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 条
诗 人
王桂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诗集《草叶上的海》《变幻的河水》《内省与远鹜》《新绝句:沙与沫》《嘤鸣集》《移动的门槛》《王桂林短诗选》,随笔集《自己的池塘》等。
诗歌植物志(组诗)
芦苇
城市的窗棂听不到芦苇的啸声,听不到
来自赤裸生命的纯情歌唱
那些窗棂以及窗棂之内的
心灵和花朵,已被浮华的玻璃和冰冷的栅栏
囚禁,被虚假的艺术,习惯
和布满尘埃的生活囚禁
而这时歌声四起,无边的荒原饱含了激情
芦苇,这些荒原上成群的少女和男子
纷披的头发摇动起秋日的光芒
它们舒卷着,那么自由地挺直
又那么自由地弯曲
它们恣肆着,狂舞的叶片在风中飒飒振响
匍匐于芦苇之中,听自然的种子
在心中簌簌萌芽,一只秋虫在阳光下呻吟
听大海在远方,因看到芦苇歌舞
而产生的巨大激动和静默
一双微风的手掌
轻轻合上了我迷茫而疲惫的眼帘
此刻,我不再是那个
站在城市窗口里终日孤独的孩子
手脚每一次伸展,都能触摸到
那些生命的友善与执着
精神每一次闪耀
都能映照进那些纯洁而高贵的心灵
让我深入这里,就像树根深入泥土
像鱼儿深入浩瀚无垠的大海
像荒原上,一株脆弱然而清醒的芦苇
舞蹈着,歌唱着,摇曳于季节的变幻和风雨
翅碱蓬
暴雨之后,入海口的天空
暮年一样透亮平静
滩涂松软地向大海延伸
在它的腹部,大片大片的翅碱蓬
正努力吸吮着多汁的晨光
这是滩涂最幸福的时刻
这是我少年时曾经抗拒
但彼时又无法拒绝的翅碱蓬
它小小的黑色果实
又开始挂上了咸涩的枝头
翅碱蓬曾喂养过我
为什么半生我都刻意忘记
当我在滩涂上低下头来
泰然领受这时间和命运的馈赠
过去的一切都有了答案——
它是在一片湿地的孤舟上
竖起的密集桅杆
是在我少年之胃的海水里
向内抛下的
一只只锈迹斑斑的铁锚
老梨树
在闾山,和一棵老梨树多坐一会儿
已是五月下旬,梨树
早过了开花的季节,它的幼果
也刚刚才有小指甲盖儿那么大
它们羞涩地隐藏在茂密的树叶中间
如果不用心,你甚至很难看到它们
人们往往倾心梨花洁白的盛开
惊叹并沉湎于更多梨花铺就的
一片片香雪海,或者到了采摘季节
尽情享用它的多汁和香甜
除了果农,几乎没人关心
它如何在狂风中坚持,在暴雨中膨大
怎样熬过漫长而炎热的夏天
现在,春天刚刚过去,令所有生命
惊惧且同时欢欣的夏季
还没有真正到来,让我
和一棵老梨树多坐一会儿
不是它需要我短暂的陪护和抚慰
而是我若要成熟,还需要像它一样
懂得怎样在时光中等候
在寂寞中忍耐……
丁香
它的芳香如此浓郁
使我们例行的漫步变得丰盈
在湖边刚刚剪过的草地上
一株簇生的灌木,独立于
高大的白蜡和蔓生的连翘之间
满树花朵,盛开着淡红
粉白,诱惑的罗兰紫
我们采下一朵,细细观察
聚伞花序和钟状花萼,品嗅
它高脚酒杯里斟满的蜜
一种巨大的欢喜注满心间
当我们又看到,它娇嫩的蕊
或者羞涩地内藏,或者
骄傲地伸出,我们还忍不住
相互对视,会心而笑
于是满身香气地回到屋里
像两枝丁香在床上开放
等我们心满意足地沉沉睡去
那醉人的芳香仍没有消散
它穿过黑暗和睡眠
渐渐弥漫于群星之中……
葫芦
一只葫芦在那里鼓胀——
它挂在院子东南角的藤架上
风一吹
就忍不住轻轻摆动
三十只蚂蚁和一只鸟
是它可以承载的重量
它挂在那里
独自体验着下坠的快乐
我是从两个月前
看着它一点点长大的
起初它身上扎手的茸毛
现在让风全部吹尽
它不是我和你偶尔鼓胀的部分
也不会因一声呵斥
迅速萎缩。它有着——
让人嫉恨的圆满
大白杨
风吹过大白杨
掀翻一座大海
涛声一阵紧似一阵
风,不紧不慢
阳光破碎
天空影子凌乱
树叶之间空无一物
黄沙汹涌,马蹄叫喊
乌鸦,乌鸦,乌鸦
搬走乌木,玄铁,旧船
是大白杨绽放,燃烧,大白杨
才半是海水,半是火焰
大白杨,大白杨
等到秋天结出伤疤
壮士,撕裂衣衫
野菊花
开在雨后的山坳里,野菊花
开在甜美的记忆中,金黄的微笑
闪耀着水珠
我们清晨去访问它们
小溪流的琴音,鸣响在深处
山里的阳光被风吹起来
飒飒,飘动透明的雾
你的裙衫被岩石遮蔽,纯真的呼喊
如阳光,穿过浓密的树木
那两个苦橡树的孩子呵
裤脚上沾满了草叶和花瓣
湿润的风,在明亮的歌声里
溶化了鸟语
那时,你多像一支带露的野菊
稚气的脸开放着
把最美的一束,塞进我怀里
如今,岁月的风沙掩埋了你的裙衫
你的名字,我亦不复忆起
那透明而光亮的雾岚,在山谷中
也早已消散
“头条诗人”总第903期,《绿风》2024年第1期
自己的池塘(随笔三则) / 王桂林
激流不能为倒影造像
我今年五十,到了知天命之年。回忆生命中曾经的点点滴滴——也正是这些点滴构成了一个个人的历史——我忍不住“悲欣交集”。
历史从来都不是一条直线,可以顺着一个头捋到另一个头。一个人的历史,也不仅仅是一条由时间构成的单向河流。它漫溢,回流,甚至分叉。每一阵风,都有可能改变它的走向;每一阵哪怕来自天边的雷声,都有可能使它陡然变色,哆嗦,乃至停滞。
历史由事件构成,又被孤立的事件一次次涂改。一个人心灵的历史也是如此。它更多的是由于深藏在时间烟尘背后的一次次颤动,一次次怀想和追问——即使这怀想和追问并不为许多人所知,也不对许多人产生价值和意义。
我知道,历史不能被重写,也无法被第二次看见。即便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历史,再一次述说时,也已不复当时的真实。
——正如激流不能为倒影造像。
如是,我在五天时间里用诗写出的自己五十年过往的片段,就不一定能够确认,它就是我人生真实的一部分,甚至它还极有可能全都是泡沫,灰烬,乃至幻影。尽管我重返那些时光时它给予了我肉体和灵魂的双重洗礼,我依然不敢断定,这就是我逝去的年华,是时光在我身心刻下的一道道印痕,我在写作时也真正忠于了历史,忠于了自己。
——它还有待于时间再来进一步追问。
自己的池塘
清晨起来,带上《阿宾格收获集》、一支笔和几页稿纸,走到楼下。靠近我们住宅的是一个水泥预制厂,大片的平地上堆放着各种各样的水泥制品。
我拣一块稍微平整、低矮的地方坐下,并在膝盖上铺开稿纸。
“一个梦”,当我在稿纸上写下这三个字,一夜的梦羽便开始在脑海里飞翔……
这时微风吹过来,初夏七点钟的太阳已渐渐让人发热,上班的人们也开始三三两两地一边说笑、一边轻快地从旁边走过去。
我似乎感觉到了这些,又似乎没有感觉到。
对,一个梦。
我于是继续沿着脑海里飞翔的轨迹写下去,直到把那些羽毛一片片捉住,并全部定格到稿纸上。
我这样做对别人肯定没有任何意义,对自己也不见得会有什么好处,但我却因此而感到满足和快乐。
——那是真正属于我自己的一刻。
老福斯特说:“我必须走进自己的池塘,走进并不深的池底,那里有一双旧脚印,但又看不见。”
它们仍将会留在镜中
博尔赫斯五十岁那年,写过一首题为《界线》的诗:
有一面镜子,最后一次望见我,
有一扇门,我已经在世界的尽头把它关闭。
他将生与死用一扇门隔开,将过往的生命用一面镜子再一次呈现。但他在这里用镜子呈现的,与其说是回忆,毋宁说是遗忘。因为他在此刻感到的是,“死亡消磨着我,永不停息”,他在那一刻所听到的是死亡的齿轮永不停息的转动声。
但是现在,当我也五十岁,因为一个偶然的念头写出一首传记体长诗,我却在同一时间看到了无数面镜子和无数扇虚掩的门,在同一时间听到了死亡的齿轮转动和生命的新芽破土那巨大的隆隆声响。
我为此感到幸福。因为博尔赫斯在另一首诗里还说过,“万物存在于此刻”。
仿佛瞬间,那逝去的,深埋的,久远的,突然一下子复活并一起涌现出来,令我猝不及防,头晕目眩。
是的,生命有无数的界线。正如“脸/在一日的晨昏,在镜中/留下了数以千计的反影”。
这界线有时被我们人为地划定,有时被地域和历史自然地分割,这些节点都会在我们生命中留下印痕。于是当我回首,无论已过去多少年,历经多少悲痛和欢欣,这些界线仍会在时间的烟云中闪闪发光。而且,当我再一次深入其中,细细品味时间和命运给予我的馈赠,即使从来都不曾甜蜜过,它们仍旧会散发出挥之不去的生命芳香;当我凝望并试图述说它们,它们都会从镜中走出,并转身,让我看到它们那令人惊讶的侧影,即使最终——
它们仍将会留在镜中。
让世界万物与自己单独相处 / 王桂林
近年来,我写了许多及物之诗,有写动物的,写植物的,也有写器物的,我把这些诗称之为“诗歌博物志”。我从这些物中发现并挖掘,从这些物中找到自己,让它们和自己的心灵相互连通、相互印证。和我自己其它的诗歌相比,因为这些诗需要涉及到物的物理与自然属性,所以更加具体、结实、甚至可以触摸。这种及物性的写作,既是一种有效的写作训练,也避免了有些诗歌的虚妄与空幻。其实自古以来,诗歌几乎也都是从咏物开始的。钟嵘《诗品》开篇就说:“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海德格尔在《从思想的经验而来》中谈得更加深刻,他说:“一旦我们眼观于物,心听于词,于是思想之成就赫然发达。”海氏说的词,我认为就是诗歌。
每一种生命都有它自己的秉性和伟大意志,我的诗歌博物志即是描述、记录大自然赋予这些物的秉性和伟大意志,描述这些物在它自己生命的展开中自我成就、自我塑造的秉性和伟大意志,也是借助这些物抒发我自己的自由意志和诗歌精神。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为物作志、立传,也就是为自己作志、立传。
这些诗大多是我在旅行中完成的。我喜欢旅行,也喜欢在旅行中随手记录我的所见,写出我的诗歌。我一直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陌生而新鲜的事物总是令我特别欣喜,特别激动。但是我一旦写作,试图用诗歌表现那份陌生与新鲜,欣喜与激动,无论我面对的是怎样的事物,最终写出的往往还是自己。
所以,我经常思考这样一个问题:是这个需要不断发现的世界万物给了我诗意,还是因为我通过发现世界万物重新发现了自己?是我用我的心灵赋予了本来并不那么具有诗意的事物以诗意,还是那些具有诗意的事物在某一特定的时刻唤醒了我的心灵,使我突然变得敏锐,多情,和它们一下子联通了起来,并自然而然地说出了诗歌?或者换一句话说,是我通过诗歌歌唱世界万物,还是世界万物通过我的诗歌自行歌唱?
对于这一点我一直说不清楚。
我觉得这可能不是一个单选题。因为每一个我们心灵之外的事物都有它自身的秘密,需要我们去不断发现;每一颗敏感的心灵都是一座诗歌的富矿,我们穷其一生,也没有办法将其挖掘殆尽。
虽然诗歌靠语言和技术完成,但最先触发我写作的肯定不是纯粹的语言和技术。尽管我在写作上是一个技术主义者,但如果失去了和世界万物、和自己内心的必然联系,失去了对万物生命的深情,对人生价值意义的思考,失去了爱和对生与死的追问,仅仅靠语言和技术,我还是无法写出我所认为的诗歌。这可能就是诗歌和所有文学艺术所以迷人的奥秘。
我们绝大多数人都生活在一种凡俗和日常之中,刚才我说到旅行、万物对于我写作的意义,并不是说凡俗和日常生活就没有诗意。恰恰相反,正是那些凡俗和日常让我认识了自己,认识了生活,认识了世界。它们一点一滴地渗入我,积累我,丰富我,形成了我对世界万物和自己的认识与判断,形成了我写作的思想基础和深厚土壤。绝大多数诗人也都是从那里获取了诗意,写出了诗歌。
但是诗歌的产生,或者叫灵感,是需要触发的。也许是一个词,一个句子,一个意象,一个念头,也许是一个场景,一段故事。旅行和旅行中遇见的物,为我提供了这一可能。颠簸的旅途,新鲜的物象,都最容易让我激动起来。更重要的是,旅行,为我提供了和世界单独相处,同时也和自己单独相处的机会。这一点对一个写作者特别重要,甚至可以说弥足珍贵。
因为只有当我能够和世界单独相处,和自己单独相处的时候,我才能看清世界,看清万物,看清自己。那些旅行中为我所遇见的富有诗意的事物才能够进入内心,那些逝去的几乎被记忆所抹去的富有诗意的事物才能够再次复活。或者两者在一种奇异的场景中奇妙地融为一体。我的回忆都寄身于眼前这些物,或者我写眼前之物,其实都是写自己个人的心灵历史。
最近这些年,我一直努力利用各种机会,实现这一写作行为,几乎每一次旅行,我都会有所收获。这组《诗歌植物志》也基本上都是在旅行中写出的,其地理的跨度,从亚洲到欧洲,从欧洲到南美洲,逾万公里。这旅途如人生一样漫长,也如人生一样短暂。旅途中的许多事物我早已忘记了,但被我写过的事物因为变成了诗而铭记在心,成了我曾经的生命见证。所以在这里我要说:感谢世界。感谢旅行。感谢诗歌。
其实人来到世上,本来就是一场旅行!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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