锦簇,但任何来自作者情感、记忆、自我矛盾等都被切断了”[9]。这些人类诗人的批评可谓一针见血,的确指出了微软“小冰”诗歌的致命缺陷。如果借用结构语言学家索绪尔关于语言符号的能指/所指的概念,并将其运用于文化研究的视域之中,也可以说,微软“小冰”诗歌的主要问题其实是在于语言能指与所指的断裂,其诗歌语句只是能指符号随机滑动、组合的结果,并且因为缺乏所指的连接和语境整合,仅有能指的语言符号也就丧失了具体的对象或意义,成为“缺乏内在的抒情逻辑”和“任何来自作者情感、记忆、自我矛盾等”的符号碎片的集合,它们也许看上去具有“陌生化”的语言组合所造成的奇异/奇怪的“诗意”,但让人感到更多的却是语言符号后面的空洞无物、无病呻吟。试举微软“小冰”的一首人们比较熟悉的诗歌《她嫁了人间许多的颜色》为证:“那繁星闪烁的几天苍色/那满心的红日/看万里天使在世界/我就像梦//看那里闪烁的几颗星/西山上的太阳/青蛙儿正在远远的浅水/她嫁了人间许多的颜色。”[10]
《阳光失了玻璃窗》
小冰 著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年
《万物都相爱》
小封 著
四川文艺出版社2019年
该诗的第1句、第3句明显的逻辑不通,有词语乱搭的语法毛病,第4句、第5句“我就像梦”/“看那里闪烁的几颗星”,通畅的表达应该是“我就像是在梦中”/“看那里闪烁的几颗星”,否则“那里”也就所指不明。而且篇幅10行不到的诗里,一会儿是“繁星闪烁”“闪烁的几颗星”,同时又是“红日”“太阳”,这种昼夜并置的时空感对于人类读者来说未免也太混乱了些。另外,第6句、第7句与第8句的组合既没有事理的线索,更没有情理之中的必然联系,至多能够拿现代诗歌的跳跃性勉强搪塞;而作为全诗标题的结尾一句“她嫁了人间许多的颜色”,也是突如其来,恰如诗集的题目“阳光失了玻璃窗”一样,“美丽”似乎有了那么一点,但却像是脱离了海中冰山主体的浮冰碎片,明显脱离了人类基本的意义结构与象征体系,丧失了整体性的生命存在感,令人无法定位与寻觅。至于人类诗歌创作不可或缺的创造主体、情感主体也因此难寻踪影。
不过,虽然开启挑战人类诗歌创作序幕的AI诗人微软“小冰”不被人类诗人所在乎,但这些仍然影响不了人工智能的飞速发展及其进军人类文艺创作领域的信心。2018年4月,四川成都的高科技公司“封面新闻”推出了基于自然语言处理、知识图谱技术的写诗应用——AI诗人“小封”。在人工智能技术的帮助下,通过24小时不间断地学习,“小封”即能熟练掌握李白、杜甫、白居易、徐志摩、叶芝、惠特曼等几百位诗人的写作手法,在一分钟的时间内制作出一首诗歌,而且从理论上看,它可以生成的字词组合是无限的。2019年10月,AI诗人“小封”的首部诗集《万物都相爱》由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其中共收集AI诗人“小封”基于算法能力生成的诗作150首,按不同的主题分为10个篇章,每个篇章15首。与微软“小冰”的《阳光失了玻璃窗》稍加比较就能看出,该诗集无论从题名到单篇诗歌,均有了长足的进步,愈发能够与人类诗歌“以假乱真”,以至于有一种夸张的说法,AI诗人“小封”的艺术水准“秒杀”80%的人类诗人,虽然不足为信,但也不无根据。试看其中的一首题为《爱情》的短诗:“用一种意志把自己拿开/我将在静默中得到你/你不能逃离我的凝视/来吧我给你看/嚼食沙漠的仙人掌/爱情深藏的枯地。”[11]
与微软“小冰”的《她嫁了人间许多的颜色》一诗相比,该诗在逻辑上、语法上基本没有毛病,后半段虽然略有跳跃,但却紧扣爱情主题,甚至有所升华,在情理上是自洽的——中国读者根据自己的人生经验和“前理解”,能够脑补出具体的时空情境,并且可以把它与古典诗词“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意境作类比,不难找到阐释的线索。而与微软“小冰”的诗集题目《阳光失了玻璃窗》相比,“万物都相爱”在语言上也具有近些年人们感到熟悉的人味儿、“大师味”,令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穆旦、辛波斯卡等中外大诗人的诗句。而“小封”的另一首诗乍一看甚至更加有现代派的前卫与先锋:“语言的小村庄/停留在上半部/那他们会怎么说呢/毛孩子的游戏/如果不懂/小小的烟告诉我/你的身体像鸟/一只瘦弱的鸟/回到自己的生活里/我要飞向春天。”[12]
这首题为《一只瘦弱的鸟》的短诗开头两句颇给人一点惊艳之感,明显“学习”/模仿了艾吕雅等法国超现实主义诗人常用抽象概念与具象事物搭配以生成诗意的表现手法,也很容易给人造成“大师味”的感觉。读者可以对照艾吕雅的《废墟》一诗,即可了然:“语言首先离去了/随后是窗户四周的一切//只有死亡盘据(踞)/在寂静之上幽暗之上。”[13]
《现代世界诗坛 1988(第一辑)》
彭燕郊 编
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
曾经参加过两次世界大战以及西班牙内战的艾吕雅,其《废墟》一诗实际上是以超现实手法表达切身的现实感受,诗歌的第一节即以寥寥两句,简练而又形象地写出了战争对人类生命与物质财产造成的全面毁坏。据此而观,“小封”的《一只瘦弱的鸟》的前两句却并没有人类诗人生存语境的关联和依托,其高仿的前卫与先锋样貌也保持不久,很快在后续的语符滑动中面目全非,出现“那他们会怎么说呢/毛孩子的游戏”这种过度日常俗白的口语化风格,完全丧失了与前文在语言风格上的连贯性与统一性,无论从风格、语调还是用词上都有明显的断裂、错乱之弊,的确是“前言不搭后语”,上下句之间不仅缺乏内在的逻辑关联,全篇也缺失有机整体感。而“这基本是人工智能写作现代诗的普遍状况,即利用一些现代派诗作的词语陌生化组合、意象跳跃性拼接、诗意朦胧晦涩等特点,掩饰其不同程度存在的词不达意、生拉硬凑、条理不清等弊病”[14],也非常不幸地印证了“胡乱搭配是现代诗的法宝”的误解。而之所以说“猎户”把“胡乱搭配”等同于“现代诗的法宝”是一种误解,是因为这种针对“现代诗”的情绪化印象主义批评确实过于肤浅和一知半解,因为曾经被诗评家唐晓渡视为来自欧美文明系统内部而又目光深邃、能直探诗学精要的“第一手”高人的胡戈·弗里德里希早在60多年前即已这样向“现代诗”的读者阐释过:
所以现代抒情诗即使在以最晦涩的方式言说或者以最随意的方式行进时,也还是能以其结构被认识。在超离现实和常规的追求中的内部逻辑性,以及最大胆的语言改造中的自设法则都是一个抒情诗人和一首诗的质量证明。诗歌的古老法则,即具有明显的艺术性,没有被取消。只是这个法则从图像和理念中退出,转到了挣脱意义的语言折曲和张力曲线上。即使那些折曲是在晦暗的、可随意解释的材料上显示自身的,它们还是能发挥强制性作用;如果它们确实如此,那这就是首好诗。人们将逐渐学会借助这样的证明来区别时髦的先锋派和超凡的天谴之才,区别招摇撞骗者和真正的诗人。[15]
然而,学会借助现代诗的“结构”和“诗歌的古老法则”来区别时髦的先锋派和超凡的天谴之才,区别招摇撞骗者和真正的诗人,直至区别AI诗歌和人类真正/优秀的诗歌,并非很容易的事情。正因如此,像《一只瘦弱的鸟》这首存在明显诗艺问题的AI诗歌,也才可能得到人类读者很高的评价,有一种观点就认为,“这首诗有意思的地方在于有着典型的后现代性”,其“‘诗眼’在于开篇的两个字——‘语言’”,小村庄、毛孩子、烟、瘦弱的鸟这些原本没有逻辑关系的事物,正是通过语言建构联系,“它具有元诗歌的气息,以一种反证的形式说明语言本身的不确定性”[16]。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评价,除了对于现代诗“结构”和“诗歌的古老法则”的辨认与掌握非常困难、言人人殊,同时更与主导当代诗歌数十年的现代性诗学知识直接相关。这些现代性诗学知识深入建构了国内文坛学界不无片面、极端的美学“认识性装置”和诗歌认知框架。
三、AI诗歌、汉字的音义同构与现代性诗学知识
虽然说,AI诗人在“学习”、模仿人类既有诗歌作品方面表现出了远超人类的能力与效率,其依靠人工智能技术生成诗歌文本的速度与数量已经达到令人恐怖的程度,但问题是这些文本对于人类来讲,是否就是有意义的文本?换句话说,AI诗人能够源源不断的生成诗歌文本,并不等于这些文本中就有意义的生成。实际上,即使是那些经过人类计算机工程师、程序员挑选出来正式发表、出版的AI诗歌,其普遍的“有句无篇”、结构散乱以及词句的胡拼乱凑、空洞无物也是显而易见的,即使它们能够在语言修辞或者说语言符号的搭配组合上具有无数的花样与形式,时不时还会给人新奇、“朦胧”的弹性感觉,激发一些奇妙的想象,甚至具有一些基本的人类情理内涵,但是,AI诗人大多数的诗歌文本对于一般的人类读者其实是莫名其妙、无法把握和深入的,其原因是在于这些文本普遍缺乏具体的生命存在的时空语境、情感线索和现实关怀,缺乏完整统一的思想、情感、意义结构和语言风格,读者对它的解读更多依靠的是个人生命成长过程中经年历月所形成的关于人生、历史、社会现实和文学审美、理想诗歌的知识谱系和思想观念,或者说,依靠读者个人诗歌审美意识中的“前结构”。面对AI诗人生产的大多数诗歌文本,读者需要发挥极大的主观能动性去猜测和附会,才能为其凌乱的诗句编织出“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逻辑关系和语法规则,勉强构建起一首诗歌必须的意义秩序和形式、情理的完整性。这就导致了轰动一时的“小冰”“小封”短暂吸睛之后,如今已经没有多少人再感兴趣。
不过,尽管AI诗人因为其致命缺陷而无法成功挑战人类诗人的写作,但问题是,为什么它们所生成的仅有华丽的语言修辞和新奇的词句搭配的AI文本能够轻易“诈骗”专业、非专业的诗歌编辑和读者,被认为达到了人类诗歌的发表水准,或者说被认定为合格的“诗歌”而被大量发表与出版,甚至得到一些专业文学评论者的高度评价呢?进而言之,为什么人类科技界和人文领域的众多知名人物也都普遍认为AI诗人的产品能够与人类的诗歌“以假乱真”呢?在这些知名人物的诗歌认知和美学观念中,人类的“真”诗歌是什么样的诗歌呢?人类诗歌“真实”的所指与标准到底又是什么呢?这些问题其实相当复杂深奥,笔者在此只能根据自己的观察与思考推论一下AI诗歌能够成功“诈骗”或“忽悠”中国诗歌界内外众人的主要原因。
《失去象征的世界——诗歌、经验与修辞者》
耿占春 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
一是作为一种从图画文字发展而来的“形象语言”,汉语、汉字本身就是一种诗性语言,具有强大的超语法超逻辑的暗示、联想功能,能够使读者凭直觉就立即看见并感受一幅生动的画面;只要将汉语、汉字适当组合,便能在读者的心中激发强烈而悠久的诗意感受与审美启迪。因为除了联绵字、译音字等记音字,汉字一般都是形音义的结合体[17],或者如辜正坤在研究汉语言文字中潜在的音义同构现象时所指出的,大量诗歌用语的音与义之间本来就存在着先天性的对应关系[18]。换句话说,与西方以字母组合为音节单位的“表音文字”不同,作为世界上唯一使用至今的表意文字,因为汉语言文字可以直接通过“音节”上升转入语义层而完成表达词义的任务,所以它本身就是表意的。据此而言,如果我们按照索绪尔的界分,将语言文字的“音节”视为能指,而将语言文字的“意义”看作所指,西方的“拼音文字”当然容易出现语言能指与所指的断裂,AI诗歌的语句只是能指符号随机滑动、组合的结果,完全缺失所指的具体事物或意义,但是音义同构一体的汉语字词却“先天的”就是能指/所指同构一体不可分离,自带一定的象征意义,否则,也就发展不出世界上所独有的“书法”艺术/“写字艺术”。“中国汉字是一种视觉符号,以象征性为最基本原则,既可让人们直观地把握,又给人以模糊的感受。”而且,“形象语言”注重“象”,缺乏对概念的精确界定,以意向性和象征性,类似写意的手法,易导致概念意义的模糊性、多义性,给人以寻意的“想象空间”[19]。
而前文指出的AI诗歌“有句无篇”的问题,主要与意义结构相关,与人们建构意义领域的象征实践有关,“如索绪尔所说,符号可以是任意的,然而象征有着感知上的根源”[20]。在这里,笔者要特别强调:本文所论及的AI诗歌主要是指以汉语、汉字呈现的AI诗歌,因为在中国谈清楚这个问题不能脱离汉语言本身的独特性。一般来讲,西方的拼音文字注重修饰关系和时态、格及尾词的变化,文法严谨。英语、俄语等要先把它的结构弄清才懂得它的意思。汉语则相反,要先把意思搞准才能分析它的结构。汉语不完全靠语法的制约,可在不同排列的词序中从总体上把握语义,在语义成立的条件下,也可以通过词序的变换而改变句子的意思[21]。由此看来,在语法上、结构上明显存在各种毛病的AI诗歌之所以仍然能够通过编辑审查得以发表并受好评,应该是由汉语言的这种独特性及其文化形成的“集体无意识”给它们颁发了通行证。
二是在西方现代主义美学和后现代主义美学影响下所构建并固化的当代中国现代性诗学知识及其价值标准与认知框架。
在西方哲学、美学从理性主义向非理性主义、人文主义向科学主义的转型背景下,西方文学艺术中的审美现代性反思和否定了社会现代性对秩序的追求,提倡不确定性、反逻辑、非理性等现代性的诗学观念,与在“启蒙运动”中建立起来并贯穿于西方社会现代性之中的明晰的、确定的秩序和技术理性相对抗。正因如此,探索非理性的本能、潜意识的精神分析美学和致力于通过自动化写作记录梦幻、梦境的超现实主义风靡全球,主张“陌生化”审美的俄国形式主义对文学艺术的新奇、怪异和“震惊”效果的推崇也影响巨大……1980年代以降,“西风东渐”,在“现代化”叙事和“纯文学”观念的主导下,当代中国文艺界建构起以审美现代性为核心的先锋诗学观念谱系和美学立场,其中既包括俄国形式主义对于语言的陌生化功能的强调,推崇以蒙太奇、扭曲变形、悖谬反讽、意识流、拼贴等语言表现技巧增强语言的非逻辑性和多义性、模糊性,追求诗歌语义的不确定性,同时也有胡戈·弗里德里希所梳理、概括的现代性诗学谱系或关于现代诗歌的权威观点,即认为现代诗歌的结构表现为:“中性的内心性取代了心绪、幻想取代了现实、世界碎片取代了世界统一体,异质物的混合、混乱、晦暗和语言魔术的魅力,还有可以与数学相类比的、让熟悉者异化的冷静操作”[22]。现代诗歌创作还具有一种攻击性戏剧效果,关联于一种不安定的风格铺展,“这种风格铺展尽可能地让能指与所指相分离。但是这种戏剧效果也决定了诗歌与读者之间的关系,制造了一种惊吓作用,读者是其中的受害者”。总而言之,“现代诗歌离弃了传统意义上的人文主义,离弃了‘体验’(Erlebnis),离弃了柔情,甚至往往离弃了诗人个人的自我。诗人不是作为私人化的人参与自己的构造物,而是作为进行诗歌创作的智慧、作为语言的操作者、作为艺术家来参与的,这样的艺术家在任意一个其自身已有意味的材料上验证着自己的改造力量,亦即专制性幻想或者超现实的观看方式”[23]。胡戈·弗里德里希所归纳的专制性幻想或者超现实的观看方式,实际上来自超现实主义将两个或多个遥远的事物或词语并置以创造惊人意象与语言的策略,这种放弃主观性也放弃逻辑的智力操练体现于20世纪风靡一时的达达主义的“文字游戏”与超现实主义的“自动写作”实验中,也对1980年代中国的先锋诗人们影响至深。即使到现在,也有许多年轻的诗人还在继承这种方法论遗产。
《现代诗歌的结构:19世纪中期至20世纪中期的抒情诗》
胡戈·弗里德里希 著
李双志 译
译林出版社2010年
上面所罗列的现代性诗学知识实际上正是1980年代建构出来的“纯文学”/“先锋诗歌“观念的基础,其中隐含着一种中国/西方、“传统”/“现代”乃至“旧”/“新”、文学/非文学的二元价值判断框架,且具有“艺术革命”“审美革命”的时代光环,已经成为数十年来当代文学艺术的常识和体制性知识[24]。先锋文学以其标示的“先锋性”推动了新时期文学主体性的重构工程[25]。正如程光炜所言,“今天”的当代文学史,事实上被塑造成了一部以“先锋趣味”“先锋标准”为中心而在许多研究者那里不容置疑的文学史。它已经相当深入地渗透到目前的文学批评和文学史观念之中,正在潜移默化地影响和支配着今天与明天的文学[26]。不难想象,在西方现代主义美学和后现代主义美学的主导下构建起的当代中国的现代性诗学知识谱系及其价值标准与认知框架,同样主导着今日中国专业和非专业的诗歌读者,使得他们能够轻易地被AI诗歌所“欺骗”。那么,反过来说,1980年代所建构起来的现代性诗学知识谱系及其价值标准与认知框架也正因如此而到了必须做“历史化”清理和反思的时刻。
结语、AI诗歌、“二手经验”、语言高级感及其他
因为得益于汉字形音义各种可能性的“碰撞”,AI诗歌看上去很美;但是这种“美”没有人的生命没有人的灵魂,——没有人类的生物性与社会性兼备的鲜活生命,没有人的七情六欲,它对人类诗歌创作的挑战必然是失败的,——除非科技的突变和“奇点”的到来,出现“混合智能生物”或者躯体上的“人机融合”,一个前所未有的新物种。那已经不是我们今天需要讨论的问题了。
又因为借力于1980年代所建构起来的现代性诗学知识谱系及其价值标准与认知框架,AI诗歌一时间能够“以假乱真”“瞒天过海”,在人类的领地大量发表、出版,但即使如此,即使是像AI诗人“小封”的诗集名字《万物都相爱》,这种人类“大师味”十足的语言,仍然难免“拾人牙慧”的平庸,——因为人类早已有了穆旦的“春天的邀请,万物都答应”,有了辛波斯卡的“万物静默如谜”。至少迄今如此,可以夸张一点说,AI诗歌的创造性、想象力是无从谈起的,其最成功的作品也是经不起推敲的,——正如Meta首席AI科学家杨立昆(Yann LeCun)所言,目前的AI系统,像是ChatGPT,都不具备人类水准的智慧,也没比狗聪明,因为AI只接受语言的训练,“那些系统仍然非常有局限性,对现实世界的基本现实没什么理解,因为AI纯粹是以文本来训练,大量的文本”,“多数人类知识却与语言无关,所以这部分的人类经验不会被AI获取”[27]。
不过,尽管人工智能对人类诗歌创作的挑战实际上不足为虑,但其与时俱进的诗歌实验及其缺陷,却对人们反观当下中国的诗歌写作实践及其问题大有参考价值。从AI诗歌的生产现象及其问题出发,人们将不难发现,随着互联网和智能手机等高科技生产、传播媒介的日益普及,全球化带来的跨国跨语际的文化流通与开放性,理论上说几乎每一个人类个体都能比较容易获取并借鉴吸收人类优质的文化资源、诗歌经典,每个人也都可能通过自我学习、自我训练的方式不断习得并提高诗歌表达的技巧、方法与能力,越来越多的诗人受到了越来越优良的文本训练、修辞训练等,也有越来越多的诗歌语言越来越具有“高级感”(诗论家一行语)。这种现象或变化,无论如何都是可喜而值得肯定的“进步”。但是AI诗人的失败警醒当下的人类诗歌写作者,仅仅依靠对前人既有优秀诗歌文本的高强度学习、模仿或训练是远远不够的,而过多依赖通过智能手机和网络平台、短视频等新媒介上现成的貌似唾手可得的“二手经验”[28]更是死路一条。朝向未来的人类诗歌仍然需要超验的、经验的、直觉的和知性的生命维度,或者说,需要“天地人神”的诗性维度,需要现实感、历史感、自然感和神圣感、神秘感的交通共振,综合整全,需要植根于个体生命的切身遭遇与反应——需要作为海德格尔意义上的“此在”(dasein),有着自己的历史、周围世界和身体,承受并操劳着整体的世界,关注类似善与恶、罪与罚、生与死这样的问题,体悟世间的情欲与人性,才可以真正地阅读和创作。而以海德格尔的生命哲学推想AI诗人、AI诗歌的未来,大概会如科学技术哲学的研究者所言,“当计算机成为大地的栖居者,它就真的可以写诗了”[29]。
(本文原刊于《南方文坛》2024年第1期)
注释:
[1]马库斯·杜·索托伊:《天才与算法:人脑与AI的数学思维》,王晓燕、陈浩、程国建译,机械工业出版社,2020,第7页。
[2]黄鸣奋:《西方数码艺术理论史·数码编程的艺术潜能》,学林出版社,2011,第89-90页。
[3]周昌乐、丁晓君、游维:《中外诗歌自动生成方法及其生成结果分析》,载中国人工智能学会编《中国人工智能进展(2007)》,北京邮电大学出版社,2007,第895-896页。
[4][5]陈仲义:《人工智能的舞步,能跳多远多久——诗歌文本的“机器生成”与“脑机融合”的挑战》,《作家》2019年第12期。
[6]吴言:《从流浪地球到三体——刘慈欣星系》,中译出版社,2020,第306页。
[7]黄桂元:《诗人、“缪斯”与“自动写诗机”》,《文艺报》2014年1月24日。
[8]施晨露:《评论:“写诗软件”流行提醒了谁》,《解放日报》2013年11月29日。
[9]彭晓玲:《微软小冰写诗引发诗人集体斥责,更值得思考的是人类未来的美好与可怕》,“第一财经”网站,2017年5月26日。
[10]小冰:《阳光失了玻璃窗》,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第196页。
[11][12]小封:《万物都相爱》,四川文艺出版社,2019,第76、179页。
[13]彭燕郊主编《现代世界诗坛 1988(第一辑)》,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第125页。
[14][16]钱念孙:《就像一个登山者,身手矫健却又天生恐高——我看人工智能文艺创作》,《光明日报》2021年1月9日。
[15][22][23]胡戈·弗里德里希:《现代诗歌的结构:19世纪中期至20世纪中期的抒情诗》,李双志译,译林出版社,2010,第199-200、15、3页。
[17]龚嘉镇:《汉字的记词方式与结构功能》(增订本),巴蜀书社,2021,第9页。
[18]辜正坤:《人类语言音义同构现象与人类文化模式——兼论汉诗音象美》,《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5年第6期。
[19][21]魏博辉:《略论中西方语言文字的特性与差异》,《学术探索》2013年第4期。
[20]耿占春:《失去象征的世界——诗歌、经验与修辞》,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第9-10页。
[24]贺桂梅:《历史与现实之间》,山东文艺出版社,2008,第118、120页。
[25]吴翔宇:《重返九十年代与儿童文学的“后探索”》,《扬州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4期。
[26]程光炜:《如何理解“先锋小说”》,《当代作家评论》2009年第2期。
[27]《Meta首席AI科学家:目前ChatGPT等AI系统还没狗聪明》,界面新闻,2023年6月15日。
[28]狄青:《卡尔维诺年代》,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第215页。
[29]夏永红:《微软小冰写诗:人工智能对这个世界“漠不关心”》,澎湃新闻·思想市场,2017年5月24日,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692579。
编辑:简直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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