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岸,本名代晓伟,黑龙江汤旺河人。写诗多年,作品散发《诗刊》《星星》《散文诗》《中国诗歌》《草堂》《长江文艺》《西部》等国内期刊。主要作品集有《一个人的群山》《无限人间》。参加第16届全国散文诗笔会。
出海纪
1▲大海不适宜触摸。
它柔软的岩浆已经彻底毁掉了夜晚的天堂。这头巨大的野兽放弃抵抗,在被埋没前卸下利爪和勇气,它无限悲悯,不再对人间发出质询。
你从泡沫的缝隙间来,闭着眼睛,雪白的海鸟冲出翅膀的阴影。
它们牵引着你,在辽阔而透明的光线里幻想,群山一样奔跑。大地摇动,蓝色的岩石从一个平原翻滚到另一个平原,它们干渴的嘶叫声回荡在空旷的天空之下。
没有诗篇值得原谅,能包住沦落的火。
没有多少个夜晚能藏住涌出的黑。
你爱过的野蛮理想无处安身。
你爱过的无助的女人无处安身。
群星密布的河流,继续向深蓝色的天空深处奔泻。留下的只有月亮,孤零零地散发着金属的灰光,照见同样孤零零的人。
2▲现在,我就坐在你对面,油灯灰暗,火苗闪动。
我们都在等。
等一个声音,等安静下来的风。
村庄远了,你的城镇也远了。离开家乡前抛弃的狗,日夜游荡,在道路和空荡之间,度过每一个黑夜与白天。有时候,它会趴在铁轨上听你远去的声音——经过这么久,是否会回传过来。
你含着泪,平静地说出这一切,就像讲述一个兄弟孤独的生活。
总有一天它会消失。在它拒绝收养的日子里,为你的留恋做一个了断。当你回头,一列列空荡荡的火车呼啸而来,绕着那些高山和森林,仿佛绕着一个梦,在剧烈的抖动中轰然解散。
这是你另一个梦。就像你的出身,贴着一种顽固的标签。
现在想起来,你该感谢那些逝去的物和事。理想与生存,一个半夜逃走的人,留下温暖的篝火,照亮你梦中的路。群山中的夜晚就像平静的大海。那些珍贵的珊瑚和植物依次呈现出光的脉络,仿佛无数的歧路……
3▲没有人。
甚至没有声音。
通往大海的路途寂静如秋天。你幻想与群山一同奔跑,遇见了风——腥咸的孤独像一碗热血。夜神之子不曾培养过它们,不曾折断过它的路线。昨天躲在身后,如一支幽暗密林中的响箭。
你的心房敞开了,容纳时光和呼吸,比巨大的风车还要持久、执拗。
而秋天和群山已经暗结连理。在远方——被风传说的地方,是心房,也是灵魂的居所。群山在那里埋伏着刀箭和绊索,要每一个人都交出语言——
大风起。它用指尖弹奏了生命,夹着海啸和火山的暴烈。
秋天的树,它卷扬起岁月高高的星光。那被旋转的道路连接的是谁不曾弯曲的心?
它继续卷扬,呼唤辽阔的大地献出丰收的夜晚,奉献出燃烧过的树木,像黑色的钢铁插在连绵的海滩。
4▲让它做你黑色帆船的龙骨吧。做你预知生死的权杖。面对它,犹如面对重生的大海和火山,也许会带给你命运的未知与选择。
在陌生的城市之光下,打开手掌的命运之线,若有若无。用一把黑色的盐粒将它填塞、阻截,你就真的会回到真正的生活?
现在,借给你一具皮囊回到敞开的生活,锻打,锻打,直到这黑铁的龙骨红透,烧沸海水,动摇了诸神的梦。
这是活着的意义吗?
在海水未冷却前,不要让肉体也尝试着适应腐烂的结局。
5▲有时候,你必须学习回到人群当中,必须学习向虚无致敬。铁质的门,长出尖利的牙齿,撕扯你木头的心。在别人的城市,出租房和公园的长椅,甚至在图书馆旁紫色的竹林,那些你所说的重与轻,都是别处的生活。就像群山中生锈的铁轨,平行,笔直,却又各自斑驳,失散。
多少次,梦中的镜像破碎。生活的焦虑如山顶上的石头。你越用力想象,它就越给你制造边界,困囿你,使你臣服于它循环的游戏。
为什么风从来不被束缚?虽然它也有故乡,和你一样,在失与得之间,一次次从解悖的释然中坠入迷惑。
但是,风能从平静的火把中获得新的道路,也能从平静的夜行人的脸上看到世界的另一端——那是大海一样的沉默的颜色。
落日跟在风的后面,一直悬挂,像生命的一种永恒。
6▲可是大海不适宜触摸。
看吧,黄昏的海岸上,逆风而行的人埋头前进,他拉紧摇晃的道路,把沉默的群山又一次移栽进梦里。
大海在更远的地方。咸涩的海水找不到更高的地点安排这漫长的风,安排一次怒涛的晚宴。
还需要一些光亮。
礁石之眼,漫长的海岸线捆绑住大海的孤单,仿佛恋人无法触摸的脸庞——
在岩石中凝结。来自群山之巅寒冷的石头,不为爱命名。不再拼凑那些破碎的光斑,重新汇集——
只有它能穿透这辽阔的风,截断对你的依赖。只有它能把这破碎的身体再次温暖、唤醒,像风一样自由。
7▲那是大海的自由。
岛屿的自由。
那是波浪与波浪疼痛摩擦的自由。
那是陨落的星光蕴涵在贝壳中的自由。
那是永恒的自由,因为新生的接力,死亡显得短暂而无助。
那是火山的自由,它要把多余的盐碾磨成飞扬的灰尘。携带了命运的基因,给世界一个重新开始的借口。
那是一个完全的新的自由,在旧的自由里面繁衍,当它安静后,新生的夜色光滑而柔软。
8▲多希望你一直都能得到如它一般的命运的庇护。
在海浪与海浪之间,黑色的物质游离,既黏稠又无形。大部分时间,它们模拟成生物的状态,为你传递海洋深处的消息。
你似睡非睡,迎着暗光而去。迷离的光亮里,一只黑蓝色的蝴蝶跟随着你。它的翅膀扇动着,极其细微的灰尘飘浮起来。仿佛有暗流召唤,那些闪着光的灰尘在你身体留下的影子中遁形。
多少灵魂都消失在醒来之前。
有人坚持了,冬天的冷风呼呼地吹,信天翁回到了峭壁上,看着过冬的鸥鸟挤在一起,在海浪击碎礁石之前,为自然的法则留下破碎的羽毛和血迹。
而只有你,渴望黑色的桅杆扯着夜里的云团,像孤独的刀客,提刀奔驰在秋天的荒原。群山倒伏,巨浪锋利无比。品尝过你体温的树木,渗出红色的叶子,像流血的珊瑚组成陪审团,完成对大海的第一轮质询。
9▲星光下,大海终将会驯顺。
也许是咸涩的味道找到了新的出路。
海上幻象丛生,收纳了无所不在的虚无,又被虚无包裹。掠过桅杆的,不可能是乌鸦。它们的翅膀牵引浪尖,就像梦中神鸟的巨翅折合起无边的旷野。
那些迟到的人们,只能从风暴过后的废墟里寻找道路。神鱼结束在波浪中,它使水,鲜花一样被收藏。
对此,你一无所知?
你要的生活,你幽暗的心灵,只是怀念那些被大地遗弃的花朵?
10▲很长一个阶段,你游荡在海滩。
堆积如山的杂物中,贝壳,鸟羽,鱼骨,珊瑚。
还有很多你不认识的东西,那些著名的石头,它们不安分地滚动着。
作为一个沉默的观察者,你记录了波涛遗漏的一切。
一个人走进晃动的海浪。
又一个人走进去。
他们从哪里来?
他们有着模糊不清的脸,就像远方海平面上楼群抖动的窗户。
他们一定经过那里——沉寂的铁轨和落寞的村庄。开过花的道路上,雨水正消失。
他们从石头里生火,在树木上放养虎头鲸。在矢车菊的根须里藏满软体的梦,就像鲜艳的珊瑚花。而落日摩擦着红色的天空,幻想它更接近大海的颜色。
会有风不断地吹过来,一遍一遍。像海神裸露的肌肤,黏湿、细腻——
可是大海不适宜触摸。
它唯一的诉求就是让你放弃抵抗,作为一个正统的归顺者,在它低沉的云层下晒制乌黑的盐粒。
11▲大海是贫瘠的,它只生长波涛。
被海包围着,它每一次寂静的涌动都自我抵消。仿佛那力量,也会滋生变质的细菌。
一个人躲在星光的后面,不停地擦拭着铜镜,它带来记忆的磨损,抵消了你对大海的渴望。那些记忆顺着大风流淌的方向流失。而所有的帆,都在黑夜升起的地方静默。
并不是每一种黑都来自于光,来自于困囿光的壁障。
心远了,大海的涛声依旧。它有暗流在永不疲倦地传输地心深处自由的力量。
遥远的号角从黑夜的四周传来,细微的吟唱刺扎耳鼓。尖锐的轰鸣仿佛黎明之中升腾的雾气,幻化过往的时光。
它们就像孪生的双向列车,铁轨冰冷的走向掩盖了呼啸而过的树木,来不及展开,青春,转眼被我们疏忽了。
12▲你用铁锯截断生长的记忆,用它浓稠的汁液涂满天堂的镜子。你的脸在镜子背后扭转,一再拒绝,忍受着衰老的诱惑,忍受着那神秘吟唱的溶蚀。
那镜子里的海刚刚苏醒,还未学会如何培养愤怒和妥协,还未学会砸烂镜像挣脱金属的笼罩。
可是,无法抵消的是来自你内心的阴影——折叠,打开;打开,又折叠。
它扇形的面积隐秘而广大。在它的辐射内,所有的梦都沾染了波涛桀骜的气息。
一定有人等到了黎明,醒来的时刻,空旷的人间消息满天飞。最早的鸟儿已经飞越了滩涂,义无反顾地向大海中心而来。
寂静的大海呀,铺展开金色的绸缎,迎接它,仿佛迎接古老的神回归。
13▲其实,所谓的赴身蹈海,不过是生而知畏,不过是切开生活的表皮,清理一下不尽人意的溃疡疮面。哦,这孤单的肉身。岁月的守夜人在幻想终结的地方,给每一个人都预留下位置。
蹈海,用一种波浪的破碎释放来自肉体的克制。在海水中舞蹈,风从海岸危险的岩石中升起,膨胀。向上疯狂生长。它绕过星光,扭动透明的身体,开启另一个风暴的旅程。落日沉陷其中,在空气中滑翔,做着神秘的梦。
而永逝者的梦更清晰——沉睡在大海深处,它们曾和大海一同经历时间的混乱旋转。跟随返乡的英雄在火焰和黑暗中飘荡。
它们见证了普通人的苦难,也目睹了英雄塌落的庙宇。
当圆月再一次升起,在宁静的大海中心,它收集那圣洁的月光,安抚那些飘荡无依者进入了梦。
那梦的轨迹简洁、神秘,仿佛遥远的故乡为迎接你而规划的道路。
14▲在梦最初的地方,你寒冷的唇潮湿。黢黑的岩石潮湿。沉默的树干和辙迹杂乱的深深的歧路,你摸索着,折断的树枝也将因为微弱的体温而潮湿。
那午夜的花,神留在人世的眼应该窥到这一切。
海岸上稀疏的灌木丛,黯淡的汽灯惊吓熟睡的蝙蝠。那牵引你的必将因这牵引而最先丰盈,召唤未知的力量汇聚你心中。
大海上流浪的诸神,畅饮了乡愁。多少生,多少死,波涛里不断地繁衍。
水手放下号角,看见遥远的海岬渐渐堆高。哦,岩洞敞开了——就像另外的生活敞开了隐秘的巢穴。你有无法平息的呼吸还停留在少年的记忆。你有即将停止的旅程又重新开始。
多少星辰压住你的梦?
沧海之上,众星之神点亮引航灯,它黯淡多久,必将照亮多久……
15▲你回来了。重新掌握回忆的技巧,平衡了它们在你成长中占领的区域。
有人会握住你的手——黑暗中固执地攥紧——顽固地抓住干枯的树枝,就像神紧紧抓住宿命的链索。那锁环记忆的金属冰冷。
刺心的光泽,仿佛经久不息的海水灌入你的眼眶。
仿佛另一种岛礁,挺出无限晃动的水面——
它们经过了多么漫长的水路,沿途的宫殿和草原。那些飞翔的走兽,学会了屏息,以此抵抗时间流逝。
它们因此被制造成神话。
它们因此也被封锁了回家的路。
16▲谁要说出这些记忆必将被记忆封住口唇。谁曾经历这样的苦涩,也当必将因此而被祝福。
只是当你握紧双手,生活向你敞开的一切,在你低沉的嗓音背后缓缓呈现,像一场虚幻的盛典在冷落的光照下荒芜——
哦,只有命运之神能遮住你的眼睛。
只有大海,能清洗命运之神喷洒的药剂。它从不轻易卖弄手段,它只让每个人在梦境中服从心灵的野性。
17▲可是,大海不适宜触摸。
当一切安静下来,大海也终将归于平静。像一位饱经沧桑的智者,用宽大的衣袖遮住四散的幻象。
你了解这一切。
在梦中,它们曾清晰地呈现。
岩石裂开,海水涌来,一个城堡的幻影收纳所有的传说——那些倒立起伏的波涛,拒绝人世的形态。它们搬来闪电和大风,运来岩浆重塑群山沉积的梦想。
其实,我们更爱它们沉默的火——在大海的怀抱里,用石头的名义现身。
惊涛拍岸。
不,我感觉那是一种唤醒——
当信天翁冲进蔚蓝色的风里,浪花无法点缀它们的生活。
18▲陡峭的,在等待;嶙峋的,正挣脱回忆。
漫长的海湾没有重复的故事。
没有更近的远航,孤独的大海。
没有更远的重逢,孤独的大海。
没有海岸托付给岛屿的心事在海浪翻覆间回响。
相对于坐在落日下读它们的美,更愿意在浪花与礁石间做一次旅行,试着选择海平面下的国度,试着选择火山岩的身体,用凝固的语言给流浪的大海讲述陆地深处荒野的梦想。
19▲所以,蹈海。
以生,以命,以纠缠不清的混沌宇宙,以每一个深爱女子的背影。
野性被纸包着,暴躁,就像斑斓的狮虎兽。那一望无际的海,野草一样碧绿,摇荡。
可是,大海不适宜触摸。
疆场从来都辽阔,征战从来都黯淡。波涛碎裂之处,新的水涌过来。他们带着必死的信念,一次次把身体推向更高的冒险中,一次次检验大海的预言,那辽阔而孤寂的绽放,有着同样孤寂而辽阔的熄灭。
同样的,在它深渊一样的怀里,一场场缠绵的生死剧目在水流中转换,没有终点,也从未开始地轮回。
那更幽暗的深处,通向每一个漂流者的故乡。
所以,蹈海。
就像搭建一次梦境,就像在梦消失之处用另一个梦接合——无限次的自缚之后跟随了无限次的解放。
20▲海风从遥远的海面上吹袭而来,岸边红白相间的灯塔孤独而宁静。
你不了解,它整日面对着空旷,怎样忍受那些永恒的移动的波浪,仿佛那就是它等待的一切。
你不了解,一只海鸟和一群海鸟,它们相似的梦,是不是带来同样高度的飞翔?
你想用点什么去与大海交换,去探寻灯塔坚硬岩石的内部纹理的走向。但你只收到大海咸苦的拥抱,这绝望的大海呵,最终将会被自己困住在浪花里。
或许,还有另一种结局—— 一定有人倾听了大海的召唤,因此礁石才变得柔软。
它们不用等某个人来描述海的辽阔和孤寂。
不用等待了,在一朵浪花的幻象里交出仅有的虚荣。
它们不用等待了,你已经变成了你自己鄙视的人。一次次在梦中砍伐树木,制造桅杆,日夜游荡在大海的边缘,目睹大鱼消失于大海中央,模仿坚强的水手,喝干热辣的烧酒。
而大海从未掩饰它的不屑。
它,一次一次用狂浪卷出水中沉浮的骨骸。它用恐吓紧紧包藏它孤寂的情怀。它的不屑直接化成冰冷的海水灌进你动荡不眠的夜晚。
21▲大海不适宜触摸。
在火中失去的还能在灰烬中找到。
同样的。当你用海水洗面,不同浓度的盐分被稀释,揉进眼眶内另一个海。
可能你的身体过于孱弱,渴望大海深深地包裹,渴望它混合礁石和贝壳的粉末来一次拆解糅合。用黑色的盐和火,锻打那沉没在海底的巨鲸骨架。
它有静止的记忆,而你曾有过海水一样的动荡。
星空深处旋转而来的风,孕育了每一个出海的季节,等你上路。等你为自己告别一次,卸下幻想的翅膀,用来熬制一碗烈酒,让生命都能沸腾的烈酒。
因为回忆之血,它才神圣而纯洁,就像你第一次面对着大海,卸下那张古老的面具……
“头条诗人”总第890期,《散文诗》2023年第11期
创作手记:一点感想
◎晓岸
想起因为生存而停笔的十年里,自己或者身边发生的很多重大事情。如今再回头,觉得特别细碎而轻飘。
时间是巨大的加工厂,可以制造和修理一切——不论我们是否愿意。
我不善于处理现实题材,面对宏大或者微观的事件时,我常常不知如何入手。要如何说,如何表达,才能让文字不丢失它们的诗意。或者,不只为记录而记录,又或仅仅为了证明自己是时代的亲历者而书写。
毫无例外,我们都是时代潮流中的一颗卵石,被裹挟着,沉浮飘荡。我们常常因为困窘而短视,因为嘈杂而盲听。在每个人的高光或者至暗时刻,人性与诗性的纠缠、抵抗,相对于动荡的时代波澜,一点点也不逊色。
回到个体的命运和生活中,我更愿意停下来,等一等。等周围的一切消停下来,扫去浮尘,看看那些所谓的得失荣辱,都有深深的时代的烙印。我该复制它们么,把它们晾晒成个人历史的枯干标本?或者是低下头,潜入内心,努力挖掘时代共生层里一点点衍生出来的坚硬的块状颗粒?
它们不可能耀眼,不可能标致,甚至有些粗陋。
但真实。
它需要我们去捕捉,需要我们去试炼和甄别。然后,目送它在时光加工厂里变成另外的模样。
这,也许就是诗歌的最终结局。
评论:大海边的希绪弗斯与哈姆雷特
◎霍俊明
晓岸的散文诗组章《出海纪》(由21节组成)又一次面向了“大海”这样一个恒久的空间,面对着一代又一代人的“复写”,这一精神类型的写作显然充满了危险和歧路,稍有不慎,就会滑入经验和套路化的惯性抒写之中,稍有不慎,脆弱的个体就会被黑沉的大海所吞噬掉。显然,晓岸笔下的大海已经成为精神场域和命运坐标,个体不断予以自我盘诘和调校。作者并未局限于此,而是由大海又辐射到周边事物以及相应的繁复经验,由此,我们看到的是经由回溯、幻想和重构所连缀、辐射开来的网状情志空间和难以言说的焦灼的存在状态。正如作者所慨叹和诘问的:“这是活着的意义吗?在海水未冷却前,不要让肉体也尝试着适应腐烂的结局。”在此,我们听到了哈姆雷特的声音回响。
“大海不适宜触摸”作为抒写主调复现、穿插在文本之中。可见“大海”与抒写主体之间的关系或心理距离,它让一代又一代的诗人为之抒写,也让一代又一代人在时间的浪花和漩涡中湮灭,“大海从未掩饰它的不屑。// 它,一次一次用狂浪卷出水中沉浮的骨骸。它用恐吓紧紧包藏它孤寂的情怀。它的不屑直接化成冰冷的海水灌进你动荡不眠的夜晚。”由此可见,大海既是永恒的召唤者和灵魂的抚慰者,又是神秘的存在主义者以及严酷的埋葬者和终结者。毋庸讳言,个体的存在(生老病死)之路在终极意义上都是超级一致的,即都是单向路上快速消耗、消殒的肉身,而困惑却总是恒常如新的,“你用铁锯截断生长的记忆,用它浓稠的汁液涂满天堂的镜子。你的脸在镜子背后扭转,一再拒绝,忍受着衰老的诱惑,忍受着那神秘吟唱的溶蚀。”与此同时,生活的边界和想象的边界总是在大海这里得以拓展和更新。大海带来的是时间之谜的永恒命题,是哈姆雷特式的纠结与困惑,也就更需要希绪弗斯式的永不疲倦、永不停歇地追问与精神地搏斗。无疑,大海作为永不休止的时间动作会激起每个人的恐惧、敬畏,激活每一个生命体的经验和超验。
该散文诗的第2节是一个略显“突兀”而又是时下诸多写作者都要面对的一个显豁的精神背景或存在情势。当“油灯灰暗,火苗闪动”这一相当老旧而又温暖场面出现的时候,回忆的火光中一个面孔斑驳“讲故事的人”也就随之登场了。接下来,村庄、城镇、流浪狗、铁轨、火车、梦、离乡者、群山都成了伦理化的景观,城市的现代化与乡土的前现代性之间的龃龉犹如锯齿在不断加深。第4节出现了与之接续的类似场景和心境,“在陌生的城市之光下,打开手掌的命运之线,若有若无。用一把黑色的盐粒将它填塞、阻截,你就真的会回到真正的生活?”第5节也是如此,城市(异地)与个体(故乡)之间龃龉的精神空间与失重的存在状态再次得以复写,“在别人的城市,出租房和公园的长椅,甚至在图书馆旁紫色的竹林,那些你所说的重与轻,都是别处的生活。就像群山中生锈的铁轨,平行,笔直,却又各自斑驳,失散。”在第10节中,这两大生存空间的摩擦状态再一次出现,“他们一定经过那里——沉寂的铁轨和落寞的村庄。开过花的道路上,雨水正消失。”对此,需要提醒写作者们(包括晓岸在内)注意的是要尽量避免伦理和道德的过多渗入,不能沦为简单的倒退式的自怨自艾的“乡愁主义者”。显然,晓岸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
寂静、孤独、焦虑、虚无以及死亡重新被大海与火山激活,它们一次次来到文本中寻找自己的位置,而恒常如新的困窘与困惑犹如命运所带来的一个个悲欣交集的时刻。这是类似于“秋天的戏剧”的过渡与转换时刻,所以,在晓岸的笔下,我们与群山、礁石、海岸线、灌木丛、秋风、夕阳、黄昏以及黑夜、星光迎面相撞,那些摇晃不已的风中之树以及游荡者、梦幻、沉默的思考者显然是时间的寓言化对应,它们是命运在四季轮回和时间更迭中不断要面对的生命状态。在第7节中,“自由”作为高频词附着在以大海为中心的场景中,它们出现的次数越多,与之对应的个体的限囿和困惑就越是无法消解。
“星空”(“星光”“镜子”“圆月”“航灯”“灯塔”“水手”)与“大海”作为垂直的精神维度构成了一条永恒的时间之路,在既向上(回溯、记忆、幻象、瞩望、黎明、远方)又向下(此刻、现世、命运、黑夜)的路途中,那么多人在“蹈海”般的仰望、攀爬、探询、抗辩、叩访,那么多人试图借助永恒的时间光梯或黑夜中的船帆把自己从人世的沉沉渊薮中拉拽和救赎上来,“一个人躲在星光的后面,不停地擦拭着铜镜,它带来记忆的磨损抵消了你对大海的渴望。那些记忆顺着大风流淌的方向流失。而所有的帆,都在黑夜升起的地方静默。// 并不是每一种黑都来自于光,来自于困囿光的壁障。”然而,这一希绪弗斯和哈姆雷特式命运获启的过程是如此之艰难,很多人在途中坠落到沉沉无边的大海浪涛中去。于是,在“大海”的终极背景下一个“游荡者”的形象出现了,“你似睡非睡,迎着暗光而去。迷离的光亮里,一只黑蓝色的蝴蝶跟随着你。它的翅膀扇动着,极其细微的灰尘漂浮起来。仿佛有暗流召唤,那些闪着光的灰尘在你身体留下的影子中遁形。”
是的,在社会时间尤其是城市化、现代性时间的背景之下,我们目睹了越来越多的游离者、游荡者,他们作为夜行者更多是在午夜或凌晨或梦幻中出现,往往面孔模糊、背影沉暗、语调驳杂。更为重要的是,这一大海与星空之下的“游荡者”并不是自我放弃的精神孤儿,并不是没有方向感的离群索居甚至自暴自弃,而恰恰是融合了哈姆雷特与希绪弗斯双重性格的蹈海者、追问者、探寻者以及精神自证者。
在静寂和虚无中,他们胸腔中不断发出号角般的声响。他们在漫无边际的海岸线上向大海随手扔出了漂流瓶,等待又一个命运在万千偶然中将其捡拾、打开。时间的秘密与存在的困惑已毋庸多言,这是被照彻又瞬间淹没的时刻。瞧,那个精神游荡者正在向我们如梦幻如迷雾般走来,而我们可能正是这个游荡者。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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