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她似巴黎公社社员墙上的浮雕

她的美丽和坚韧不拔，神似巴黎公社
社员墙上的浮雕，双臂张开
背后伤痕累累。她天使的风采
使崇拜感油然而生：马尾巴绾在
洁白工作帽，洁白围裙系在水蛇腰
洁白袖套挽在玉臂。缫丝工最好的标配
比盛装女王、流光溢彩的电影明星
更突出身份，温柔透出泼辣，笑靥内敛刚毅
作为台长，有大温柔、小残酷
有半点偏心一脸严肃，带两声轻轻咳嗽
咳嗽是一种管理，脚步也是管理
她的两组自动缫车台，狭长的惰圆形
“体育跑道”，长篇史诗的两行排比句
是她统治的全部版土
一排车台一排鲜花，在争艳斗丽（15）


2.她领导着海拔相等的花容月貌

她领导着海拔相等的花容月貌
高高的木棉花、白玉兰、桑枣花
攀高枝的凌霄，粉红桃花
纯洁的梨花，出污泥而不染的荷花
绽放窈窕却身份低下的石蒜、一串红
还有卑微的野迎春，马齿苋
扁豆花、栀子花、菜花
还有海棠、蔷薇、红杏、芝麻花
潇洒的热情的腼腆的冷静的毛刺的
都亲如姐妹。高傲的裁去腿
低矮的垫高两个人格
浮泛的轻飘的，用缆索系在一个高度
一个有利于添茧、咬丝、接头、穿鞘的高度
一个手高于车台、额头低于荧光灯的高度
这个高度正是冷风可以从衣服下摆
抚摸肌肤的高度（16）


3.写她，车台便是她的全部山水

写她，就推出电视连续剧，一集一集的
车台是花圃，她是花魁
车台是白鹭洲，她是领飞的白鹭
站着和戏水的姿势，都是曲线和抛物线
要这样的画面，她把自己的情感系数
紧紧铆在自动缫丝机的给茧器上
以至删了能歌善舞的天赋， 
要这样的角度，与车头索绪锅
头碰头解开小小的疙瘩
要这样的特写，咬断一根蚕丝
麻利穿过磁眼，细巧手飞快打了个结
拨弦一样，车台的千头万绪
是巨大的竖琴，早班晨曲、夜班小夜曲
在水嫩嫩、粉纠纠、白净净中
在自己的山水，豁虎跳、跳沙坑、跨木马
踩高跷……。一个豆子做十八缸酱
脚步如风，像一个陀螺（15）


4.写她，必须有九十个太阳作衬托

写她，必须有九十个太阳作衬托
九十个月上柳梢头作衬托
云蒸雾绕的缫丝车台，兵头将尾
把一些破事烂事麻烦事：穿磁眼、咬结
做鞘、缫折、二度变化，她左手梳理
右手捻成好事喜事。茧一丝一丝
抽成裸体。车台天天劳动竞赛
也天天花边新闻，开始没有硝烟的战斗
质量、产量、单产消耗、成本核算
她手中拿捏每一朵花的成色
九十朵五颜六色、千姿百态的花
更像九十位活祖宗，不能掐不能骂
做媳妇难、做婆婆也难。只为每一朵花
多一件连衣裙，餐桌上多一只烤鸭
她和带刺的忸怩的火辣辣的公主脾气的
高度默契、眉目传情（15）


5.她把煮熟的蚕茧，作五线谱上蝌蚪

如果你做台长，让一个将军
用炮声隆隆，操练情窦初开的少女
用指挥刀指挥向右向左正步走
肯定不及她的手腕，九十朵花九十个姓
九十个家庭出身，九十个成长土壤
起粉的、香气袭人的、熏得人脑胀的
她竞争上岗，几轮筛选脱颖而出
比凤辣子治理荣国府难，一个人揽下
考勤员、统计员、质检员、调度员、安全员
用指间的柔情，把煮熟的春茧当蝌蚪
一根根蚕丝当琴弦，弹着《军港之夜》的
抒情曲，她鼻腔共鸣，丢魂是肯定的
把不同的分贝汇成鸣奏曲
调遣细润如脂、粉光若腻、迎风摆柳的
内在美，她柳眉微蹙（15）


6.癞蛤蟆配不上白天鹅的聪明伶俐

以为你是器宇轩昂的军官
或为人师表的教师、享受朝廷俸䘵的
衣冠禽兽，和她的聪明伶俐一比
不配杨柳依依、不配法式接吻
她车台管理风格，一个人跌打滚爬
翻空心跟头。嘴巴来得、手来得
双脚轻盈如踮过山溪的小鹿 
性子急的脾气淡的戳人的粘手的花
和惹不起剪不断的枝条；她润物无声
悄悄抹去刺，剔出虫子，吹去怪味
没配指导员、工会干事、团委书记、妇女主任
一个人的战时内阁，决定战争走向
能当老太爷、能当小孙子。好风凭借力
可步厂长、步吴桂贤第二的青云
癞蛤蟆打了退堂鼓，只有乌鸦蒙在鼓里（15）


7.甜甜酒窝，动了个别人的阴暗心理

花蕾们推来搡去的，碰落的花瓣
会讹上影子，当时红五月
工人报推出她的新闻照片，代表着
车间的工厂的荣誉：甜甜酒窝、弯弯眉毛
面前是银丝飞舞的车台
师徒喜笑颜开呵，朝拜还来不及呢
也许身后影子，得罪了水洼，水渍和水渍
勾腰搭背，挂靠上绯闻，不胫而走
报纸在X光下，纽扣小的影子也没有
有口难辩，晴雯模样像林黛玉是一条罪
找谁？不像林黛玉同样是罪
她的光芒，得罪了个别人的阴暗心里
被泼脏水，外向性格内向起来
关上七情六欲的门窗，再钉上钉子
枝头鸟儿多了，鸟粪难免的（15）


8.她心旌摇曳的撒娇，搁浅在16岁

读她，读一本《圣经》
每一章每一节，都在拯救灵魂
少了美国幽默、法国情调
读她，读滴水不漏的厂长报告
扮鬼脸的翻白眼的醒鼻涕的都不敢
词句瓦亮，更像看一场英雄出场
看政治读物，看江姐带领姐妹绣红旗
泪眼盈盈。我灵机一动，谁是她的牢狱
她应该被捧在手里、含在嘴里、放在心尖
方言发嗲、哭鼻子，上嘴唇微翘
期待一个长长的吻
自闪进某一扇门，一些娇滴滴香喘喘
女孩的天真无邪，驼鸟一样
将自己金色故事深埋土中
少女时心旌摇曳的撒娇，搁浅在16岁（15）


9.她的隐私，正矿化为矿物质和微量元素

她把娘胎遗传的、加上娘家陪嫁的
五牛车的善良，批发给车间的
白芍药呀红山茶呀黄瓜花
统统卸给公婆家，四处漏风的旧屋
塞满爱。替小姑洗内衣内裤
帮公公端药送水、铺床叠被、洗鞋洗袜
处理好婆婆的屎呀尿之后
去地里伺候大椒萝卜、番茄韭菜
硬是咬紧牙关，在一无所有的荒凉处
倒空自己的工资奖金、岗位补贴
从娘家拖来青砖，垒起四层高的别墅
女人花、女人家，女人捧起一个家
也捧起一本难念的经。她把委屈
当难以启齿的隐私打包，锁在保险柜
她是家里的外人！她的隐私
正矿化为矿物质和微量元素（16）


10.在完成一桩神圣使命，类似地藏王

她的对天可表，被饶舌者
加工为一个家庭危机的导火线
春风满面、俯首低眉、甚至一个白眼
也是工作需要。柔弱香肩
得应付厂的官僚，应付家的暴力
整天摔跤似的，曾有无数解脱机会
凭性格开朗、善解人意，真老虎
是容易戳穿的一张纸，几山坡几山坡的
牛粪，巴望鲜花。更有人甘为地暖
被她踏在脚下，也是最好待遇
她要将丈夫婆婆接来人间
在完成一桩神圣使命，类似地藏王
才错过初一，又错过十五
为此，她的爱好、聪明、尊严打了对折
必须补偿一个致敬、一枚勋章（15）


11.十五年青春，正好抱紧丝绸十年黄金期

从含苞到怒放，姹紫嫣红转入
衰退期，将花团锦簇的“国有”打劫
为负增长，与花朵无关
她呵着护着紧抱的十五年
正好涵盖丝绸腾飞十年黄金期
小脚女人撕去裹脚布，腾云驾雾
自动缫车间、高高的烟囱
辉煌的办公楼、最享受的住宅楼
灯光闪烁的舞厅，扬眉吐气的奖旗奖杯
如西洋景推出。缫丝工分到向一线倾斜的
厂规厂纪、敬业精神、分到竞赛的汗水
分到匹夫有责的忧患意识，分到操作手的美誉
分到电影票、洗澡票、花生米、色拉油
分到“我不下岗，谁下岗”的任务
却分不到病假条、官票、房票、文凭票
分不到展示袅娜的红地毯（15）


12.现在看不到魂牵梦萦的车间生活了

想念熟透的麦苗，就来她的车台
每天都是五月的火麦场，比麦子整齐的队列
热烈而奔放；想念年轻的水稻
就来她的车台，每天都是六月的莳秧田
绿色的音符齐刷刷地、水灵灵的眼睛
滚圆的苹果臀、细皮嫩肉的玉臂
烂手丫的小姑娘像莳秧手
上厕所、上医务室一路小跑。现在去车间
感受已是奢望。她演讲“工厂就是我的家”
可这个家，利税外汇大户偃旗息鼓
花王及姐妹们，进厂含苞待放
离厂百花盛开，被净身出户
今日梅开二度，升任祖母、外祖母
随子女定居省城、上海、北京
还有加拿大、新西兰。怀旧只能对着
旧址扭头而去，已是鬼城（16）


13. 可歌可泣的故事早已结痂

她是早春二月，清脆嗓音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妈妈的掌上明珠
也娇生惯养，为继续东方的神话
她温水中捞起蚕丝，捻上飞转的彧子
纤手、乌眸、伶牙俐齿
在白厂丝的菩提树下，修成正果
修成为传输链条的齿轮
可歌可泣的故事早已结痂
工厂的大道、宿舍楼、大食堂、浴室
锅炉里的烈火、托儿所的牙牙学语
俱乐部、黑板报、宣传橱窗
这些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倒洗澡水时
作为红斑狼疮，倒给一个江湖郎中
缫丝工、台长、质量管理进度表
优秀的国家队也是脏水。她挥泪而别（15）


14.她、车台、车间现场，融为乡愁的一部分

如果车台是杜鹃山，她是扮演柯湘的
杨春霞，如果是“洪湖水浪打浪”
她主演韩英；车间像电视剧沙家浜
她绝对是应付自如的许晴
舞台上的主角，最有含金量的十五年
银铃被透支，芬芳被透支
整个车间为共和国赚取了一江春水的外汇
她被工厂透支、工厂被国家透支
透支至今，不见了车间里彩蝶纷飞
失去“祖国”25年了。再见大型蒸笼
只能在梦中、在五味杂陈的回忆中
故乡被透支了，她、车台、车间现场
融为如泰河的一部分，时时在胃口泛酸
此厂划时代的一代人，黯然离场
缫丝厂断了主动脉！豁了谁的耳光（15）


15.请给十八岁的羞花闭月一个补偿

请补偿羞花闭月从十八岁开始的
十五年！云有云的想法、花有花的姿态
她带着分行的丁香、美人蕉、玉米
麦花的弟弟麦芒，昂头挺胸，站在椅子上
和厂长理论，焦头烂额的对面矮了下去
花不会一直开着，陪嫁的丫鬟生了胖小子
不扶正、反而被一脚踹出门外，甩出一个包袱
当初欢天喜地踏进工厂大门
招工指标是市计委批准的，捧的铁饭碗
不是割让青春的契约，不是使唤丫头
当时少女发育为经济动物。一脸豆腐皮
添了涟漪、溅了茶叶渍，天鹅颈有了细纹
以前一朵花一位淘金女一棵摇钱树
风生水起的缫丝工，生产哗哗银圆的造币机
成长的原始股，如今拖儿带女的垃圾股
被清盘了，芳华没了、贞洁没了
请给最珍贵的十五年，一个合理的折旧费（17）（2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