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富
 
苦难是一笔财富。
这话是谁说的？
可拥有这财富的人
却想把它赠予没有这财富的人。
没有这财富的人，无论如何
不会接受这种赠予
正如同，在春风杨柳岸闲步的人
不会主动跳进冰冷的河里
除非迫不得已
掉下河，或被打下河
这个时候，他所表现出来的
勇敢、机智、拼搏……
等等一切，都是为了
活命


无人问津
 
自从那条大道开始通车
宽阔的公路桥两边很方便行人
原先连接渡口的土路不再是要道
再也没有人赶来乘船过渡
 
那只渡船还留在这里
只不过成了游人的水上娱乐工具
那条土路依然在两岸延伸
只不过慢慢开始瘦身
 
草说，这些闲置的地方多么可惜
花说，让我们在这里尽兴开放
蝶们飞来展示漂亮的翅膀
蜂们争相播放甜蜜的歌声
 
远来的风无比诧异
这地方怎么变得如此美丽
被遗忘的渡口这才自豪地说
这一切，都要感谢无人问津


暗抛的心思

我看见浅滩上的流水急急狂奔。
从绿水的青丝
奔成了苍苍白发
 
我看见浅滩正对的山崖上，有好多秀美的树
但都只是高高的站着，并不为
奔来的流水所动

我总不相信，她们全都无动于衷。
终于有一只白鹭，自丛笼中飞出来了
那牵出的白亮一线
像不像有人暗抛的心思


乡野之性

归根结底，我是从乡下来的
生在乡下，长在乡下。被乡土
濡染了半辈子
在空旷的田野说话，声气大
这大嗓门，也带进了城里

我吃饭狼吞虎咽
还发出家畜一样巴嗒巴嗒的响声
在城里的高雅场合
我不得不克制自己

克制，就是要用许多看不见的
大小粗细不一的绳索
拴住声音，拴住举止
那可真是难受呵

可我不得不为高雅考虑
只有一种情况，能让我解禁
那就是去到乡下。或者在城里遇上了
原来的乡亲


困惑

一个农民，在他的庄稼地里，翻出
好多干枯发黄的骨头
经专家考证，是战国时期
那被活埋了的几十万俘虏……

我万分惊异
有许多类似的事情，都是无意中发现
我们至今不知道，我们足下
还埋藏了多少秘密

我们相信史书，而史书记载的
多是洁光片羽
更不要说，还有上不了史书的那些
浩如烟海的凡人小事

因此不要说几百上千年
有时甚至困惑于几十年
最深的遗憾在于，知道的人都已经死了
活着的人，因为年轻，都不知道过去


成形的石头和石头上成形的影子

从岷江河滩捡回来一块奇石
上面一个向苍天呐喊的黑色人形

我把它放在阳台藤椅下面，西下的阳光
从藤椅上方投射下来
那些呈斑驳状的藤条影子
就把石头上的黑色人隐去了

是太阳要把石头上的图案抹去吗
可那石头，是在波浪中翻滚了多少年
可那图案，是在急流中冲磨了多少年
才得以形成的呵！

人世间，所有成形的石头和石头上成形的影子
都是这样来的
如同剜进我血肉、刻入我骨髓的疼痛
是你临时抚摩一下
就能消失的吗


唤起我对桃杏的记忆

我又看见桃杏。当她们以骨朵的形式
在赤裸枝上开始鼓凸的时候
就像刚刚才有一点，发育迹象的女子

十四五个小时，等同于十四五岁年龄
十七八岁的开放
就不仅仅限于胸部了

想当年，被寒冷冻怕了的我
春来了，还以为冬天没有过去
只敢躲在屋子里，从门缝处往外偷窥
忽然看见落英，纷纷随了流水……

我又看见了桃杏。
现在是真正的阳春三月了
可惜我已经老去


因拆迁住进城里的人

这些从山林里来的
从溪水边来的
从种包谷洋芋的土地上来的
从青蛙、鱼、野兔、斑鸠、黄鼠狼的窝边
来的人们，住进了城里

一环又一环的道路，要关他们
一辆连一辆的矫车，要拦他们
一幢挨一幢的高楼，要锁他们
但是，山林、溪水、包谷、黄鼠狼、斑鸠、野兔、青蛙和鱼
是关不住拦不住锁不住的
时时刻刻都在生长、跳跃、欢呼、歌唱
不停地搔抓着他们的手和足，眼睛和鼻子


幺喝

有废书、废报、废纸箱、塑料瓶、铁皮拉罐
卖没得——
有旧手机、旧电脑、旧洗衣机、旧冰箱、旧热水器
卖没得——

在小区门口，几乎每天
都有一个汉子，拉长声音幺喝
小区人每天都听见。又如同没有听见

这一天，那汉子的幺喝刚一落音
一个孩子，就跟着幺喝起来：

有废旧枪支、子弹、大炮、坦克、装甲车
卖没得——
有废旧飞机、火箭、导弹、原子弹、氢弹、卫星
卖没得——

这是哪家的孩子呵
惊得小区人，好一阵东张西望


制弓

这是从牧马山黄土埂铁藜芭刺灌木丛中来砍的棍。硬而坚韧
剔刺，去皮，截两头。中间一段最匀称
将一头柱在地上，我和你合力使劲、再使劲。让它一弯、再弯 
两个人的脸都涨红了。不愿认输的铁一般棍儿，脸也涨红了
那是它拼命的红，反叛的红。
我和你都知道，它的怨怒，蓄积有多深
有朝一日射出去的箭，就有多狠


较量

一只鹰在高高的天上。从我的角度看上去
不知是在和天空较量，还是在和山顶较量
只见一小团黑点
越去越远，越缩越小
较量
就越放越大


怎样发现涓涓细

须得从喧嚣的城市撤离、再撤离
须得独自一人，去往山之深处、更深处
须得往上、再往上，但是不要极顶
须得两手分开丛茏，再拨开繁复的枝叶
须得俯首贴耳。目光要短，要浅
须得席草而坐，安放好四肢
须得两耳不闻风声，不听鸟鸣
须得不要有所谓的博大襟怀
须得不四处张望，不怨怼，不后悔
须得什么也不要，你才会发现
一股清澈明亮的水，犹如细软的带子一般
慢慢向你，飘绕过来……


抽屉

无意间拉开一个抽屉
（不知道关了好长时间的抽屉）
看见里面，胡乱塞了好些东西
——几个本子
大都写满了字
一个指甲刀，已经
有了锈迹
几颗钮扣，不知是
从哪件衣服上掉下来的
还有几张发黄的照片
其中有我，还几个印象模糊的人
居然还有针头麻线
裹成一个小团
还有几张只写了几个字的小纸片
随手拿起一张来，上面写着
6日12时，在某某饭庄赴宴
只是不知具体哪一年，具体因为什么事……
所有的过往，都不及回忆了
只得重新关上。因为我还得拉开
另一个抽屉，放下手上
需要放下的东西


摆脱

我不止一次对你说，月亮上
什么也没有
没有一丝空气，没有一滴水
自然也没有你所迷恋的
草地和树林了
其实月亮，就是天上的
另一个戈壁

可是，月亮出来的时候
你依然临窗。依然止不住
要把月亮上的影子
与那些美丽的传说
连在一起

现在，我得承认
无论我怎么说，都改变不了你
犹如我，无论怎样挣扎
也摆脱不了自己


一只小飞虫扑进眼睑

一只很小很小的虫子
扑向我的眼睛
上下眼皮瞬间闭合
它就粉身碎骨
我知道这样的飞虫，寿命很短
只是不知它此刻
正当青年？壮年？还是老年？
总之，还不到它寿终正寝的时候
就不能不让我痛悔、遗憾
小飞虫的飞，是它生命存在的
一种方式，它没有错
眼睑闭合，是眼睛自我保护
的本能，也没有错
只怪眼睑没能将它挡在外面
就发生了，这样一场意外的死亡事件
想到世间，不知还有多少类似的事
谁也难保今后，不会再有发生


围困

心脏被躯体围住，也会将触角，伸向所有末端
身体被衣裳围住，也会用眼睛，探视外面
院子被砖墙围住，也会有红杏，探出头来
远山被地平线围住，也会有树剑，刺入云天
你忽然问我，宇宙，又被什么围住
又是如何，与外面相连
我一下子就给噎住了，顿时就被围进了一颗
封闭的茧子里面


自己知道自己

细细的雨节像剪下的线头纷纷扬扬。
我园子里的桅子花
在一夜雨中，不知又开了多少。
很想走近前去数一数。
又自己对自己说：就让脂玉般的花
自己开，自己白
自己知道自己，多好


枯水季

冬天，水枯的时节
我来到往日波涛汹涌的中心
终于可以用脚去踩一踩，用手
去摸一摸河底了

河床坑坑洼洼
所有挺立的石头，无不伤痕累累
曾经的热烈和喧嚣，都不见了
寂寞。冷清。一如我的此刻

枯水季。我也不再激情澎湃
不再生气。完完全全平静下来
裸出自己，比河床更不堪的底
给自己看

阳台花园

所谓阳台花园
就是在钢筋水泥塑料框架和玻璃组合体露天的地方
植
几点绿

所谓阳台花园，并不要多么美丽的花
只要能给干裂，一滴露水
给麻木，一点清醒
给陈腐，一丝新绿
给萎靡，一片生机
就够了


善良的人

善良人，是软弱的。
一让
再让。
又再让。

善良人，又都是骇人的
一躲
再躲。
躲不过了
就眼睛瞪圆，利牙龇现

如同他喂养的，那头十分温顺的牛
有一天，突然用双角
挑死一个人


美女

她们结伴走过来了。
七个
或八个。
有的头发花白，有的全白
有的腰挺不直
有的颤颤巍巍
有的額上斑块发暗
有的满脸沟壑纵横
但都一路走，一路笑
相互斗耳朵，说话很小声

我和她们擦身走过去了，好远
还在回头看她们
一边小声对妻子说
几十年前，她们
可都是美女财富
 
苦难是一笔财富。
这话是谁说的？
可拥有这财富的人
却想把它赠予没有这财富的人。
没有这财富的人，无论如何
不会接受这种赠予
正如同，在春风杨柳岸闲步的人
不会主动跳进冰冷的河里
除非迫不得已
掉下河，或被打下河
这个时候，他所表现出来的
勇敢、机智、拼搏……
等等一切，都是为了
活命


无人问津
 
自从那条大道开始通车
宽阔的公路桥两边很方便行人
原先连接渡口的土路不再是要道
再也没有人赶来乘船过渡
 
那只渡船还留在这里
只不过成了游人的水上娱乐工具
那条土路依然在两岸延伸
只不过慢慢开始瘦身
 
草说，这些闲置的地方多么可惜
花说，让我们在这里尽兴开放
蝶们飞来展示漂亮的翅膀
蜂们争相播放甜蜜的歌声
 
远来的风无比诧异
这地方怎么变得如此美丽
被遗忘的渡口这才自豪地说
这一切，都要感谢无人问津


暗抛的心思

我看见浅滩上的流水急急狂奔。
从绿水的青丝
奔成了苍苍白发
 
我看见浅滩正对的山崖上，有好多秀美的树
但都只是高高的站着，并不为
奔来的流水所动

我总不相信，她们全都无动于衷。
终于有一只白鹭，自丛笼中飞出来了
那牵出的白亮一线
像不像有人暗抛的心思


乡野之性

归根结底，我是从乡下来的
生在乡下，长在乡下。被乡土
濡染了半辈子
在空旷的田野说话，声气大
这大嗓门，也带进了城里

我吃饭狼吞虎咽
还发出家畜一样巴嗒巴嗒的响声
在城里的高雅场合
我不得不克制自己

克制，就是要用许多看不见的
大小粗细不一的绳索
拴住声音，拴住举止
那可真是难受呵

可我不得不为高雅考虑
只有一种情况，能让我解禁
那就是去到乡下。或者在城里遇上了
原来的乡亲


困惑

一个农民，在他的庄稼地里，翻出
好多干枯发黄的骨头
经专家考证，是战国时期
那被活埋了的几十万俘虏……

我万分惊异
有许多类似的事情，都是无意中发现
我们至今不知道，我们足下
还埋藏了多少秘密

我们相信史书，而史书记载的
多是洁光片羽
更不要说，还有上不了史书的那些
浩如烟海的凡人小事

因此不要说几百上千年
有时甚至困惑于几十年
最深的遗憾在于，知道的人都已经死了
活着的人，因为年轻，都不知道过去


成形的石头和石头上成形的影子

从岷江河滩捡回来一块奇石
上面一个向苍天呐喊的黑色人形

我把它放在阳台藤椅下面，西下的阳光
从藤椅上方投射下来
那些呈斑驳状的藤条影子
就把石头上的黑色人隐去了

是太阳要把石头上的图案抹去吗
可那石头，是在波浪中翻滚了多少年
可那图案，是在急流中冲磨了多少年
才得以形成的呵！

人世间，所有成形的石头和石头上成形的影子
都是这样来的
如同剜进我血肉、刻入我骨髓的疼痛
是你临时抚摩一下
就能消失的吗


唤起我对桃杏的记忆

我又看见桃杏。当她们以骨朵的形式
在赤裸枝上开始鼓凸的时候
就像刚刚才有一点，发育迹象的女子

十四五个小时，等同于十四五岁年龄
十七八岁的开放
就不仅仅限于胸部了

想当年，被寒冷冻怕了的我
春来了，还以为冬天没有过去
只敢躲在屋子里，从门缝处往外偷窥
忽然看见落英，纷纷随了流水……

我又看见了桃杏。
现在是真正的阳春三月了
可惜我已经老去


因拆迁住进城里的人

这些从山林里来的
从溪水边来的
从种包谷洋芋的土地上来的
从青蛙、鱼、野兔、斑鸠、黄鼠狼的窝边
来的人们，住进了城里

一环又一环的道路，要关他们
一辆连一辆的矫车，要拦他们
一幢挨一幢的高楼，要锁他们
但是，山林、溪水、包谷、黄鼠狼、斑鸠、野兔、青蛙和鱼
是关不住拦不住锁不住的
时时刻刻都在生长、跳跃、欢呼、歌唱
不停地搔抓着他们的手和足，眼睛和鼻子


幺喝

有废书、废报、废纸箱、塑料瓶、铁皮拉罐
卖没得——
有旧手机、旧电脑、旧洗衣机、旧冰箱、旧热水器
卖没得——

在小区门口，几乎每天
都有一个汉子，拉长声音幺喝
小区人每天都听见。又如同没有听见

这一天，那汉子的幺喝刚一落音
一个孩子，就跟着幺喝起来：

有废旧枪支、子弹、大炮、坦克、装甲车
卖没得——
有废旧飞机、火箭、导弹、原子弹、氢弹、卫星
卖没得——

这是哪家的孩子呵
惊得小区人，好一阵东张西望


制弓

这是从牧马山黄土埂铁藜芭刺灌木丛中来砍的棍。硬而坚韧
剔刺，去皮，截两头。中间一段最匀称
将一头柱在地上，我和你合力使劲、再使劲。让它一弯、再弯 
两个人的脸都涨红了。不愿认输的铁一般棍儿，脸也涨红了
那是它拼命的红，反叛的红。
我和你都知道，它的怨怒，蓄积有多深
有朝一日射出去的箭，就有多狠


较量

一只鹰在高高的天上。从我的角度看上去
不知是在和天空较量，还是在和山顶较量
只见一小团黑点
越去越远，越缩越小
较量
就越放越大


怎样发现涓涓细

须得从喧嚣的城市撤离、再撤离
须得独自一人，去往山之深处、更深处
须得往上、再往上，但是不要极顶
须得两手分开丛茏，再拨开繁复的枝叶
须得俯首贴耳。目光要短，要浅
须得席草而坐，安放好四肢
须得两耳不闻风声，不听鸟鸣
须得不要有所谓的博大襟怀
须得不四处张望，不怨怼，不后悔
须得什么也不要，你才会发现
一股清澈明亮的水，犹如细软的带子一般
慢慢向你，飘绕过来……


抽屉

无意间拉开一个抽屉
（不知道关了好长时间的抽屉）
看见里面，胡乱塞了好些东西
——几个本子
大都写满了字
一个指甲刀，已经
有了锈迹
几颗钮扣，不知是
从哪件衣服上掉下来的
还有几张发黄的照片
其中有我，还几个印象模糊的人
居然还有针头麻线
裹成一个小团
还有几张只写了几个字的小纸片
随手拿起一张来，上面写着
6日12时，在某某饭庄赴宴
只是不知具体哪一年，具体因为什么事……
所有的过往，都不及回忆了
只得重新关上。因为我还得拉开
另一个抽屉，放下手上
需要放下的东西


摆脱

我不止一次对你说，月亮上
什么也没有
没有一丝空气，没有一滴水
自然也没有你所迷恋的
草地和树林了
其实月亮，就是天上的
另一个戈壁

可是，月亮出来的时候
你依然临窗。依然止不住
要把月亮上的影子
与那些美丽的传说
连在一起

现在，我得承认
无论我怎么说，都改变不了你
犹如我，无论怎样挣扎
也摆脱不了自己


一只小飞虫扑进眼睑

一只很小很小的虫子
扑向我的眼睛
上下眼皮瞬间闭合
它就粉身碎骨
我知道这样的飞虫，寿命很短
只是不知它此刻
正当青年？壮年？还是老年？
总之，还不到它寿终正寝的时候
就不能不让我痛悔、遗憾
小飞虫的飞，是它生命存在的
一种方式，它没有错
眼睑闭合，是眼睛自我保护
的本能，也没有错
只怪眼睑没能将它挡在外面
就发生了，这样一场意外的死亡事件
想到世间，不知还有多少类似的事
谁也难保今后，不会再有发生


围困

心脏被躯体围住，也会将触角，伸向所有末端
身体被衣裳围住，也会用眼睛，探视外面
院子被砖墙围住，也会有红杏，探出头来
远山被地平线围住，也会有树剑，刺入云天
你忽然问我，宇宙，又被什么围住
又是如何，与外面相连
我一下子就给噎住了，顿时就被围进了一颗
封闭的茧子里面


自己知道自己

细细的雨节像剪下的线头纷纷扬扬。
我园子里的桅子花
在一夜雨中，不知又开了多少。
很想走近前去数一数。
又自己对自己说：就让脂玉般的花
自己开，自己白
自己知道自己，多好


枯水季

冬天，水枯的时节
我来到往日波涛汹涌的中心
终于可以用脚去踩一踩，用手
去摸一摸河底了

河床坑坑洼洼
所有挺立的石头，无不伤痕累累
曾经的热烈和喧嚣，都不见了
寂寞。冷清。一如我的此刻

枯水季。我也不再激情澎湃
不再生气。完完全全平静下来
裸出自己，比河床更不堪的底
给自己看

阳台花园

所谓阳台花园
就是在钢筋水泥塑料框架和玻璃组合体露天的地方
植
几点绿

所谓阳台花园，并不要多么美丽的花
只要能给干裂，一滴露水
给麻木，一点清醒
给陈腐，一丝新绿
给萎靡，一片生机
就够了


善良的人

善良人，是软弱的。
一让
再让。
又再让。

善良人，又都是骇人的
一躲
再躲。
躲不过了
就眼睛瞪圆，利牙龇现

如同他喂养的，那头十分温顺的牛
有一天，突然用双角
挑死一个人


美女

她们结伴走过来了。
七个
或八个。
有的头发花白，有的全白
有的腰挺不直
有的颤颤巍巍
有的額上斑块发暗
有的满脸沟壑纵横
但都一路走，一路笑
相互斗耳朵，说话很小声

我和她们擦身走过去了，好远
还在回头看她们
一边小声对妻子说
几十年前，她们
可都是美女财富
 
苦难是一笔财富。
这话是谁说的？
可拥有这财富的人
却想把它赠予没有这财富的人。
没有这财富的人，无论如何
不会接受这种赠予
正如同，在春风杨柳岸闲步的人
不会主动跳进冰冷的河里
除非迫不得已
掉下河，或被打下河
这个时候，他所表现出来的
勇敢、机智、拼搏……
等等一切，都是为了
活命


无人问津
 
自从那条大道开始通车
宽阔的公路桥两边很方便行人
原先连接渡口的土路不再是要道
再也没有人赶来乘船过渡
 
那只渡船还留在这里
只不过成了游人的水上娱乐工具
那条土路依然在两岸延伸
只不过慢慢开始瘦身
 
草说，这些闲置的地方多么可惜
花说，让我们在这里尽兴开放
蝶们飞来展示漂亮的翅膀
蜂们争相播放甜蜜的歌声
 
远来的风无比诧异
这地方怎么变得如此美丽
被遗忘的渡口这才自豪地说
这一切，都要感谢无人问津


暗抛的心思

我看见浅滩上的流水急急狂奔。
从绿水的青丝
奔成了苍苍白发
 
我看见浅滩正对的山崖上，有好多秀美的树
但都只是高高的站着，并不为
奔来的流水所动

我总不相信，她们全都无动于衷。
终于有一只白鹭，自丛笼中飞出来了
那牵出的白亮一线
像不像有人暗抛的心思


乡野之性

归根结底，我是从乡下来的
生在乡下，长在乡下。被乡土
濡染了半辈子
在空旷的田野说话，声气大
这大嗓门，也带进了城里

我吃饭狼吞虎咽
还发出家畜一样巴嗒巴嗒的响声
在城里的高雅场合
我不得不克制自己

克制，就是要用许多看不见的
大小粗细不一的绳索
拴住声音，拴住举止
那可真是难受呵

可我不得不为高雅考虑
只有一种情况，能让我解禁
那就是去到乡下。或者在城里遇上了
原来的乡亲


困惑

一个农民，在他的庄稼地里，翻出
好多干枯发黄的骨头
经专家考证，是战国时期
那被活埋了的几十万俘虏……

我万分惊异
有许多类似的事情，都是无意中发现
我们至今不知道，我们足下
还埋藏了多少秘密

我们相信史书，而史书记载的
多是洁光片羽
更不要说，还有上不了史书的那些
浩如烟海的凡人小事

因此不要说几百上千年
有时甚至困惑于几十年
最深的遗憾在于，知道的人都已经死了
活着的人，因为年轻，都不知道过去


成形的石头和石头上成形的影子

从岷江河滩捡回来一块奇石
上面一个向苍天呐喊的黑色人形

我把它放在阳台藤椅下面，西下的阳光
从藤椅上方投射下来
那些呈斑驳状的藤条影子
就把石头上的黑色人隐去了

是太阳要把石头上的图案抹去吗
可那石头，是在波浪中翻滚了多少年
可那图案，是在急流中冲磨了多少年
才得以形成的呵！

人世间，所有成形的石头和石头上成形的影子
都是这样来的
如同剜进我血肉、刻入我骨髓的疼痛
是你临时抚摩一下
就能消失的吗


唤起我对桃杏的记忆

我又看见桃杏。当她们以骨朵的形式
在赤裸枝上开始鼓凸的时候
就像刚刚才有一点，发育迹象的女子

十四五个小时，等同于十四五岁年龄
十七八岁的开放
就不仅仅限于胸部了

想当年，被寒冷冻怕了的我
春来了，还以为冬天没有过去
只敢躲在屋子里，从门缝处往外偷窥
忽然看见落英，纷纷随了流水……

我又看见了桃杏。
现在是真正的阳春三月了
可惜我已经老去


因拆迁住进城里的人

这些从山林里来的
从溪水边来的
从种包谷洋芋的土地上来的
从青蛙、鱼、野兔、斑鸠、黄鼠狼的窝边
来的人们，住进了城里

一环又一环的道路，要关他们
一辆连一辆的矫车，要拦他们
一幢挨一幢的高楼，要锁他们
但是，山林、溪水、包谷、黄鼠狼、斑鸠、野兔、青蛙和鱼
是关不住拦不住锁不住的
时时刻刻都在生长、跳跃、欢呼、歌唱
不停地搔抓着他们的手和足，眼睛和鼻子


幺喝

有废书、废报、废纸箱、塑料瓶、铁皮拉罐
卖没得——
有旧手机、旧电脑、旧洗衣机、旧冰箱、旧热水器
卖没得——

在小区门口，几乎每天
都有一个汉子，拉长声音幺喝
小区人每天都听见。又如同没有听见

这一天，那汉子的幺喝刚一落音
一个孩子，就跟着幺喝起来：

有废旧枪支、子弹、大炮、坦克、装甲车
卖没得——
有废旧飞机、火箭、导弹、原子弹、氢弹、卫星
卖没得——

这是哪家的孩子呵
惊得小区人，好一阵东张西望


制弓

这是从牧马山黄土埂铁藜芭刺灌木丛中来砍的棍。硬而坚韧
剔刺，去皮，截两头。中间一段最匀称
将一头柱在地上，我和你合力使劲、再使劲。让它一弯、再弯 
两个人的脸都涨红了。不愿认输的铁一般棍儿，脸也涨红了
那是它拼命的红，反叛的红。
我和你都知道，它的怨怒，蓄积有多深
有朝一日射出去的箭，就有多狠


较量

一只鹰在高高的天上。从我的角度看上去
不知是在和天空较量，还是在和山顶较量
只见一小团黑点
越去越远，越缩越小
较量
就越放越大


怎样发现涓涓细

须得从喧嚣的城市撤离、再撤离
须得独自一人，去往山之深处、更深处
须得往上、再往上，但是不要极顶
须得两手分开丛茏，再拨开繁复的枝叶
须得俯首贴耳。目光要短，要浅
须得席草而坐，安放好四肢
须得两耳不闻风声，不听鸟鸣
须得不要有所谓的博大襟怀
须得不四处张望，不怨怼，不后悔
须得什么也不要，你才会发现
一股清澈明亮的水，犹如细软的带子一般
慢慢向你，飘绕过来……


抽屉

无意间拉开一个抽屉
（不知道关了好长时间的抽屉）
看见里面，胡乱塞了好些东西
——几个本子
大都写满了字
一个指甲刀，已经
有了锈迹
几颗钮扣，不知是
从哪件衣服上掉下来的
还有几张发黄的照片
其中有我，还几个印象模糊的人
居然还有针头麻线
裹成一个小团
还有几张只写了几个字的小纸片
随手拿起一张来，上面写着
6日12时，在某某饭庄赴宴
只是不知具体哪一年，具体因为什么事……
所有的过往，都不及回忆了
只得重新关上。因为我还得拉开
另一个抽屉，放下手上
需要放下的东西


摆脱

我不止一次对你说，月亮上
什么也没有
没有一丝空气，没有一滴水
自然也没有你所迷恋的
草地和树林了
其实月亮，就是天上的
另一个戈壁

可是，月亮出来的时候
你依然临窗。依然止不住
要把月亮上的影子
与那些美丽的传说
连在一起

现在，我得承认
无论我怎么说，都改变不了你
犹如我，无论怎样挣扎
也摆脱不了自己


一只小飞虫扑进眼睑

一只很小很小的虫子
扑向我的眼睛
上下眼皮瞬间闭合
它就粉身碎骨
我知道这样的飞虫，寿命很短
只是不知它此刻
正当青年？壮年？还是老年？
总之，还不到它寿终正寝的时候
就不能不让我痛悔、遗憾
小飞虫的飞，是它生命存在的
一种方式，它没有错
眼睑闭合，是眼睛自我保护
的本能，也没有错
只怪眼睑没能将它挡在外面
就发生了，这样一场意外的死亡事件
想到世间，不知还有多少类似的事
谁也难保今后，不会再有发生


围困

心脏被躯体围住，也会将触角，伸向所有末端
身体被衣裳围住，也会用眼睛，探视外面
院子被砖墙围住，也会有红杏，探出头来
远山被地平线围住，也会有树剑，刺入云天
你忽然问我，宇宙，又被什么围住
又是如何，与外面相连
我一下子就给噎住了，顿时就被围进了一颗
封闭的茧子里面


自己知道自己

细细的雨节像剪下的线头纷纷扬扬。
我园子里的桅子花
在一夜雨中，不知又开了多少。
很想走近前去数一数。
又自己对自己说：就让脂玉般的花
自己开，自己白
自己知道自己，多好


枯水季

冬天，水枯的时节
我来到往日波涛汹涌的中心
终于可以用脚去踩一踩，用手
去摸一摸河底了

河床坑坑洼洼
所有挺立的石头，无不伤痕累累
曾经的热烈和喧嚣，都不见了
寂寞。冷清。一如我的此刻

枯水季。我也不再激情澎湃
不再生气。完完全全平静下来
裸出自己，比河床更不堪的底
给自己看

阳台花园

所谓阳台花园
就是在钢筋水泥塑料框架和玻璃组合体露天的地方
植
几点绿

所谓阳台花园，并不要多么美丽的花
只要能给干裂，一滴露水
给麻木，一点清醒
给陈腐，一丝新绿
给萎靡，一片生机
就够了


善良的人

善良人，是软弱的。
一让
再让。
又再让。

善良人，又都是骇人的
一躲
再躲。
躲不过了
就眼睛瞪圆，利牙龇现

如同他喂养的，那头十分温顺的牛
有一天，突然用双角
挑死一个人


美女

她们结伴走过来了。
七个
或八个。
有的头发花白，有的全白
有的腰挺不直
有的颤颤巍巍
有的額上斑块发暗
有的满脸沟壑纵横
但都一路走，一路笑
相互斗耳朵，说话很小声

我和她们擦身走过去了，好远
还在回头看她们
一边小声对妻子说
几十年前，她们
可都是美女财富
 
苦难是一笔财富。
这话是谁说的？
可拥有这财富的人
却想把它赠予没有这财富的人。
没有这财富的人，无论如何
不会接受这种赠予
正如同，在春风杨柳岸闲步的人
不会主动跳进冰冷的河里
除非迫不得已
掉下河，或被打下河
这个时候，他所表现出来的
勇敢、机智、拼搏……
等等一切，都是为了
活命


无人问津
 
自从那条大道开始通车
宽阔的公路桥两边很方便行人
原先连接渡口的土路不再是要道
再也没有人赶来乘船过渡
 
那只渡船还留在这里
只不过成了游人的水上娱乐工具
那条土路依然在两岸延伸
只不过慢慢开始瘦身
 
草说，这些闲置的地方多么可惜
花说，让我们在这里尽兴开放
蝶们飞来展示漂亮的翅膀
蜂们争相播放甜蜜的歌声
 
远来的风无比诧异
这地方怎么变得如此美丽
被遗忘的渡口这才自豪地说
这一切，都要感谢无人问津


暗抛的心思

我看见浅滩上的流水急急狂奔。
从绿水的青丝
奔成了苍苍白发
 
我看见浅滩正对的山崖上，有好多秀美的树
但都只是高高的站着，并不为
奔来的流水所动

我总不相信，她们全都无动于衷。
终于有一只白鹭，自丛笼中飞出来了
那牵出的白亮一线
像不像有人暗抛的心思


乡野之性

归根结底，我是从乡下来的
生在乡下，长在乡下。被乡土
濡染了半辈子
在空旷的田野说话，声气大
这大嗓门，也带进了城里

我吃饭狼吞虎咽
还发出家畜一样巴嗒巴嗒的响声
在城里的高雅场合
我不得不克制自己

克制，就是要用许多看不见的
大小粗细不一的绳索
拴住声音，拴住举止
那可真是难受呵

可我不得不为高雅考虑
只有一种情况，能让我解禁
那就是去到乡下。或者在城里遇上了
原来的乡亲


困惑

一个农民，在他的庄稼地里，翻出
好多干枯发黄的骨头
经专家考证，是战国时期
那被活埋了的几十万俘虏……

我万分惊异
有许多类似的事情，都是无意中发现
我们至今不知道，我们足下
还埋藏了多少秘密

我们相信史书，而史书记载的
多是洁光片羽
更不要说，还有上不了史书的那些
浩如烟海的凡人小事

因此不要说几百上千年
有时甚至困惑于几十年
最深的遗憾在于，知道的人都已经死了
活着的人，因为年轻，都不知道过去


成形的石头和石头上成形的影子

从岷江河滩捡回来一块奇石
上面一个向苍天呐喊的黑色人形

我把它放在阳台藤椅下面，西下的阳光
从藤椅上方投射下来
那些呈斑驳状的藤条影子
就把石头上的黑色人隐去了

是太阳要把石头上的图案抹去吗
可那石头，是在波浪中翻滚了多少年
可那图案，是在急流中冲磨了多少年
才得以形成的呵！

人世间，所有成形的石头和石头上成形的影子
都是这样来的
如同剜进我血肉、刻入我骨髓的疼痛
是你临时抚摩一下
就能消失的吗


唤起我对桃杏的记忆

我又看见桃杏。当她们以骨朵的形式
在赤裸枝上开始鼓凸的时候
就像刚刚才有一点，发育迹象的女子

十四五个小时，等同于十四五岁年龄
十七八岁的开放
就不仅仅限于胸部了

想当年，被寒冷冻怕了的我
春来了，还以为冬天没有过去
只敢躲在屋子里，从门缝处往外偷窥
忽然看见落英，纷纷随了流水……

我又看见了桃杏。
现在是真正的阳春三月了
可惜我已经老去


因拆迁住进城里的人

这些从山林里来的
从溪水边来的
从种包谷洋芋的土地上来的
从青蛙、鱼、野兔、斑鸠、黄鼠狼的窝边
来的人们，住进了城里

一环又一环的道路，要关他们
一辆连一辆的矫车，要拦他们
一幢挨一幢的高楼，要锁他们
但是，山林、溪水、包谷、黄鼠狼、斑鸠、野兔、青蛙和鱼
是关不住拦不住锁不住的
时时刻刻都在生长、跳跃、欢呼、歌唱
不停地搔抓着他们的手和足，眼睛和鼻子


幺喝

有废书、废报、废纸箱、塑料瓶、铁皮拉罐
卖没得——
有旧手机、旧电脑、旧洗衣机、旧冰箱、旧热水器
卖没得——

在小区门口，几乎每天
都有一个汉子，拉长声音幺喝
小区人每天都听见。又如同没有听见

这一天，那汉子的幺喝刚一落音
一个孩子，就跟着幺喝起来：

有废旧枪支、子弹、大炮、坦克、装甲车
卖没得——
有废旧飞机、火箭、导弹、原子弹、氢弹、卫星
卖没得——

这是哪家的孩子呵
惊得小区人，好一阵东张西望


制弓

这是从牧马山黄土埂铁藜芭刺灌木丛中来砍的棍。硬而坚韧
剔刺，去皮，截两头。中间一段最匀称
将一头柱在地上，我和你合力使劲、再使劲。让它一弯、再弯 
两个人的脸都涨红了。不愿认输的铁一般棍儿，脸也涨红了
那是它拼命的红，反叛的红。
我和你都知道，它的怨怒，蓄积有多深
有朝一日射出去的箭，就有多狠


较量

一只鹰在高高的天上。从我的角度看上去
不知是在和天空较量，还是在和山顶较量
只见一小团黑点
越去越远，越缩越小
较量
就越放越大


怎样发现涓涓细

须得从喧嚣的城市撤离、再撤离
须得独自一人，去往山之深处、更深处
须得往上、再往上，但是不要极顶
须得两手分开丛茏，再拨开繁复的枝叶
须得俯首贴耳。目光要短，要浅
须得席草而坐，安放好四肢
须得两耳不闻风声，不听鸟鸣
须得不要有所谓的博大襟怀
须得不四处张望，不怨怼，不后悔
须得什么也不要，你才会发现
一股清澈明亮的水，犹如细软的带子一般
慢慢向你，飘绕过来……


抽屉

无意间拉开一个抽屉
（不知道关了好长时间的抽屉）
看见里面，胡乱塞了好些东西
——几个本子
大都写满了字
一个指甲刀，已经
有了锈迹
几颗钮扣，不知是
从哪件衣服上掉下来的
还有几张发黄的照片
其中有我，还几个印象模糊的人
居然还有针头麻线
裹成一个小团
还有几张只写了几个字的小纸片
随手拿起一张来，上面写着
6日12时，在某某饭庄赴宴
只是不知具体哪一年，具体因为什么事……
所有的过往，都不及回忆了
只得重新关上。因为我还得拉开
另一个抽屉，放下手上
需要放下的东西


摆脱

我不止一次对你说，月亮上
什么也没有
没有一丝空气，没有一滴水
自然也没有你所迷恋的
草地和树林了
其实月亮，就是天上的
另一个戈壁

可是，月亮出来的时候
你依然临窗。依然止不住
要把月亮上的影子
与那些美丽的传说
连在一起

现在，我得承认
无论我怎么说，都改变不了你
犹如我，无论怎样挣扎
也摆脱不了自己


一只小飞虫扑进眼睑

一只很小很小的虫子
扑向我的眼睛
上下眼皮瞬间闭合
它就粉身碎骨
我知道这样的飞虫，寿命很短
只是不知它此刻
正当青年？壮年？还是老年？
总之，还不到它寿终正寝的时候
就不能不让我痛悔、遗憾
小飞虫的飞，是它生命存在的
一种方式，它没有错
眼睑闭合，是眼睛自我保护
的本能，也没有错
只怪眼睑没能将它挡在外面
就发生了，这样一场意外的死亡事件
想到世间，不知还有多少类似的事
谁也难保今后，不会再有发生


围困

心脏被躯体围住，也会将触角，伸向所有末端
身体被衣裳围住，也会用眼睛，探视外面
院子被砖墙围住，也会有红杏，探出头来
远山被地平线围住，也会有树剑，刺入云天
你忽然问我，宇宙，又被什么围住
又是如何，与外面相连
我一下子就给噎住了，顿时就被围进了一颗
封闭的茧子里面


自己知道自己

细细的雨节像剪下的线头纷纷扬扬。
我园子里的桅子花
在一夜雨中，不知又开了多少。
很想走近前去数一数。
又自己对自己说：就让脂玉般的花
自己开，自己白
自己知道自己，多好


枯水季

冬天，水枯的时节
我来到往日波涛汹涌的中心
终于可以用脚去踩一踩，用手
去摸一摸河底了

河床坑坑洼洼
所有挺立的石头，无不伤痕累累
曾经的热烈和喧嚣，都不见了
寂寞。冷清。一如我的此刻

枯水季。我也不再激情澎湃
不再生气。完完全全平静下来
裸出自己，比河床更不堪的底
给自己看

阳台花园

所谓阳台花园
就是在钢筋水泥塑料框架和玻璃组合体露天的地方
植
几点绿

所谓阳台花园，并不要多么美丽的花
只要能给干裂，一滴露水
给麻木，一点清醒
给陈腐，一丝新绿
给萎靡，一片生机
就够了


善良的人

善良人，是软弱的。
一让
再让。
又再让。

善良人，又都是骇人的
一躲
再躲。
躲不过了
就眼睛瞪圆，利牙龇现

如同他喂养的，那头十分温顺的牛
有一天，突然用双角
挑死一个人


美女

她们结伴走过来了。
七个
或八个。
有的头发花白，有的全白
有的腰挺不直
有的颤颤巍巍
有的額上斑块发暗
有的满脸沟壑纵横
但都一路走，一路笑
相互斗耳朵，说话很小声

我和她们擦身走过去了，好远
还在回头看她们
一边小声对妻子说
几十年前，她们
可都是美女财富
 
苦难是一笔财富。
这话是谁说的？
可拥有这财富的人
却想把它赠予没有这财富的人。
没有这财富的人，无论如何
不会接受这种赠予
正如同，在春风杨柳岸闲步的人
不会主动跳进冰冷的河里
除非迫不得已
掉下河，或被打下河
这个时候，他所表现出来的
勇敢、机智、拼搏……
等等一切，都是为了
活命


无人问津
 
自从那条大道开始通车
宽阔的公路桥两边很方便行人
原先连接渡口的土路不再是要道
再也没有人赶来乘船过渡
 
那只渡船还留在这里
只不过成了游人的水上娱乐工具
那条土路依然在两岸延伸
只不过慢慢开始瘦身
 
草说，这些闲置的地方多么可惜
花说，让我们在这里尽兴开放
蝶们飞来展示漂亮的翅膀
蜂们争相播放甜蜜的歌声
 
远来的风无比诧异
这地方怎么变得如此美丽
被遗忘的渡口这才自豪地说
这一切，都要感谢无人问津


暗抛的心思

我看见浅滩上的流水急急狂奔。
从绿水的青丝
奔成了苍苍白发
 
我看见浅滩正对的山崖上，有好多秀美的树
但都只是高高的站着，并不为
奔来的流水所动

我总不相信，她们全都无动于衷。
终于有一只白鹭，自丛笼中飞出来了
那牵出的白亮一线
像不像有人暗抛的心思


乡野之性

归根结底，我是从乡下来的
生在乡下，长在乡下。被乡土
濡染了半辈子
在空旷的田野说话，声气大
这大嗓门，也带进了城里

我吃饭狼吞虎咽
还发出家畜一样巴嗒巴嗒的响声
在城里的高雅场合
我不得不克制自己

克制，就是要用许多看不见的
大小粗细不一的绳索
拴住声音，拴住举止
那可真是难受呵

可我不得不为高雅考虑
只有一种情况，能让我解禁
那就是去到乡下。或者在城里遇上了
原来的乡亲


困惑

一个农民，在他的庄稼地里，翻出
好多干枯发黄的骨头
经专家考证，是战国时期
那被活埋了的几十万俘虏……

我万分惊异
有许多类似的事情，都是无意中发现
我们至今不知道，我们足下
还埋藏了多少秘密

我们相信史书，而史书记载的
多是洁光片羽
更不要说，还有上不了史书的那些
浩如烟海的凡人小事

因此不要说几百上千年
有时甚至困惑于几十年
最深的遗憾在于，知道的人都已经死了
活着的人，因为年轻，都不知道过去


成形的石头和石头上成形的影子

从岷江河滩捡回来一块奇石
上面一个向苍天呐喊的黑色人形

我把它放在阳台藤椅下面，西下的阳光
从藤椅上方投射下来
那些呈斑驳状的藤条影子
就把石头上的黑色人隐去了

是太阳要把石头上的图案抹去吗
可那石头，是在波浪中翻滚了多少年
可那图案，是在急流中冲磨了多少年
才得以形成的呵！

人世间，所有成形的石头和石头上成形的影子
都是这样来的
如同剜进我血肉、刻入我骨髓的疼痛
是你临时抚摩一下
就能消失的吗


唤起我对桃杏的记忆

我又看见桃杏。当她们以骨朵的形式
在赤裸枝上开始鼓凸的时候
就像刚刚才有一点，发育迹象的女子

十四五个小时，等同于十四五岁年龄
十七八岁的开放
就不仅仅限于胸部了

想当年，被寒冷冻怕了的我
春来了，还以为冬天没有过去
只敢躲在屋子里，从门缝处往外偷窥
忽然看见落英，纷纷随了流水……

我又看见了桃杏。
现在是真正的阳春三月了
可惜我已经老去


因拆迁住进城里的人

这些从山林里来的
从溪水边来的
从种包谷洋芋的土地上来的
从青蛙、鱼、野兔、斑鸠、黄鼠狼的窝边
来的人们，住进了城里

一环又一环的道路，要关他们
一辆连一辆的矫车，要拦他们
一幢挨一幢的高楼，要锁他们
但是，山林、溪水、包谷、黄鼠狼、斑鸠、野兔、青蛙和鱼
是关不住拦不住锁不住的
时时刻刻都在生长、跳跃、欢呼、歌唱
不停地搔抓着他们的手和足，眼睛和鼻子


幺喝

有废书、废报、废纸箱、塑料瓶、铁皮拉罐
卖没得——
有旧手机、旧电脑、旧洗衣机、旧冰箱、旧热水器
卖没得——

在小区门口，几乎每天
都有一个汉子，拉长声音幺喝
小区人每天都听见。又如同没有听见

这一天，那汉子的幺喝刚一落音
一个孩子，就跟着幺喝起来：

有废旧枪支、子弹、大炮、坦克、装甲车
卖没得——
有废旧飞机、火箭、导弹、原子弹、氢弹、卫星
卖没得——

这是哪家的孩子呵
惊得小区人，好一阵东张西望


制弓

这是从牧马山黄土埂铁藜芭刺灌木丛中来砍的棍。硬而坚韧
剔刺，去皮，截两头。中间一段最匀称
将一头柱在地上，我和你合力使劲、再使劲。让它一弯、再弯 
两个人的脸都涨红了。不愿认输的铁一般棍儿，脸也涨红了
那是它拼命的红，反叛的红。
我和你都知道，它的怨怒，蓄积有多深
有朝一日射出去的箭，就有多狠


较量

一只鹰在高高的天上。从我的角度看上去
不知是在和天空较量，还是在和山顶较量
只见一小团黑点
越去越远，越缩越小
较量
就越放越大


怎样发现涓涓细

须得从喧嚣的城市撤离、再撤离
须得独自一人，去往山之深处、更深处
须得往上、再往上，但是不要极顶
须得两手分开丛茏，再拨开繁复的枝叶
须得俯首贴耳。目光要短，要浅
须得席草而坐，安放好四肢
须得两耳不闻风声，不听鸟鸣
须得不要有所谓的博大襟怀
须得不四处张望，不怨怼，不后悔
须得什么也不要，你才会发现
一股清澈明亮的水，犹如细软的带子一般
慢慢向你，飘绕过来……


抽屉

无意间拉开一个抽屉
（不知道关了好长时间的抽屉）
看见里面，胡乱塞了好些东西
——几个本子
大都写满了字
一个指甲刀，已经
有了锈迹
几颗钮扣，不知是
从哪件衣服上掉下来的
还有几张发黄的照片
其中有我，还几个印象模糊的人
居然还有针头麻线
裹成一个小团
还有几张只写了几个字的小纸片
随手拿起一张来，上面写着
6日12时，在某某饭庄赴宴
只是不知具体哪一年，具体因为什么事……
所有的过往，都不及回忆了
只得重新关上。因为我还得拉开
另一个抽屉，放下手上
需要放下的东西


摆脱

我不止一次对你说，月亮上
什么也没有
没有一丝空气，没有一滴水
自然也没有你所迷恋的
草地和树林了
其实月亮，就是天上的
另一个戈壁

可是，月亮出来的时候
你依然临窗。依然止不住
要把月亮上的影子
与那些美丽的传说
连在一起

现在，我得承认
无论我怎么说，都改变不了你
犹如我，无论怎样挣扎
也摆脱不了自己


一只小飞虫扑进眼睑

一只很小很小的虫子
扑向我的眼睛
上下眼皮瞬间闭合
它就粉身碎骨
我知道这样的飞虫，寿命很短
只是不知它此刻
正当青年？壮年？还是老年？
总之，还不到它寿终正寝的时候
就不能不让我痛悔、遗憾
小飞虫的飞，是它生命存在的
一种方式，它没有错
眼睑闭合，是眼睛自我保护
的本能，也没有错
只怪眼睑没能将它挡在外面
就发生了，这样一场意外的死亡事件
想到世间，不知还有多少类似的事
谁也难保今后，不会再有发生


围困

心脏被躯体围住，也会将触角，伸向所有末端
身体被衣裳围住，也会用眼睛，探视外面
院子被砖墙围住，也会有红杏，探出头来
远山被地平线围住，也会有树剑，刺入云天
你忽然问我，宇宙，又被什么围住
又是如何，与外面相连
我一下子就给噎住了，顿时就被围进了一颗
封闭的茧子里面


自己知道自己

细细的雨节像剪下的线头纷纷扬扬。
我园子里的桅子花
在一夜雨中，不知又开了多少。
很想走近前去数一数。
又自己对自己说：就让脂玉般的花
自己开，自己白
自己知道自己，多好


枯水季

冬天，水枯的时节
我来到往日波涛汹涌的中心
终于可以用脚去踩一踩，用手
去摸一摸河底了

河床坑坑洼洼
所有挺立的石头，无不伤痕累累
曾经的热烈和喧嚣，都不见了
寂寞。冷清。一如我的此刻

枯水季。我也不再激情澎湃
不再生气。完完全全平静下来
裸出自己，比河床更不堪的底
给自己看

阳台花园

所谓阳台花园
就是在钢筋水泥塑料框架和玻璃组合体露天的地方
植
几点绿

所谓阳台花园，并不要多么美丽的花
只要能给干裂，一滴露水
给麻木，一点清醒
给陈腐，一丝新绿
给萎靡，一片生机
就够了


善良的人

善良人，是软弱的。
一让
再让。
又再让。

善良人，又都是骇人的
一躲
再躲。
躲不过了
就眼睛瞪圆，利牙龇现

如同他喂养的，那头十分温顺的牛
有一天，突然用双角
挑死一个人


美女

她们结伴走过来了。
七个
或八个。
有的头发花白，有的全白
有的腰挺不直
有的颤颤巍巍
有的額上斑块发暗
有的满脸沟壑纵横
但都一路走，一路笑
相互斗耳朵，说话很小声

我和她们擦身走过去了，好远
还在回头看她们
一边小声对妻子说
几十年前，她们
可都是美女财富
 
苦难是一笔财富。
这话是谁说的？
可拥有这财富的人
却想把它赠予没有这财富的人。
没有这财富的人，无论如何
不会接受这种赠予
正如同，在春风杨柳岸闲步的人
不会主动跳进冰冷的河里
除非迫不得已
掉下河，或被打下河
这个时候，他所表现出来的
勇敢、机智、拼搏……
等等一切，都是为了
活命


无人问津
 
自从那条大道开始通车
宽阔的公路桥两边很方便行人
原先连接渡口的土路不再是要道
再也没有人赶来乘船过渡
 
那只渡船还留在这里
只不过成了游人的水上娱乐工具
那条土路依然在两岸延伸
只不过慢慢开始瘦身
 
草说，这些闲置的地方多么可惜
花说，让我们在这里尽兴开放
蝶们飞来展示漂亮的翅膀
蜂们争相播放甜蜜的歌声
 
远来的风无比诧异
这地方怎么变得如此美丽
被遗忘的渡口这才自豪地说
这一切，都要感谢无人问津


暗抛的心思

我看见浅滩上的流水急急狂奔。
从绿水的青丝
奔成了苍苍白发
 
我看见浅滩正对的山崖上，有好多秀美的树
但都只是高高的站着，并不为
奔来的流水所动

我总不相信，她们全都无动于衷。
终于有一只白鹭，自丛笼中飞出来了
那牵出的白亮一线
像不像有人暗抛的心思


乡野之性

归根结底，我是从乡下来的
生在乡下，长在乡下。被乡土
濡染了半辈子
在空旷的田野说话，声气大
这大嗓门，也带进了城里

我吃饭狼吞虎咽
还发出家畜一样巴嗒巴嗒的响声
在城里的高雅场合
我不得不克制自己

克制，就是要用许多看不见的
大小粗细不一的绳索
拴住声音，拴住举止
那可真是难受呵

可我不得不为高雅考虑
只有一种情况，能让我解禁
那就是去到乡下。或者在城里遇上了
原来的乡亲


困惑

一个农民，在他的庄稼地里，翻出
好多干枯发黄的骨头
经专家考证，是战国时期
那被活埋了的几十万俘虏……

我万分惊异
有许多类似的事情，都是无意中发现
我们至今不知道，我们足下
还埋藏了多少秘密

我们相信史书，而史书记载的
多是洁光片羽
更不要说，还有上不了史书的那些
浩如烟海的凡人小事

因此不要说几百上千年
有时甚至困惑于几十年
最深的遗憾在于，知道的人都已经死了
活着的人，因为年轻，都不知道过去


成形的石头和石头上成形的影子

从岷江河滩捡回来一块奇石
上面一个向苍天呐喊的黑色人形

我把它放在阳台藤椅下面，西下的阳光
从藤椅上方投射下来
那些呈斑驳状的藤条影子
就把石头上的黑色人隐去了

是太阳要把石头上的图案抹去吗
可那石头，是在波浪中翻滚了多少年
可那图案，是在急流中冲磨了多少年
才得以形成的呵！

人世间，所有成形的石头和石头上成形的影子
都是这样来的
如同剜进我血肉、刻入我骨髓的疼痛
是你临时抚摩一下
就能消失的吗


唤起我对桃杏的记忆

我又看见桃杏。当她们以骨朵的形式
在赤裸枝上开始鼓凸的时候
就像刚刚才有一点，发育迹象的女子

十四五个小时，等同于十四五岁年龄
十七八岁的开放
就不仅仅限于胸部了

想当年，被寒冷冻怕了的我
春来了，还以为冬天没有过去
只敢躲在屋子里，从门缝处往外偷窥
忽然看见落英，纷纷随了流水……

我又看见了桃杏。
现在是真正的阳春三月了
可惜我已经老去


因拆迁住进城里的人

这些从山林里来的
从溪水边来的
从种包谷洋芋的土地上来的
从青蛙、鱼、野兔、斑鸠、黄鼠狼的窝边
来的人们，住进了城里

一环又一环的道路，要关他们
一辆连一辆的矫车，要拦他们
一幢挨一幢的高楼，要锁他们
但是，山林、溪水、包谷、黄鼠狼、斑鸠、野兔、青蛙和鱼
是关不住拦不住锁不住的
时时刻刻都在生长、跳跃、欢呼、歌唱
不停地搔抓着他们的手和足，眼睛和鼻子


幺喝

有废书、废报、废纸箱、塑料瓶、铁皮拉罐
卖没得——
有旧手机、旧电脑、旧洗衣机、旧冰箱、旧热水器
卖没得——

在小区门口，几乎每天
都有一个汉子，拉长声音幺喝
小区人每天都听见。又如同没有听见

这一天，那汉子的幺喝刚一落音
一个孩子，就跟着幺喝起来：

有废旧枪支、子弹、大炮、坦克、装甲车
卖没得——
有废旧飞机、火箭、导弹、原子弹、氢弹、卫星
卖没得——

这是哪家的孩子呵
惊得小区人，好一阵东张西望


制弓

这是从牧马山黄土埂铁藜芭刺灌木丛中来砍的棍。硬而坚韧
剔刺，去皮，截两头。中间一段最匀称
将一头柱在地上，我和你合力使劲、再使劲。让它一弯、再弯 
两个人的脸都涨红了。不愿认输的铁一般棍儿，脸也涨红了
那是它拼命的红，反叛的红。
我和你都知道，它的怨怒，蓄积有多深
有朝一日射出去的箭，就有多狠


较量

一只鹰在高高的天上。从我的角度看上去
不知是在和天空较量，还是在和山顶较量
只见一小团黑点
越去越远，越缩越小
较量
就越放越大


怎样发现涓涓细

须得从喧嚣的城市撤离、再撤离
须得独自一人，去往山之深处、更深处
须得往上、再往上，但是不要极顶
须得两手分开丛茏，再拨开繁复的枝叶
须得俯首贴耳。目光要短，要浅
须得席草而坐，安放好四肢
须得两耳不闻风声，不听鸟鸣
须得不要有所谓的博大襟怀
须得不四处张望，不怨怼，不后悔
须得什么也不要，你才会发现
一股清澈明亮的水，犹如细软的带子一般
慢慢向你，飘绕过来……


抽屉

无意间拉开一个抽屉
（不知道关了好长时间的抽屉）
看见里面，胡乱塞了好些东西
——几个本子
大都写满了字
一个指甲刀，已经
有了锈迹
几颗钮扣，不知是
从哪件衣服上掉下来的
还有几张发黄的照片
其中有我，还几个印象模糊的人
居然还有针头麻线
裹成一个小团
还有几张只写了几个字的小纸片
随手拿起一张来，上面写着
6日12时，在某某饭庄赴宴
只是不知具体哪一年，具体因为什么事……
所有的过往，都不及回忆了
只得重新关上。因为我还得拉开
另一个抽屉，放下手上
需要放下的东西


摆脱

我不止一次对你说，月亮上
什么也没有
没有一丝空气，没有一滴水
自然也没有你所迷恋的
草地和树林了
其实月亮，就是天上的
另一个戈壁

可是，月亮出来的时候
你依然临窗。依然止不住
要把月亮上的影子
与那些美丽的传说
连在一起

现在，我得承认
无论我怎么说，都改变不了你
犹如我，无论怎样挣扎
也摆脱不了自己


一只小飞虫扑进眼睑

一只很小很小的虫子
扑向我的眼睛
上下眼皮瞬间闭合
它就粉身碎骨
我知道这样的飞虫，寿命很短
只是不知它此刻
正当青年？壮年？还是老年？
总之，还不到它寿终正寝的时候
就不能不让我痛悔、遗憾
小飞虫的飞，是它生命存在的
一种方式，它没有错
眼睑闭合，是眼睛自我保护
的本能，也没有错
只怪眼睑没能将它挡在外面
就发生了，这样一场意外的死亡事件
想到世间，不知还有多少类似的事
谁也难保今后，不会再有发生


围困

心脏被躯体围住，也会将触角，伸向所有末端
身体被衣裳围住，也会用眼睛，探视外面
院子被砖墙围住，也会有红杏，探出头来
远山被地平线围住，也会有树剑，刺入云天
你忽然问我，宇宙，又被什么围住
又是如何，与外面相连
我一下子就给噎住了，顿时就被围进了一颗
封闭的茧子里面


自己知道自己

细细的雨节像剪下的线头纷纷扬扬。
我园子里的桅子花
在一夜雨中，不知又开了多少。
很想走近前去数一数。
又自己对自己说：就让脂玉般的花
自己开，自己白
自己知道自己，多好


枯水季

冬天，水枯的时节
我来到往日波涛汹涌的中心
终于可以用脚去踩一踩，用手
去摸一摸河底了

河床坑坑洼洼
所有挺立的石头，无不伤痕累累
曾经的热烈和喧嚣，都不见了
寂寞。冷清。一如我的此刻

枯水季。我也不再激情澎湃
不再生气。完完全全平静下来
裸出自己，比河床更不堪的底
给自己看

阳台花园

所谓阳台花园
就是在钢筋水泥塑料框架和玻璃组合体露天的地方
植
几点绿

所谓阳台花园，并不要多么美丽的花
只要能给干裂，一滴露水
给麻木，一点清醒
给陈腐，一丝新绿
给萎靡，一片生机
就够了


善良的人

善良人，是软弱的。
一让
再让。
又再让。

善良人，又都是骇人的
一躲
再躲。
躲不过了
就眼睛瞪圆，利牙龇现

如同他喂养的，那头十分温顺的牛
有一天，突然用双角
挑死一个人


美女

她们结伴走过来了。
七个
或八个。
有的头发花白，有的全白
有的腰挺不直
有的颤颤巍巍
有的額上斑块发暗
有的满脸沟壑纵横
但都一路走，一路笑
相互斗耳朵，说话很小声

我和她们擦身走过去了，好远
还在回头看她们
一边小声对妻子说
几十年前，她们
可都是美女财富
 
苦难是一笔财富。
这话是谁说的？
可拥有这财富的人
却想把它赠予没有这财富的人。
没有这财富的人，无论如何
不会接受这种赠予
正如同，在春风杨柳岸闲步的人
不会主动跳进冰冷的河里
除非迫不得已
掉下河，或被打下河
这个时候，他所表现出来的
勇敢、机智、拼搏……
等等一切，都是为了
活命


无人问津
 
自从那条大道开始通车
宽阔的公路桥两边很方便行人
原先连接渡口的土路不再是要道
再也没有人赶来乘船过渡
 
那只渡船还留在这里
只不过成了游人的水上娱乐工具
那条土路依然在两岸延伸
只不过慢慢开始瘦身
 
草说，这些闲置的地方多么可惜
花说，让我们在这里尽兴开放
蝶们飞来展示漂亮的翅膀
蜂们争相播放甜蜜的歌声
 
远来的风无比诧异
这地方怎么变得如此美丽
被遗忘的渡口这才自豪地说
这一切，都要感谢无人问津


暗抛的心思

我看见浅滩上的流水急急狂奔。
从绿水的青丝
奔成了苍苍白发
 
我看见浅滩正对的山崖上，有好多秀美的树
但都只是高高的站着，并不为
奔来的流水所动

我总不相信，她们全都无动于衷。
终于有一只白鹭，自丛笼中飞出来了
那牵出的白亮一线
像不像有人暗抛的心思


乡野之性

归根结底，我是从乡下来的
生在乡下，长在乡下。被乡土
濡染了半辈子
在空旷的田野说话，声气大
这大嗓门，也带进了城里

我吃饭狼吞虎咽
还发出家畜一样巴嗒巴嗒的响声
在城里的高雅场合
我不得不克制自己

克制，就是要用许多看不见的
大小粗细不一的绳索
拴住声音，拴住举止
那可真是难受呵

可我不得不为高雅考虑
只有一种情况，能让我解禁
那就是去到乡下。或者在城里遇上了
原来的乡亲


困惑

一个农民，在他的庄稼地里，翻出
好多干枯发黄的骨头
经专家考证，是战国时期
那被活埋了的几十万俘虏……

我万分惊异
有许多类似的事情，都是无意中发现
我们至今不知道，我们足下
还埋藏了多少秘密

我们相信史书，而史书记载的
多是洁光片羽
更不要说，还有上不了史书的那些
浩如烟海的凡人小事

因此不要说几百上千年
有时甚至困惑于几十年
最深的遗憾在于，知道的人都已经死了
活着的人，因为年轻，都不知道过去


成形的石头和石头上成形的影子

从岷江河滩捡回来一块奇石
上面一个向苍天呐喊的黑色人形

我把它放在阳台藤椅下面，西下的阳光
从藤椅上方投射下来
那些呈斑驳状的藤条影子
就把石头上的黑色人隐去了

是太阳要把石头上的图案抹去吗
可那石头，是在波浪中翻滚了多少年
可那图案，是在急流中冲磨了多少年
才得以形成的呵！

人世间，所有成形的石头和石头上成形的影子
都是这样来的
如同剜进我血肉、刻入我骨髓的疼痛
是你临时抚摩一下
就能消失的吗


唤起我对桃杏的记忆

我又看见桃杏。当她们以骨朵的形式
在赤裸枝上开始鼓凸的时候
就像刚刚才有一点，发育迹象的女子

十四五个小时，等同于十四五岁年龄
十七八岁的开放
就不仅仅限于胸部了

想当年，被寒冷冻怕了的我
春来了，还以为冬天没有过去
只敢躲在屋子里，从门缝处往外偷窥
忽然看见落英，纷纷随了流水……

我又看见了桃杏。
现在是真正的阳春三月了
可惜我已经老去


因拆迁住进城里的人

这些从山林里来的
从溪水边来的
从种包谷洋芋的土地上来的
从青蛙、鱼、野兔、斑鸠、黄鼠狼的窝边
来的人们，住进了城里

一环又一环的道路，要关他们
一辆连一辆的矫车，要拦他们
一幢挨一幢的高楼，要锁他们
但是，山林、溪水、包谷、黄鼠狼、斑鸠、野兔、青蛙和鱼
是关不住拦不住锁不住的
时时刻刻都在生长、跳跃、欢呼、歌唱
不停地搔抓着他们的手和足，眼睛和鼻子


幺喝

有废书、废报、废纸箱、塑料瓶、铁皮拉罐
卖没得——
有旧手机、旧电脑、旧洗衣机、旧冰箱、旧热水器
卖没得——

在小区门口，几乎每天
都有一个汉子，拉长声音幺喝
小区人每天都听见。又如同没有听见

这一天，那汉子的幺喝刚一落音
一个孩子，就跟着幺喝起来：

有废旧枪支、子弹、大炮、坦克、装甲车
卖没得——
有废旧飞机、火箭、导弹、原子弹、氢弹、卫星
卖没得——

这是哪家的孩子呵
惊得小区人，好一阵东张西望


制弓

这是从牧马山黄土埂铁藜芭刺灌木丛中来砍的棍。硬而坚韧
剔刺，去皮，截两头。中间一段最匀称
将一头柱在地上，我和你合力使劲、再使劲。让它一弯、再弯 
两个人的脸都涨红了。不愿认输的铁一般棍儿，脸也涨红了
那是它拼命的红，反叛的红。
我和你都知道，它的怨怒，蓄积有多深
有朝一日射出去的箭，就有多狠


较量

一只鹰在高高的天上。从我的角度看上去
不知是在和天空较量，还是在和山顶较量
只见一小团黑点
越去越远，越缩越小
较量
就越放越大


怎样发现涓涓细

须得从喧嚣的城市撤离、再撤离
须得独自一人，去往山之深处、更深处
须得往上、再往上，但是不要极顶
须得两手分开丛茏，再拨开繁复的枝叶
须得俯首贴耳。目光要短，要浅
须得席草而坐，安放好四肢
须得两耳不闻风声，不听鸟鸣
须得不要有所谓的博大襟怀
须得不四处张望，不怨怼，不后悔
须得什么也不要，你才会发现
一股清澈明亮的水，犹如细软的带子一般
慢慢向你，飘绕过来……


抽屉

无意间拉开一个抽屉
（不知道关了好长时间的抽屉）
看见里面，胡乱塞了好些东西
——几个本子
大都写满了字
一个指甲刀，已经
有了锈迹
几颗钮扣，不知是
从哪件衣服上掉下来的
还有几张发黄的照片
其中有我，还几个印象模糊的人
居然还有针头麻线
裹成一个小团
还有几张只写了几个字的小纸片
随手拿起一张来，上面写着
6日12时，在某某饭庄赴宴
只是不知具体哪一年，具体因为什么事……
所有的过往，都不及回忆了
只得重新关上。因为我还得拉开
另一个抽屉，放下手上
需要放下的东西


摆脱

我不止一次对你说，月亮上
什么也没有
没有一丝空气，没有一滴水
自然也没有你所迷恋的
草地和树林了
其实月亮，就是天上的
另一个戈壁

可是，月亮出来的时候
你依然临窗。依然止不住
要把月亮上的影子
与那些美丽的传说
连在一起

现在，我得承认
无论我怎么说，都改变不了你
犹如我，无论怎样挣扎
也摆脱不了自己


一只小飞虫扑进眼睑

一只很小很小的虫子
扑向我的眼睛
上下眼皮瞬间闭合
它就粉身碎骨
我知道这样的飞虫，寿命很短
只是不知它此刻
正当青年？壮年？还是老年？
总之，还不到它寿终正寝的时候
就不能不让我痛悔、遗憾
小飞虫的飞，是它生命存在的
一种方式，它没有错
眼睑闭合，是眼睛自我保护
的本能，也没有错
只怪眼睑没能将它挡在外面
就发生了，这样一场意外的死亡事件
想到世间，不知还有多少类似的事
谁也难保今后，不会再有发生


围困

心脏被躯体围住，也会将触角，伸向所有末端
身体被衣裳围住，也会用眼睛，探视外面
院子被砖墙围住，也会有红杏，探出头来
远山被地平线围住，也会有树剑，刺入云天
你忽然问我，宇宙，又被什么围住
又是如何，与外面相连
我一下子就给噎住了，顿时就被围进了一颗
封闭的茧子里面


自己知道自己

细细的雨节像剪下的线头纷纷扬扬。
我园子里的桅子花
在一夜雨中，不知又开了多少。
很想走近前去数一数。
又自己对自己说：就让脂玉般的花
自己开，自己白
自己知道自己，多好


枯水季

冬天，水枯的时节
我来到往日波涛汹涌的中心
终于可以用脚去踩一踩，用手
去摸一摸河底了

河床坑坑洼洼
所有挺立的石头，无不伤痕累累
曾经的热烈和喧嚣，都不见了
寂寞。冷清。一如我的此刻

枯水季。我也不再激情澎湃
不再生气。完完全全平静下来
裸出自己，比河床更不堪的底
给自己看

阳台花园

所谓阳台花园
就是在钢筋水泥塑料框架和玻璃组合体露天的地方
植
几点绿

所谓阳台花园，并不要多么美丽的花
只要能给干裂，一滴露水
给麻木，一点清醒
给陈腐，一丝新绿
给萎靡，一片生机
就够了


善良的人

善良人，是软弱的。
一让
再让。
又再让。

善良人，又都是骇人的
一躲
再躲。
躲不过了
就眼睛瞪圆，利牙龇现

如同他喂养的，那头十分温顺的牛
有一天，突然用双角
挑死一个人


美女

她们结伴走过来了。
七个
或八个。
有的头发花白，有的全白
有的腰挺不直
有的颤颤巍巍
有的額上斑块发暗
有的满脸沟壑纵横
但都一路走，一路笑
相互斗耳朵，说话很小声

我和她们擦身走过去了，好远
还在回头看她们
一边小声对妻子说
几十年前，她们
可都是美女财富
 
苦难是一笔财富。
这话是谁说的？
可拥有这财富的人
却想把它赠予没有这财富的人。
没有这财富的人，无论如何
不会接受这种赠予
正如同，在春风杨柳岸闲步的人
不会主动跳进冰冷的河里
除非迫不得已
掉下河，或被打下河
这个时候，他所表现出来的
勇敢、机智、拼搏……
等等一切，都是为了
活命


无人问津
 
自从那条大道开始通车
宽阔的公路桥两边很方便行人
原先连接渡口的土路不再是要道
再也没有人赶来乘船过渡
 
那只渡船还留在这里
只不过成了游人的水上娱乐工具
那条土路依然在两岸延伸
只不过慢慢开始瘦身
 
草说，这些闲置的地方多么可惜
花说，让我们在这里尽兴开放
蝶们飞来展示漂亮的翅膀
蜂们争相播放甜蜜的歌声
 
远来的风无比诧异
这地方怎么变得如此美丽
被遗忘的渡口这才自豪地说
这一切，都要感谢无人问津


暗抛的心思

我看见浅滩上的流水急急狂奔。
从绿水的青丝
奔成了苍苍白发
 
我看见浅滩正对的山崖上，有好多秀美的树
但都只是高高的站着，并不为
奔来的流水所动

我总不相信，她们全都无动于衷。
终于有一只白鹭，自丛笼中飞出来了
那牵出的白亮一线
像不像有人暗抛的心思


乡野之性

归根结底，我是从乡下来的
生在乡下，长在乡下。被乡土
濡染了半辈子
在空旷的田野说话，声气大
这大嗓门，也带进了城里

我吃饭狼吞虎咽
还发出家畜一样巴嗒巴嗒的响声
在城里的高雅场合
我不得不克制自己

克制，就是要用许多看不见的
大小粗细不一的绳索
拴住声音，拴住举止
那可真是难受呵

可我不得不为高雅考虑
只有一种情况，能让我解禁
那就是去到乡下。或者在城里遇上了
原来的乡亲


困惑

一个农民，在他的庄稼地里，翻出
好多干枯发黄的骨头
经专家考证，是战国时期
那被活埋了的几十万俘虏……

我万分惊异
有许多类似的事情，都是无意中发现
我们至今不知道，我们足下
还埋藏了多少秘密

我们相信史书，而史书记载的
多是洁光片羽
更不要说，还有上不了史书的那些
浩如烟海的凡人小事

因此不要说几百上千年
有时甚至困惑于几十年
最深的遗憾在于，知道的人都已经死了
活着的人，因为年轻，都不知道过去


成形的石头和石头上成形的影子

从岷江河滩捡回来一块奇石
上面一个向苍天呐喊的黑色人形

我把它放在阳台藤椅下面，西下的阳光
从藤椅上方投射下来
那些呈斑驳状的藤条影子
就把石头上的黑色人隐去了

是太阳要把石头上的图案抹去吗
可那石头，是在波浪中翻滚了多少年
可那图案，是在急流中冲磨了多少年
才得以形成的呵！

人世间，所有成形的石头和石头上成形的影子
都是这样来的
如同剜进我血肉、刻入我骨髓的疼痛
是你临时抚摩一下
就能消失的吗


唤起我对桃杏的记忆

我又看见桃杏。当她们以骨朵的形式
在赤裸枝上开始鼓凸的时候
就像刚刚才有一点，发育迹象的女子

十四五个小时，等同于十四五岁年龄
十七八岁的开放
就不仅仅限于胸部了

想当年，被寒冷冻怕了的我
春来了，还以为冬天没有过去
只敢躲在屋子里，从门缝处往外偷窥
忽然看见落英，纷纷随了流水……

我又看见了桃杏。
现在是真正的阳春三月了
可惜我已经老去


因拆迁住进城里的人

这些从山林里来的
从溪水边来的
从种包谷洋芋的土地上来的
从青蛙、鱼、野兔、斑鸠、黄鼠狼的窝边
来的人们，住进了城里

一环又一环的道路，要关他们
一辆连一辆的矫车，要拦他们
一幢挨一幢的高楼，要锁他们
但是，山林、溪水、包谷、黄鼠狼、斑鸠、野兔、青蛙和鱼
是关不住拦不住锁不住的
时时刻刻都在生长、跳跃、欢呼、歌唱
不停地搔抓着他们的手和足，眼睛和鼻子


幺喝

有废书、废报、废纸箱、塑料瓶、铁皮拉罐
卖没得——
有旧手机、旧电脑、旧洗衣机、旧冰箱、旧热水器
卖没得——

在小区门口，几乎每天
都有一个汉子，拉长声音幺喝
小区人每天都听见。又如同没有听见

这一天，那汉子的幺喝刚一落音
一个孩子，就跟着幺喝起来：

有废旧枪支、子弹、大炮、坦克、装甲车
卖没得——
有废旧飞机、火箭、导弹、原子弹、氢弹、卫星
卖没得——

这是哪家的孩子呵
惊得小区人，好一阵东张西望


制弓

这是从牧马山黄土埂铁藜芭刺灌木丛中来砍的棍。硬而坚韧
剔刺，去皮，截两头。中间一段最匀称
将一头柱在地上，我和你合力使劲、再使劲。让它一弯、再弯 
两个人的脸都涨红了。不愿认输的铁一般棍儿，脸也涨红了
那是它拼命的红，反叛的红。
我和你都知道，它的怨怒，蓄积有多深
有朝一日射出去的箭，就有多狠


较量

一只鹰在高高的天上。从我的角度看上去
不知是在和天空较量，还是在和山顶较量
只见一小团黑点
越去越远，越缩越小
较量
就越放越大


怎样发现涓涓细

须得从喧嚣的城市撤离、再撤离
须得独自一人，去往山之深处、更深处
须得往上、再往上，但是不要极顶
须得两手分开丛茏，再拨开繁复的枝叶
须得俯首贴耳。目光要短，要浅
须得席草而坐，安放好四肢
须得两耳不闻风声，不听鸟鸣
须得不要有所谓的博大襟怀
须得不四处张望，不怨怼，不后悔
须得什么也不要，你才会发现
一股清澈明亮的水，犹如细软的带子一般
慢慢向你，飘绕过来……


抽屉

无意间拉开一个抽屉
（不知道关了好长时间的抽屉）
看见里面，胡乱塞了好些东西
——几个本子
大都写满了字
一个指甲刀，已经
有了锈迹
几颗钮扣，不知是
从哪件衣服上掉下来的
还有几张发黄的照片
其中有我，还几个印象模糊的人
居然还有针头麻线
裹成一个小团
还有几张只写了几个字的小纸片
随手拿起一张来，上面写着
6日12时，在某某饭庄赴宴
只是不知具体哪一年，具体因为什么事……
所有的过往，都不及回忆了
只得重新关上。因为我还得拉开
另一个抽屉，放下手上
需要放下的东西


摆脱

我不止一次对你说，月亮上
什么也没有
没有一丝空气，没有一滴水
自然也没有你所迷恋的
草地和树林了
其实月亮，就是天上的
另一个戈壁

可是，月亮出来的时候
你依然临窗。依然止不住
要把月亮上的影子
与那些美丽的传说
连在一起

现在，我得承认
无论我怎么说，都改变不了你
犹如我，无论怎样挣扎
也摆脱不了自己


一只小飞虫扑进眼睑

一只很小很小的虫子
扑向我的眼睛
上下眼皮瞬间闭合
它就粉身碎骨
我知道这样的飞虫，寿命很短
只是不知它此刻
正当青年？壮年？还是老年？
总之，还不到它寿终正寝的时候
就不能不让我痛悔、遗憾
小飞虫的飞，是它生命存在的
一种方式，它没有错
眼睑闭合，是眼睛自我保护
的本能，也没有错
只怪眼睑没能将它挡在外面
就发生了，这样一场意外的死亡事件
想到世间，不知还有多少类似的事
谁也难保今后，不会再有发生


围困

心脏被躯体围住，也会将触角，伸向所有末端
身体被衣裳围住，也会用眼睛，探视外面
院子被砖墙围住，也会有红杏，探出头来
远山被地平线围住，也会有树剑，刺入云天
你忽然问我，宇宙，又被什么围住
又是如何，与外面相连
我一下子就给噎住了，顿时就被围进了一颗
封闭的茧子里面


自己知道自己

细细的雨节像剪下的线头纷纷扬扬。
我园子里的桅子花
在一夜雨中，不知又开了多少。
很想走近前去数一数。
又自己对自己说：就让脂玉般的花
自己开，自己白
自己知道自己，多好


枯水季

冬天，水枯的时节
我来到往日波涛汹涌的中心
终于可以用脚去踩一踩，用手
去摸一摸河底了

河床坑坑洼洼
所有挺立的石头，无不伤痕累累
曾经的热烈和喧嚣，都不见了
寂寞。冷清。一如我的此刻

枯水季。我也不再激情澎湃
不再生气。完完全全平静下来
裸出自己，比河床更不堪的底
给自己看

阳台花园

所谓阳台花园
就是在钢筋水泥塑料框架和玻璃组合体露天的地方
植
几点绿

所谓阳台花园，并不要多么美丽的花
只要能给干裂，一滴露水
给麻木，一点清醒
给陈腐，一丝新绿
给萎靡，一片生机
就够了


善良的人

善良人，是软弱的。
一让
再让。
又再让。

善良人，又都是骇人的
一躲
再躲。
躲不过了
就眼睛瞪圆，利牙龇现

如同他喂养的，那头十分温顺的牛
有一天，突然用双角
挑死一个人


美女

她们结伴走过来了。
七个
或八个。
有的头发花白，有的全白
有的腰挺不直
有的颤颤巍巍
有的額上斑块发暗
有的满脸沟壑纵横
但都一路走，一路笑
相互斗耳朵，说话很小声

我和她们擦身走过去了，好远
还在回头看她们
一边小声对妻子说
几十年前，她们
可都是美女财富
 
苦难是一笔财富。
这话是谁说的？
可拥有这财富的人
却想把它赠予没有这财富的人。
没有这财富的人，无论如何
不会接受这种赠予
正如同，在春风杨柳岸闲步的人
不会主动跳进冰冷的河里
除非迫不得已
掉下河，或被打下河
这个时候，他所表现出来的
勇敢、机智、拼搏……
等等一切，都是为了
活命


无人问津
 
自从那条大道开始通车
宽阔的公路桥两边很方便行人
原先连接渡口的土路不再是要道
再也没有人赶来乘船过渡
 
那只渡船还留在这里
只不过成了游人的水上娱乐工具
那条土路依然在两岸延伸
只不过慢慢开始瘦身
 
草说，这些闲置的地方多么可惜
花说，让我们在这里尽兴开放
蝶们飞来展示漂亮的翅膀
蜂们争相播放甜蜜的歌声
 
远来的风无比诧异
这地方怎么变得如此美丽
被遗忘的渡口这才自豪地说
这一切，都要感谢无人问津


暗抛的心思

我看见浅滩上的流水急急狂奔。
从绿水的青丝
奔成了苍苍白发
 
我看见浅滩正对的山崖上，有好多秀美的树
但都只是高高的站着，并不为
奔来的流水所动

我总不相信，她们全都无动于衷。
终于有一只白鹭，自丛笼中飞出来了
那牵出的白亮一线
像不像有人暗抛的心思


乡野之性

归根结底，我是从乡下来的
生在乡下，长在乡下。被乡土
濡染了半辈子
在空旷的田野说话，声气大
这大嗓门，也带进了城里

我吃饭狼吞虎咽
还发出家畜一样巴嗒巴嗒的响声
在城里的高雅场合
我不得不克制自己

克制，就是要用许多看不见的
大小粗细不一的绳索
拴住声音，拴住举止
那可真是难受呵

可我不得不为高雅考虑
只有一种情况，能让我解禁
那就是去到乡下。或者在城里遇上了
原来的乡亲


困惑

一个农民，在他的庄稼地里，翻出
好多干枯发黄的骨头
经专家考证，是战国时期
那被活埋了的几十万俘虏……

我万分惊异
有许多类似的事情，都是无意中发现
我们至今不知道，我们足下
还埋藏了多少秘密

我们相信史书，而史书记载的
多是洁光片羽
更不要说，还有上不了史书的那些
浩如烟海的凡人小事

因此不要说几百上千年
有时甚至困惑于几十年
最深的遗憾在于，知道的人都已经死了
活着的人，因为年轻，都不知道过去


成形的石头和石头上成形的影子

从岷江河滩捡回来一块奇石
上面一个向苍天呐喊的黑色人形

我把它放在阳台藤椅下面，西下的阳光
从藤椅上方投射下来
那些呈斑驳状的藤条影子
就把石头上的黑色人隐去了

是太阳要把石头上的图案抹去吗
可那石头，是在波浪中翻滚了多少年
可那图案，是在急流中冲磨了多少年
才得以形成的呵！

人世间，所有成形的石头和石头上成形的影子
都是这样来的
如同剜进我血肉、刻入我骨髓的疼痛
是你临时抚摩一下
就能消失的吗


唤起我对桃杏的记忆

我又看见桃杏。当她们以骨朵的形式
在赤裸枝上开始鼓凸的时候
就像刚刚才有一点，发育迹象的女子

十四五个小时，等同于十四五岁年龄
十七八岁的开放
就不仅仅限于胸部了

想当年，被寒冷冻怕了的我
春来了，还以为冬天没有过去
只敢躲在屋子里，从门缝处往外偷窥
忽然看见落英，纷纷随了流水……

我又看见了桃杏。
现在是真正的阳春三月了
可惜我已经老去


因拆迁住进城里的人

这些从山林里来的
从溪水边来的
从种包谷洋芋的土地上来的
从青蛙、鱼、野兔、斑鸠、黄鼠狼的窝边
来的人们，住进了城里

一环又一环的道路，要关他们
一辆连一辆的矫车，要拦他们
一幢挨一幢的高楼，要锁他们
但是，山林、溪水、包谷、黄鼠狼、斑鸠、野兔、青蛙和鱼
是关不住拦不住锁不住的
时时刻刻都在生长、跳跃、欢呼、歌唱
不停地搔抓着他们的手和足，眼睛和鼻子


幺喝

有废书、废报、废纸箱、塑料瓶、铁皮拉罐
卖没得——
有旧手机、旧电脑、旧洗衣机、旧冰箱、旧热水器
卖没得——

在小区门口，几乎每天
都有一个汉子，拉长声音幺喝
小区人每天都听见。又如同没有听见

这一天，那汉子的幺喝刚一落音
一个孩子，就跟着幺喝起来：

有废旧枪支、子弹、大炮、坦克、装甲车
卖没得——
有废旧飞机、火箭、导弹、原子弹、氢弹、卫星
卖没得——

这是哪家的孩子呵
惊得小区人，好一阵东张西望


制弓

这是从牧马山黄土埂铁藜芭刺灌木丛中来砍的棍。硬而坚韧
剔刺，去皮，截两头。中间一段最匀称
将一头柱在地上，我和你合力使劲、再使劲。让它一弯、再弯 
两个人的脸都涨红了。不愿认输的铁一般棍儿，脸也涨红了
那是它拼命的红，反叛的红。
我和你都知道，它的怨怒，蓄积有多深
有朝一日射出去的箭，就有多狠


较量

一只鹰在高高的天上。从我的角度看上去
不知是在和天空较量，还是在和山顶较量
只见一小团黑点
越去越远，越缩越小
较量
就越放越大


怎样发现涓涓细

须得从喧嚣的城市撤离、再撤离
须得独自一人，去往山之深处、更深处
须得往上、再往上，但是不要极顶
须得两手分开丛茏，再拨开繁复的枝叶
须得俯首贴耳。目光要短，要浅
须得席草而坐，安放好四肢
须得两耳不闻风声，不听鸟鸣
须得不要有所谓的博大襟怀
须得不四处张望，不怨怼，不后悔
须得什么也不要，你才会发现
一股清澈明亮的水，犹如细软的带子一般
慢慢向你，飘绕过来……


抽屉

无意间拉开一个抽屉
（不知道关了好长时间的抽屉）
看见里面，胡乱塞了好些东西
——几个本子
大都写满了字
一个指甲刀，已经
有了锈迹
几颗钮扣，不知是
从哪件衣服上掉下来的
还有几张发黄的照片
其中有我，还几个印象模糊的人
居然还有针头麻线
裹成一个小团
还有几张只写了几个字的小纸片
随手拿起一张来，上面写着
6日12时，在某某饭庄赴宴
只是不知具体哪一年，具体因为什么事……
所有的过往，都不及回忆了
只得重新关上。因为我还得拉开
另一个抽屉，放下手上
需要放下的东西


摆脱

我不止一次对你说，月亮上
什么也没有
没有一丝空气，没有一滴水
自然也没有你所迷恋的
草地和树林了
其实月亮，就是天上的
另一个戈壁

可是，月亮出来的时候
你依然临窗。依然止不住
要把月亮上的影子
与那些美丽的传说
连在一起

现在，我得承认
无论我怎么说，都改变不了你
犹如我，无论怎样挣扎
也摆脱不了自己


一只小飞虫扑进眼睑

一只很小很小的虫子
扑向我的眼睛
上下眼皮瞬间闭合
它就粉身碎骨
我知道这样的飞虫，寿命很短
只是不知它此刻
正当青年？壮年？还是老年？
总之，还不到它寿终正寝的时候
就不能不让我痛悔、遗憾
小飞虫的飞，是它生命存在的
一种方式，它没有错
眼睑闭合，是眼睛自我保护
的本能，也没有错
只怪眼睑没能将它挡在外面
就发生了，这样一场意外的死亡事件
想到世间，不知还有多少类似的事
谁也难保今后，不会再有发生


围困

心脏被躯体围住，也会将触角，伸向所有末端
身体被衣裳围住，也会用眼睛，探视外面
院子被砖墙围住，也会有红杏，探出头来
远山被地平线围住，也会有树剑，刺入云天
你忽然问我，宇宙，又被什么围住
又是如何，与外面相连
我一下子就给噎住了，顿时就被围进了一颗
封闭的茧子里面


自己知道自己

细细的雨节像剪下的线头纷纷扬扬。
我园子里的桅子花
在一夜雨中，不知又开了多少。
很想走近前去数一数。
又自己对自己说：就让脂玉般的花
自己开，自己白
自己知道自己，多好


枯水季

冬天，水枯的时节
我来到往日波涛汹涌的中心
终于可以用脚去踩一踩，用手
去摸一摸河底了

河床坑坑洼洼
所有挺立的石头，无不伤痕累累
曾经的热烈和喧嚣，都不见了
寂寞。冷清。一如我的此刻

枯水季。我也不再激情澎湃
不再生气。完完全全平静下来
裸出自己，比河床更不堪的底
给自己看

阳台花园

所谓阳台花园
就是在钢筋水泥塑料框架和玻璃组合体露天的地方
植
几点绿

所谓阳台花园，并不要多么美丽的花
只要能给干裂，一滴露水
给麻木，一点清醒
给陈腐，一丝新绿
给萎靡，一片生机
就够了


善良的人

善良人，是软弱的。
一让
再让。
又再让。

善良人，又都是骇人的
一躲
再躲。
躲不过了
就眼睛瞪圆，利牙龇现

如同他喂养的，那头十分温顺的牛
有一天，突然用双角
挑死一个人


美女

她们结伴走过来了。
七个
或八个。
有的头发花白，有的全白
有的腰挺不直
有的颤颤巍巍
有的額上斑块发暗
有的满脸沟壑纵横
但都一路走，一路笑
相互斗耳朵，说话很小声

我和她们擦身走过去了，好远
还在回头看她们
一边小声对妻子说
几十年前，她们
可都是美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