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漫游或以命为马(十一首)

作者: 2023年12月02日17:44 浏览:57 收藏 觉得不错,我要 赞赏
题记:
自济南至重庆、贵阳、昆明、普者黑、广州,旅途之诗。


济南至重庆于天空之上

再次踏上这条命里持久的通道
能看到许多个残留的我
在飞机的前仓、后仓,通往目的地的
一次次旅行中,变老对于时间而言
不可阻挡又无法琢磨
过去未发生,那是一张白纸的
正反两面。此刻我
高过云端但未高过自己的额头
诗作为纪念,必定会与飞行握手
我费了很大力气,抽离出北方和
令人绝望的那个消息
让等待在悬崖上的长江
再次照清一个人的面值
这次我带了儿子,第一次飞行他就
如履平地,趴在窗口俯瞰
惦记了整套小学课本的国土
而我照例恐惧于与地面分离
不能更改的命运随时与我同行
手心出汗,脚心爱着手心
必然的旅途规定了
必然的我和持久于周围的同类
值得肯定,没有什么比见证新的童年更让人
认清自己需要持续打捞的余生
窗外白云纵横,一片雪的山峦
盯着看了一会,与过去没什么分别
没看见山和城市,它们安然无恙
想起某一个雨夜,行走于观音桥
周围散乱的行人,真好
没人认识我,对我一无所知
但和我使用同一座城
同一种语言、同一个身体、同一场梦
同一个盒子里的自由、期待、赞美和诡辩
同一条奔向童年的旅途——单程旅途又是
双向的,我在变老,我在还童


重庆至贵阳道上

脱口而出的山峦,数之不尽而又
存在于眼睛的左侧。过隧道时
火车一言不发。隧道也数之不尽
前半生的白天只有太阳陪伴。
有房舍、玉米地、稻田,劳作的老妇人
只是一秒钟的过程,她之于我的意义
轻微但个体是永恒的存在
我也不过只是我的风景的一部分
即使深处大西南的群山之中
依然带着北方的挂念,寡淡的此生
偏僻的自我意识,不被认可的
自我消解,孤独的永久存在。
窗外的世界和我并行,一处山坡上
几个墓碑动了动,成为今日唯一和我问好
的存在。那同样是漫长的一生
我只参与了短至一秒的对视,也许
他们更快乐,有一些爱和悲悯要在
死后散发光芒,当后人谈起时
连死亡都变得安详,像丰收一样饱满
而现实的嘴巴需要补充语言,后边座位上
一个女孩问我手里的诗集是谁的
我翻开扉页,奥登《某晚当我外出跑步》
她拍照,准备购买一本
我对自己的眼光表示赞许,觉得
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它尚未发生而
已经注定结局。过了修文
二十分钟后,车到贵阳
许多人下车,更多人赶往今夜注定的南海之滨
热爱诗歌的女孩隐入人群
我表扬了第一次接纳我的城市
穿行在街道时,突生一个想法:
一次漫游是一生的砝码
旅途决定了我的外延,不用在意
我从来都是自己的一部分
会不断用短暂的瞬间模拟许多人的一生


在贵阳

博物馆里长满了桥
还有洞穴,喀斯特发出一束穿越千年的光
拍完婚纱照的情侣坐在餐桌旁
聊起一所大学、远方的泰山
诗歌作为媒介,产生一些
对话中拉近的距离
夜里十一点,一个穿短裙的女孩走上
酒店台阶,半小时后出来
回到只属于她的夜晚
这半个小时成为永恒的性别之谜
的士小菜馆关门了,更多的士
在街道上运送晚归的方案
新的一天升起时,黔灵山的一只猴子
准备把自己带到山下
急于离开的人流落街头
找不到一辆火车,一架飞机
一些美食打动了游客
一些消息不及时,城市并不可爱
有人躲在方言里睡去
有人的方言不被接纳
离去是必然的,就像
每个人都要离开自己


别贵阳

去处和来处说了再见
就再也不见
只剩这间火锅店
容下我的真身和一侧刚睡醒的幼儿
几个服务员,女孩
不断询问要不要免费食品
要把整个贵阳送给我们
带我们离开的火车或飞机
还在它的故乡发酵
是以深夜的名义穿越高原
还是在所有的异乡扎下根
是选择投射人类的欢愉
还是把自己按在世界尽头
清点地图上的精神故乡
许久的告别,对虚拟的妻子和
另一个儿子挥手,仿佛这座城里
有持久的日常需要我去摩擦
漫长而持久
死灰在爱和厌倦中复燃


贵阳至昆明道上

1

一个河南人,两个山东人
一个四川人,一个云南人
陌生和熟悉通过嘴巴产生交集
“把乱侃的嘴巴封为万户侯。”
这是十年前我穿越秦岭时的姿态
而在云贵,就把嘴巴封为土司
或高原的总督
副驾驶上的云南人坐拥两省山水
一路讲解风和速度的样子
关岭的黄牛说明地名不只是符号
普安四球茶不仅是视觉
几个蜂糖李跟着一路潜行
是嘴巴的另一种形状
光伏铺满山坡,这是贵州
下一站迎接眼睛的是风车
站在群山之巅,风车是胸膛的表皮
耸峙于天空的北盘江大桥,在行驶中
如温柔的女人,眼睛的抚摸
超过了时间的长度。
一定有河,水赐予人间不同的形态
但我们只能视而不见,跨越无数水
在岩石上停驻眼睛
许多年前,美国一间女子监狱
女孩们排队去淋浴,一个妓女
高声朗诵奥登的诗:“很多人
无需爱也可苟活,但没有水则万事皆休。”

2

嘴巴比车轮更早进入云南
穿越全境,到了边界,缅北
是一个话题,也是许多人的噩梦
蛇头的故事出现了几次
有人损害了身体,有人损害了信仰
有人隔着栅栏思念另一边的亲人
有些话题存在于网络
随着距离拉近,话题和自己扯上关系
最近的时候,我也跨过了界限
进入人的另一条轨道
在不同地域,人性的样貌不同
我把自己装点成一首诗
“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
没有道理,李白到了云南就
成了少年。恶之花同样开放在
被赞颂千年的汉语中
宋之问不敢还乡,爱和死亡并存

3

南北对比是嘴巴的必然
去河南旅游的女孩,吃火锅时没有米饭
让她们感到世界不公
而折耳根从未走进北方人的嘴巴
也有例外,世居济南历城巷的苏维开
随着明朝的建立,帅军一路南下
追随大将军蓝玉,至乌蒙山区
自此繁衍生息,子嗣遍布高山峡谷
可以肯定,生命的最后一刻依旧
还是北方再次接纳了他。多年后
后代中有一个嫁到了沂蒙山区
继续生产北方的孩子
一个至泰山南麓,在诗人这条道路上
延续云南的风貌,并因持久的距离
比任何人更接近无边森林。
在交谈中,所有人固守着自己的传统
可惜,最坚固的嘴巴也只能维持一生
在无孔的石头上,祖先和时间化为乌有

4

在云南,山势广阔,白云南飞
山和树照例向北退去,回到
记忆中呆立不动。
“那朵云像不像一条鳄鱼?”
山东的小儿说出了对云南最初的想象
一旁的四川人睡了一路
云和山川没有出现在他的梦里
在普者黑,已有人约好了酒局
只等我今夜入瓮。
堵车是必然的,一辆救护车鸣笛向前
但前方并没有生命发生变异的痕迹

十年前在双柏,我见到过许多老虎
火把点亮,灯火升起
张伟锋还是报社记者
谈起佤族的老祖母
怒江冲撞的一条条大山
杨碧薇的美丽注定拥有发现者
我们坐在山坡上,下午缓慢
时间不被重视,静坐的山坡需要交谈
十年后,有人变老了
有人更年轻,时间依旧没有底线

5

高原上应该有一个女人,还活着吗?
精神还正常吗?六十或七十岁
三十年前,她走下高原
穿过漫长的人生,来到我的村庄
她的流浪充满忘却的记忆
当她成为徐仁的女人,两个流浪者
在我的童年书写了许多故事
长辫子的徐仁,拉二胡的徐仁
捡废品的徐仁,破衣烂衫的徐仁
在通往县城的路上,他们用一百个矿泉水瓶
接回生命之水
还有他们的孩子——
一条哈巴狗,毛发上粘满了这对男女
身上生长的灰垢
一家三口,在村外的竹林里组建了
废品堆上的爱巢。
直到一场大火,徐仁病死
哈巴狗死无葬身之地
我们把女人送回高原,疯女人无动于衷
直到踏上火车,她才确认死亡是
必然的单程离别
一声震天动地的长号撕扯在整个车站
女人最终回到丈夫的故乡
自此杳无音信。此刻
她或她的坟墓一定离我最近
我们持久并行
永世不能打扰一声问候

6

八个小时的旅途用去了
高原大半个白天的能量
下午五点半,车到昆明南站
山东人带着儿子
绕开昆明去往普者黑
云南人替他进城回家
河南人继续游荡,去陪伴新的旅行者
四川人去向不明
他们曾亲如家人,又散落江湖
在永恒的离别中
不会记起这次嘴巴封妻荫子的旅行
但在某个时刻,总有新的陌生人
挑明记忆:所有的陌生都是亲缘
而亲人总会散去,互为死敌


普者黑、阿诗玛与我

1

我跟在那个身影之后
从高铁尽头的北方,追随落日的影子
那是阿诗玛的头发正在
吹动风奔跑。
抵达高原时,我的额头升起新的落日
逃难的阿诗玛,躲进水塘尽头的桃林
美在美的身体上滑行。
水的影子爬到山上,十里桃花
有更多桃花的影子。
普者黑有多大,水就有多高
水高到了天的尽头,一万条鱼在游动
水缠绕仙人洞,一万朵荷花
制造出一万双眼睛。
不会再有洪水了,卷走阿诗玛的
大水已经被新的大水取代
水中升起的山崖,依旧在传递回响
“你怎样喊她,她就怎样回应”
对话在山水间飞翔
她第一次遇见北方来客
就把崖壁伸到我眼前,第一次
撒尼人把整个族群的善与恶
高举在水上。时间没有动摇

2

仙人洞落下一片小雨
世居的撒尼人遇到短暂的参观者就是
高原的历史遭遇无限的地理
史书上会记载这次新的相逢
在雨中,一个钓鱼人稳稳地
把自己融化成四周群山中的一座
一个戏水的女孩,把世居仙人洞的
一串水滴还原成滂沱的雨
一个刚走出寨子的阿诗玛
口弦的声音环绕她的身材
绣花包头,绣花围腰
她走到一棵大树下,把自己站成
一束对嘈杂满怀芥蒂的菌子
(大树是她的哥哥阿黑)
雨一直下,直到第二天我把自己
放在船上,就成了
雨滴落水前最后的回响

3

把皮肤涂成黑色,把美
放在匣子里收藏。
热布巴拉一家找不到天生的躲藏者
北方也找不到我的万里奔逃
花脸节上,所有的舞蹈聚集成
一个舞动的身影,所有的涂抹成了
对身体再次实施的雕琢
一个人的命会持久,改变模样
戴上面具,天空的面具是伸出的一只手
最黑的人,最白
更黑的人,眼神里藏着桃花源
花脸节上,我们被一层层包裹
越包越紧,也越松弛
我们被包得密不透风
而此时,黑色面具卸下了更多面具
包裹到最后是坦诚相待
我从未像现在这样,第一次看见
源源不断的自由的肢体
在身上发芽,通过我的手飞上了
一张阿诗玛独有的脸

4

寻找桃花源的人,在史书的边缘
在战乱、瘟疫和盛世的外围
在人格的最底层,在衣衫褴褛
一个人和人类的一生中
一次次离开被庙堂折磨的自己又
一次次舍弃灵魂的召唤。
旅行被规定了十个目的地
十种速度带我抵达普者黑
此生从未有过的安放静止的可能
柔嫩的山头,手一掐就
降下水的姿势。
我来自东晋,或去往东晋
来自陶渊明的救赎之声
梦想从未破灭,我就是陶渊明
在一个下午,我带着他的身体
把眼睛投放在高原上自由的山水
山愈长,更接近我飞翔的姿势
水愈流,汇成大江,去往
我的来处。
奔腾的人间从未
缺乏送我皈依山水的勇气

5

荷花无处不在。
即使闭上眼睛,花瓣依然在人间穿梭
此刻的人间,热浪席卷着
南方和北方,逃离温度的人
在高原的怀抱中遭遇粉红
住进荷花,或水上的一尾蜻蜓
我是蜻蜓,沿着荷花的姿势
飞过了落水洞湖、仙人洞湖、普者黑湖
飞过了荷花上的村庄
一个个村庄,一个个我的故事在
陌生人的一生中发酵
飞过了阿诗玛对时间的打磨。
从花脸节回来的人
就住在我的翅膀上
他们洗干净脸庞,白比黑更黑
黑比白更白。
在荷花眼中,一座座孤峰
是守卫荷塘的卫士
水塘连着水塘,是大地的花衣裳
看不见的地下,是现世的翻版
那里同样河湖纵横,鱼虾冒充人类
从一个洞里流出,钻进另一个世界
走进山洞,就是新的桃源
走出山洞,就是桃源又一次
把生的希望流放人间

6

阿着底在哪里?
“没吃过的水有三塘,塘水清又亮”
撒尼人的阿着底,送给我的
三塘水,我以慷慨的名义,送给
源源不断的外来人。
需要饮酒,在夜晚,我们穿越竹林
在酒杯上跳舞。
需要不断离去,每一次分别
都是相聚的开始。
我终究会离开普者黑,就像
所有的死亡带来忧伤
当我又一次坐在火车上,穿越高原
去往东边的海滨,投进
热浪的宿命,就看见
许多个过去的我,在普者黑的水塘边
陪伴他们的阿诗玛
我也是阿诗玛,穿越性别
我就是那个水田里劳作的蜻蜓
是荷花上唱歌的口弦
应该怎样唱?在山垒山的地方
我把别人的家乡唱成了自己的祖国
没有家乡,只有行走的铁轨
带我回到持久的北方
而在高原上,普者黑因我的离去
继续着自己的美貌
它一动不动,就有无数个我
继续书写新的史诗,那是《阿诗玛》的
另一个版本。与过去不同
我也参与其中,且不可或缺


昆明至广州道上

1

石林是一个数字,我用五分钟
搜索阿诗玛,在网上购买一本史诗
几天后会走进一段爱情
撒尼人最伟大的大脑,为旅行增添了
突然闯入的念想,而我必定也是
这部史诗新的创造者。

过普者黑时没有停,前几天的花脸节上
抹黑的自由还在眼前发酵
在花田小镇喝的酒,还在酒杯里准备
进入诗的胃里。我想到一个地方
就是已经抵达,我试图下车飞遍
放眼望去的滇东南群山就是
已经把眼睛认作了土著

2

善恶在一念之间,也在充斥着
速度的穿插中。
小孩子最能与同行者成为挚友或互相遗忘
在动车上,无座的孩子
显然低人一等,座位上横陈的三个孩子
用平板游戏的失败迁怒于
一旁站立的观看者。
我告诉儿子:“你没有错
车票的价格是一样的,站立和端坐
拥有平等的身高。”
然而到了下午,几个孩子再次因为游戏
以及南北方同等质量的童年
坐在一起玩耍,我的羞愧和歉意被
一旁的母亲拒绝。我们也是同龄人
时间的痕迹隔开了并行的几十年。
和旅途中的许多女人一样
她也成为我儿子的一个母亲
再次印证了一个事实,父亲
可以在必要时卸掉铠甲。
孩子们用电话手表互加好友
交谈至普遍一致的跳跃和亲昵
我能感受到一个声音正离我而去
其实,它已离开我很多次了

3

手机是最亲近的自我中心
海量消息,固守了见到我又离开我的常态
需要记录一条消息:
“我是博主的女儿,家父于2023年7月21日下午
因病医治无效与世长辞,该帐号永久停更
谢谢大家长期对父亲的关注与认可。”
不做评价了,诗句的感慨
与人生标准的感慨在此刻合而为一

4

向前,向前
高原化为乌有,高原是我第二次踏上又
再次相互饮酒的流浪汉
这一路从北到南,泰山的恩赐
长江和嘉陵江的夹击
黔灵山第一次俯瞰作为人的本土
滇池狂傲的波涛
在高原至海滨的这条线上
经过十七个大小站点
眼睛的陌生也是熟悉的代名词

一个老妇人,带着年幼的孙子
在富宁上车,一堆行李散乱在过道一侧
有一桶大豆油,塑料袋里的大枣和酸枣
其余布袋不知何物,但一定是
最值得远行的礼物
孩子书包里有一张身份证明,这是
广东和云南之间的线索
线索的一个源头在他的奶奶
另一个在深圳,劳作在远方的父亲
用暑假为他们制造了一次飞黄腾达的旅行
最老的母亲,递给我一把酸枣
示意我收下协助她挪动行李的回礼
每到一站,行李就要挪开
她抱着整个故乡
让广西的旅客下车
广东的旅客拖着箱子上车
身体擦过她的云南
更多时候,她坐在过道里
盯着前面的虚空发呆
偶尔立起身睁大眼四处搜索
手指乱颤,嘴唇发出
无声的叫喊
直到那个男孩从车厢尽头飞过来
持久的发呆再次来临

5

经过藤县,群山上的绿树应该
比过去更浓密一些
对着窗口默然哀悼,旅途中的亡灵
在这片山上持久居留
已离开了吧,天堂的距离比一年要短
而空中依然住着飞翔的梦想

与群山呼应,哪里都有旅馆
哪里都没有一张只属于自己的大床
奥登就是在一个旅馆里
睡下之后不知何时
也许是刚躺下,也许在寻找他的星星
终于找到时,离开了他的旅途和
散落在人间的诗句
从此,他也成为这样的人——
“交谈更为容易;绝无可能去玩牌、饮酒
代表良知;若来访,
再不必去火车站专程等候。”
契诃夫在一次单程旅行中放弃了回程
我与杜甫的一次次交谈也是如此
而在他活着的时代,我们互为仇敌

6

联想的必然让一些人出现在脑海中
南宁的侯珏,梧州的羽微微
若有一点专属于我的时间,比如思念起
他们在北方时的样子
我不会拒绝,并向他们示好
侯珏曾在夜里打电话,想泰山但
即使我也只是泰山的影子
羽微微经过济南,不下车,说:
“没时间,只是说一声,此刻距离很近。”
好,我们扯平了。
而在广州,许多年分散在人群里的大学三兄弟
要在今夜展开交谈
儿子们已经大了,时间已经老了
这漫长的旅途竟没有停下的迹象


老祖母与交谈

我们一起走向出站口,她拿出身份证
上面的楚雄、恐龙字样,我想起十年前
在楚雄和恐龙对视。陌生的距离
曾经把时间拉进。相隔几百公里
不知为何她要从富宁上车,带着
即将读初中的孙子、一桶大豆油、大枣和
酸枣,其余布包里鼓鼓囊囊的
是另外带向海滨的大半个云南
我们都没有座位,蜷缩于车厢过道
无法入眠,她脸上的皱纹随着火车
轻轻晃动。孙子躲进了车厢,她就站起身
向人群深处搜索。那个男孩
口中的方言逐渐被新的语言代替
火车不断停靠,我们的行李,云南的瓜果
不断从左边出口移到右边
直到最后一站,我带着儿子,和她们一起
汇入更大的人群。穿过伸展的路标
恍惚的障碍,城市陌生而有原则
找到一个等待已久的男人,那是和她们
紧密相连的另一个云南
外出打工的男人,接到了母亲和儿子
她终于打开神秘的布包,掏出一把李子
作为我们之间短暂交谈的礼物
消失在彼此的遗忘中。在陌生的城市
那个拥有母亲和儿子的打工者
陌生的打工者,这一路我是他的替身


在广州

火烈鸟离开故土,和我一样
飘飞在岭南的烈日下
不,它们和我一样,细长的腿支撑着
安身立命的一生,在游人的参观下
捕捉被规定好的食物
我坐在榕树下,汗水第一次流进
这片书页上游走的土地。
晚上,我们去吃潮汕生腌,突然间
一些新的情绪迸发在日记中
故人到了哪里,都是过去和现实的依托
一座大城,其繁华与否
和我无关,人间的历史充满虚妄
我在乎的,只是故人的未来
而火烈鸟,我们短暂对视又
像一切都未发生,天涯和天涯之间
隔着永恒的兄弟,那是我留在广州的
一个悲观者、哭泣者、自虐者、通透的
十八年前同住一间宿舍的老五


相逢的归宿是分别

我们在珠江和岛组成的
这个世界上再见。出租车隔开的
是两个人生或三个人生的总和
前一天晚上,我们坐在一起喝酒
很多次了,这是人到中年的
一次偶然和必然。十八年前
我们四个人,坐在荒凉的餐厅里
两个刘姓者互为情侣而
十八年后以夫妻的名义游走江湖
人群拥挤,人群散去
人群注定了一生都陪伴我们
又一直陌生下去,直到我们也成为
人群的代名词。夜里我们又喝起酒
不再是四个人,两个伴随着命运诞生的
儿子,是另一种突破时间的可能
在广州,远离过去的时光
甚至回忆都变得简陋,在
举起酒杯又放下不断残缺的身体的瞬间
可能有时光倒流的过程
这些年的在场和不在场,婚姻和爱情
疾病,死亡是必然的归宿
挂在嘴边的、永恒的奶奶
眼泪流向又奔腾回归的奶奶
已抵达了新的世界,这时候
她就不再以一百年的速度,居留在古老的
山东青州。她会第一次远行
到广州,和亲人一起
重述这一生的苍凉和期待
出生意味着必然的死亡,相聚意味着告别
有人选择晚上的飞机,有人选择白天的高铁
视而不见和大地上的飞翔一样
都是对国土的丈量。我和老六一家人
在短暂的广州之行后,再次回到济南
夜晚的大学三兄弟,再次以
宿命的方式,把人生安在
持久的国土上。而此生的一次次拥挤和人群
注定了最终化为尘埃
当我一个人走向终点,即使我的左手也会
毅然抛弃右手。在终点
我的无数个我,全然独立,不分彼此
孤独的只能是喧嚣的人间


广州至济南道上

在空间里,人是粒子,是灰尘
看不见的世界更看不见了
不存在痛苦、情绪、感情
只有消失和出现。在空间里
个体一直在消亡,暗影浮动,自岭南
爆发的热浪,沿铁路线北上
几千公里,未有任何停歇
但热的消失也是必然,空调不能打败的
由季节去发散。
在空间里,路过和视而不见一样
我经过了,但经过从一开始就是消亡
长江只是水的浮动,黄河
在两次经过时突破了眼睛
我能说出一些地名,伴随着山水走势
岭南、荆楚、中原、燕赵、齐鲁
文化是眼睛的镜子,看到只是
再见的开始。十个小时,从最远的
远方接近创世时的自己
在空间里,风景和大脑的风景形成呼应
需要搜寻痕迹,大地上爬行的蚂蚁
与我相比,速度是彼此最不值一提的
死亡标准。各个城市的名字
各个备选的视网膜,存在意味着
空间随处都是。陌生的城市必然
有熟悉的影子,我的可能与不可能
在静坐中,离开之后还是离开
直到几千公里后,在终点
从这个钢铁的空间出来,它就消失了
而我作为持续不断的空间还在
移动和死亡的过程中,自由与我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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