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鹤（组诗）

如影

曾经一条河跟着你。你扛着铁锨走
它跟你翻过沟渠

曾经一块庄稼地跟着你。你走到哪里
就在哪里接受打理

现在是一片荒草。你甩开二十里
它呼啦一下子

距你三尺。然后慢慢地
洇向你的脚底

而你的影子
不再跟随你

当然不是背弃你
这么多年了

它只是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
并且比你先到了那里


其它的地方都结了冰

两只野鸭子混在一群水鸡中间
在水边围成一圈

那是湖中仅有的一片水
其它的地方都结了冰

这样一片水，两只野鸭子不可能护住
即使划个不停

而水鸡就不同。它们为数众多
可以轮番下去扎猛子

在水鸡中难以分辨两只野鸭子
无论是在水里浮着，还是蹲在冰上

其实找出它们也很容易
当你靠近

水鸡们一溜小跑
野鸭子直接起飞


黄河岸边

不要在落日下梳头
不要在黄河水里照镜子

你把自己投进去
它不接住。接住也不给你回声

就像先推开门的另一个人
被枪口抵住前胸

你本来是想看个究竟
不小心就弄丢了魂

虽然流水不能带走一切。流水带不走的
泥沙挟裹

你下意识地摸摸口袋
钥匙还在

你要么转动锁芯
确认一扇不用敲的门

要么找一个光亮的水面
赶紧把影子找回


结霜的树

我们先是挑些能晃动的小树
让霜花落在头顶，落在睫毛上

这种快乐是人类的快乐
也许树们忍着哭

当霜从伸得最长的枝条开始
不可能没有一枝想到跑

那时我们还围着火炉，或者在大雪的梦中
它们就有的咬破了嘴唇

它们要忍的，不是冷
是得不到温暖

如果有一棵很独特
那是它实在没能忍住

而我们不可能摇晃每一棵树
当我们转身走出树林

那些没被晃过的树，它们自己颤抖
那些霜，自己崩落

这个早晨，整个林子都是噼里啪啦
摔碎在地上的声音。那纷纷腾起的雾


梆子

又传来梆子声了
总得有什么来拎一拎沉底的灵魂

尤其是从大雾中传来
那令人愉悦的通透

在大雾中它暗自加力
那辛酸

你应该记得那一个个冬天
幸福就是把手冻得通红

穷人的日子有什么可规划的呢
幸福就是临时起意

那梆子声一停顿
就说明出现了第一个端着豆子的人

再穷的人也会有几捧豆子
可以交换

而今天早晨它一直在敲
是什么使它久久没有得到确认


雨中的马

昏暗的灯光像一个昏暗的梦
一匹马淋着细密的雨

不知道已经淋了多长时间
它扬了两下脖子

然后就把头埋下去
打着响鼻像叹气

也许它不认为自己应该躲避
耳朵始终耷拉着

而你打量它的时候
它四腿叉开

它那样站定
然后剧烈地抖动身子

顷刻就抖落了所有的雨水
它从来不责怪你

它湖水一样的眼神
又一次向你发出邀请


遇上一个人

究竟是不是这个人
前两天发现了陌生的脚印

当你正穿过荒地，走向海边
他向你而来

这里人迹罕至
还能冲着谁

要说是进入了你的领地
他似乎走得比你还要远，还要深

而这里根本没有路，即使有
也不可能两个人并肩走

看来这是相逢
而非偶遇

就这样，谁也没有发出询问
谁也没有直视谁

仅仅隔着一条沟渠，扛了一下肩膀
然后谁也没有回头


牧羊

你牧羊，而你没有牧场
没有一块自己的地，可以撂荒

在别人的田间
别人的地头上

而羊群不需要大面积
在这小地方，还一个劲地往一堆拱

而盐在盐里沾了咸味
羊在羊群中获得了安全

你在世界的夹缝里看似不容易
其实弯曲的道路像绸缎，想舒展就舒展

一个用舀子喝水的人
举起高脚杯


荒地需要安慰

这不是抒情的所在
即使大风停下来

荒草连着荒草，一直荒向天际
荒出了荒地该有的样子

无疑，你是孤独的
却如一滴水见到了大海

这片荒地比你孤独一万倍
你以为它什么都能承载

你本意找到爱
它又让你荒凉了十分

而它不在乎你投海
更不在乎你在海边站一会

你可以跟随它一起孤独
和荒草一起起伏

也可以改变主意
荒地需要安慰


马蹄窝里的水

再小的坑也会存下水
只要一颗寂寞的心

而这不是一般的水洼。没有一只兽
会试着尝它

吹拂大海，吹拂湖泊的风吹不到它
大把大把的星光投射不到它

其实它也没有荡漾的容量
更谈不上对舰船的幻想

而就要晒干。它用只有盐碱地才知道的苦涩
多坚持了好多天

它不知道还能去哪里等
一匹马曾在这里疾驰而过，蹄印陷得深

它以为它还会再来。那只有力的铁掌
会溅起远远的泥点


鹌鹑

在荒郊，贫瘠得露出地皮。茅草都很稀
都很矮，兔子都无法藏身

只有鹌鹑。会突然飞出来
几乎贴着地，落入十米之外

你很难找到它的窝。除非偶然碰到
搭建的那一撮草

而风没有刮走过，雨没有淹没过
雪，没有填满过

两枚鹌鹑蛋使它
具备了家的一切

这里。不是鹤可以居高临下
不是麻雀可以偷偷摸摸

秃尾巴的鹌鹑不仅仅在这里生活
也标记了精神的领地

别看它没有尾巴
它很高调


骨头

特别是老骨头
就是硬气

可不是碰瓷的。没有结成晶
也没那么容易碎

更不是反咬一口。有牙的时候
也没去抱岁月的大腿

架子不是说散就散的。每一条缝里
都顶上了风湿和寒气

要什么底火呢？只要足够的碰撞
那是闪电和霹雳的负极

被世界挤兑了一辈子
到了敲打世界的时候了


寸铁

一个婴儿的出生
令人大吃一惊

他捏着一点铁。是来自石器时代
穿越了青铜

还是铁器时代
证明身份

是加强防卫
还是复仇

他和别的孩子相比有许多不同
每种不同都有着深刻的含义

这个孩子，这个家庭
有些背景


空房间

你的所谓空房间，就是没有占满
就是没有摆放家具和日常

而墙上。挂着镰刀，和镰刀上的豁口
挂着筛子，和筛子底上的洞

挂着一杆秤，和秤杆上没有了的星星
挂着一盏煤油灯，和灯下的黑影

只有水缸立在门后，冒着寒气
只有铡刀立在墙角，不适合挂的重量级

嘘。小点声
不显眼的地方还挂着一个人的相框

挂着的肯定还有哪句话，哪段过往和展望
要不这样满满当当

你的心真小啊，它们都在墙上
你的心真大，已经放下

而它们，是已经死去？还是等待着唤醒
看上去杂乱，实际上摆得很正

谁知道呢，哪一天你还会不会来到它们中间
那闲着的钉子，在另一面墙上


两只鹤

看到它们是在一个有雾的早晨
它们并不耀眼

而它们在风吹雨淋中保持了令人惊诧的干净
那身材的标志性

它们款款移步，俨然两位大师
物理的麦田演变着化学的物质

它们举止那么一致，而不划一
如同经卷的上部和下部

它们也允许你更接近一些
但不能突破最大限度

它们会同时起飞，从来都是从从容容
不用交换眼神

不知道它们会落在哪里，一定不是草丛
不是树林。它们的大个子适合空地

你可能一连几天找不见它们
但能感觉到它们就在附近

这个冬天的夜晚会很安稳
这个村子有它们的看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