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里村纪事（组诗）
贞子

    老屋

有人住的老屋
是我们成长的家园
低矮的房檐下
住着家眷、家禽、家具
与普通人家不同，地主家的
还多了家丁和家燕
油画般婉转迷人

没人住的老屋
萧疏得让人的眼球
叮当落地。仅在一段
褪色往事里让我窥见
温暖的牲畜、粮囤、炊烟
以及灯光纠缠的蛇影
这时候，只要一滴眼泪
就足以把这些盖住
——老屋，只是一个结痂的词
血脉喷张，却无法从一堆
废弃的瓦砾中突围

我家的老屋
扎根在一个叫大里村
的骨肉里，材料
由露水、月光和心跳等构成
我犹疑不定：
那个早年背井离乡的少年
能不能在断垣残壁中
触摸到渐去渐远的自己？

现在，我怀抱的镜框里
多年前死去的父母
方方正正地走出来
迈过他们的日常生活，包括
疲劳、爱情和漫长的衰败
门前杏树上的果实
已经返回花朵
阳光下开得猩红热烈
残破的墙壁上，水墨画里的
树叶突然变绿。我发现自身
不过是没有血肉的人形
轻薄得如同虚设

一次又一次
我返回老屋，只为了
完成跟它互换的过程
横梁在长出骨头的同时
有一阵微风吹过
我体内紧闭的木门吱呀作响
锁上堆积的灰尘
纷纷扬扬落下。天地间
充满雪片擦亮的轮回

    明月

凌晨时分，大里村
一阵自上而下的飓风
把母亲从稀薄的梦中抖落
她悄无声息移步窗前
伫望璀璨的星空，起伏的峰峦，草尖上弯曲的露水

梦幻般回头之际
母亲很快又转过身
把窗口飘忽的月亮取下来
她淡淡的叹息若有若无
将院隅的地块砸出神秘深坑

取出没有木头的红木镜框
母亲把这轮月亮
装进去。又大、又圆、又亮的
月色旁边，无故多出了一方
铁锈抖出的窸窣丝绸

母亲开始在月亮里
陆续投放涟漪、鹤影和柳丝
依偎的村庄晃动
一只腹中有乾坤的蝼蚁
开始显山露水

几个瞎子在波涛上
来回走动。母亲的纤指间
缤纷的鸟群在空中乱飞
伴随着细碎声响
桃林里多了几堆青皮蛋壳

以命相抵喂养生活的母亲啊
也曾拥有月亮的面容、坚韧、慈悲
她来不及从镜中
打量自己的时候
一头青丝倏忽已银白如雪

用毕生把大海提炼成结晶的盐
在母亲的脸庞
我永远看不到这一粒
——林场腐烂，商行颓废
月亮硬生生穿过玻璃回到天边

树影

丢失影子的时候
在大里村一隅
我蹑手蹑脚地爬上
没有躯干的巨树
不断朝上
接近枝桠间的鸟巢
（喜鹊？画眉？亦或斑鸠？
我一时无法确定）
但我还是持续地向它靠拢
直到捕捉到
捏造的翅膀，蛋壳的形状，以及
草茎蓬松的印痕
然后又无端地坠落而下
在树荫上踉跄站稳脚跟
我留意自己的双手
指甲早已长满翎羽
掌纹间的叶片
无边荡漾。这一刻
在村庄的中央
我听见虚构树根松弛的心跳

    锄头

锄头有其辉煌的一生：
刻苦松土，认真除草
如此勤勉地躬耕土地
在它飘忽的身后
庄稼茂盛，瓜果饱满，丰收在望
但不知什么时候
农药成了它的替身
刺鼻的气味儿
封住了往日凌乱的虫鸣
也让山坡的脉动伤痕累累

在大里村
我看到锄头的凄美和寂寥
渐断渐续的喃喃私语
也只有我一个人能够听得见
我瞬间难以控制情绪
不禁放声恸哭。也就在这一刻：
锄柄突然狂奔森林
浑身绿得恍惚，让人心慌
锄刃柔软，悲悯的铁锈拥挤
一齐沉入深处矿藏

就像我往返于
人世与冥界。神色匆匆
年过半百的自己
是锄头的一天，一年，或一生
还是它注定要深深扎进我的骨缝？
在我的一侧
背阴的山坡坟冢遍地，涌向山峰
短促的交谈嘈杂、从容、宁静
祖先的骨灰转瞬站起
抽出骷髅，滋生血肉，长成人形
疾步走向村庄
我望见他们抱住锄头死死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