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的故乡（长诗）

    文/欧阳牧师

1
时间无声地划过天空的额头
鹰还在空中盘旋，但肯定不是当年那只

2
二十多年了，我坐在童年的山丘上
熟悉又陌生的草木
向我点头。它们肯定认出了我

3
这里有好多蝴蝶
体型各异，色彩斑斓
但没有蝴蝶谷那么多

4
当年我们种下的那些外来的
云杉和落叶松都长高了
而本土的杨树，却莫名地枯了不少

5
曾经忙碌的村庄，变得十分沉寂
而山还是山，水还是水
我打开时间的抽屉，却找不到
我寄存的青春

6
那些古旧的土包里，住着我们的祖先
他们安静、智慧，大慈大悲
偶尔，在夜梦里他们会提醒我
——活着，要有个活着的样子

7
当年的老人们都升了天
我们已替补上场
只是不知道，天上
还有没有空余的位子

8
一阵小风吹过来
草木开始交头接耳
它们嘀咕着什么，故意不让我听见

9
树上的杏儿开始由青变黄
涩是涩了点，但也能吃
小时候，酸涩的青杏真没少吃

10
喜鹊，乌鸦，云雀……
一如既往地繁育它们的后代
烙印在记忆里的鸟鸣
将往事一再提起

11
大胖娃，尕胖娃，三娃，虎娃
老成，录儿，德生……
一个个名字像键盘上的字母
从脑际的屏幕蹦出来
他们笑着、跑着、骂着、闹着……
就是不肯停下来和我说说话

12
听说录儿走了，走的还算体面
自从那年离开这儿，好多小伙伴再也没见过
愿他们生者安乐，逝者已矣

13
村庄深处的那眼小泉应该干涸了吧
我要去看看
它滋养过我口渴的童年
和疲惫的少年

14
黑刺果也快成熟了
一想起它，就有抑制不住的口水……
这么多年，从未改变

15
喜欢在树杈上搭窝的金翅儿
叫的还那么好听

16
偶然发现，庄子里多了好几种鸟儿
它们应该是外来的吧
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它们也不认识我

17
油菜籽也开花了
这香甜宜人的芬芳
早已浸透我的骨髓

18
一群麻雀，像极了“中国大妈”——
行为乖张，所向披靡

19
抱歉，大妈——
我不该那样说你们
大多数大妈，依然可亲可敬
可恶——害群之马

20
好了好了，言归正传——

21
又一只鹰飞过来，巡视领地
它在我头顶飞了一圈又一圈
仿佛在确认——
我是不是这个山里的孩子

22
我——人到中年
坐在衰落的故乡倍感心酸

23
忽地，想起了一场遥远的雪
想起了感冒咳嗽时
阿妈温柔的责备

24
可怜的我的三姐，说走就走了
她走的太过匆忙。那时的她一定很悲伤
一定很恐慌，一定很绝望

25
但愿“那边”没有难产，没有久等
没有苦痛，没有赌徒……

26
望着那个孤零零的坟头
我心如刀割

27
那年，我十三四岁
世故不通，屁事不懂

28
后来，我渐渐长大
后来，故乡成了远方
后来，我成了孤儿

29
后来，结婚生子
后来，一塌糊涂
后来，就到了现在

30
而今，我拎着竹篮
到古泉边打水。一只
不知死活的老鸦嘲笑我

31
生锈的时间，睥睨老屋
坍塌的老屋，揶揄时间

32
我仿佛是岁月的弃儿
再也得不到双亲的疼爱

33
还是说说庄稼吧——
退耕还林后，所剩无几的田亩
再也没有青稞的余地
少量的油菜籽，土豆和麦子
安抚着靠天吃饭的庄稼汉

34
年轻的庄稼人，忘掉了自己的身份
城市的大街小巷都是他们的身影
也就几个老人，死守着空空的村庄
证明——村子还活着

35
小暑将至，骄阳如火
我请求东边的那片云彩
往西边移移

36
一群野鸽子，在天空飞来飞去
仿佛在炫耀它们完美的流线型
我盯住一丛狼毒花
仿佛盯着故乡的遗迹

37
“蜜罐罐”安静地等待蜜蜂的来访
金露梅笑得格外灿烂
苦菜花，开着忧伤的花朵

38
荆棘与藤蔓，毫不留情地
封堵了我上山的路径
我只好绕道而行。一棵
枯死的杨树，无意间帮助了我

39
龙胆花儿还是那么蓝
比天空还蓝。我可不可以
在那里面放养几颗星星
以便来生欣赏

40
土百灵倏然从草丛中窜出来
斜插向云霄，将愣神的我
着实吓了一跳

41
神秘而羞涩的狐仙
忽隐忽现——
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42
一些杂草和词语，从盛夏的肋间
横生出来。它们逻辑混乱
语焉不详

43
绿绒蒿、蒲公英、马莲
和那些叫不上名字的小花
是老天写在大地的诗篇
意象优美，寓意深刻

44
一些不开花的小草
也许另有隐情——
我猜不透它们

45
披头散发的铁线莲
像个负气的妇人。人间
将某些事情搞得荒诞不经

46
望着远处隐约的山巅
我出了一会儿神
也许是几十秒，也许是几分钟——
太阳焦灼的耳光，抽醒了我

47
这时候，我想起了一个人
非关爱情。她有名有姓
缺查无此人

48
我打开一些句子
将光阴垫高一些
让陡峭的世事平坦一点
让内心的扬尘——平铺直叙

49
“人类一思考，上帝就笑了”
但，上帝是谁

50
比远山更远的远处
传来滚滚雷声
但也肯定是雷声大，雨点小

51
午后的阳光，太过毒辣——
人间，别慌
肉身，莫丧

52
口干舌燥时
我想起了另一场雪
想起了火炉上煮沸的
酥油茶

53
我开始怀念冬天
怀念温暖的土炕
和昏暗的煤油灯盏

54
那时，阿妈坐在炕角头
纳鞋底的样子真美
要多美有多美
比仙女还美

55
我揣着中年的焦虑重归故里
沧海已然是桑田
时间的版图上，是回不去的童年

56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
我要到哪里去”
恍惚间，我丢失了自己

57
时光的刻刀
把故乡雕刻成另一种模样
故乡啊！你还是不是故乡

58
“灰条”长得比我还高
肆无忌惮的野燕麦
疯狂而招摇

59
苜蓿细碎的小花
也有汹涌的芬芳
我再一次沉醉于回忆中
无法自拔

60
沙燕儿不失时机地飞过来
跟我打了个招呼
我认识它们，它们也认识我
它们就像我的父老乡亲

61
“大王蛋”（熊蜂）越来越少了
但偶尔也能遇见
是不是，它们也
远走他乡了——

62
天空幽蓝而明净
所有的鸟鸣和细风
都为此刻的宁静加分

63
山上的蚂蚱好像少了很多
不知道为什么
我想知道为什么

64
土生土长在这儿的我
突然，就水土不服了

65
其实，时间并没改变什么
善变的——是人心

66
一只萌萌的小野兔
于三米外静静地盯着我
我也静静地盯了一会儿它
尔后——识趣地走开

67
麦子正在扬花
麦田少是少了点，但依然
有乡风扑面而来的欣喜

68
被农药致残的畸形的植株
顽强地“呼吸”着
那一刻，我居然
对一棵杂草肃然起敬

69
此时，阳光稍稍有点倾斜
但火力仍然十足
脱水的草木，耷拉着脑袋

70.
对面山坡上，一群野鸡正在“浪山”
近旁的草木也跟着起哄

71
上山的云彩下山哩来
下山哩下一场雨来
出门的阿哥庄子哩来
庄子哩看一趟你来

72
上地哩种哈的尕豆儿
塄坎上长哈的家艾
尕妹是鸽子者觅食来
阿哥是鸽虎者抓来

73
好想扯开嗓子
漫一首“花儿”，只可惜
五音不全

74
算了算了——

75
村口开进来一辆小车
匀速，“无声”——
活像是天空自由漂移的一颗小行星

76
整个村庄——安静，死寂
我心里空空的
不着一字

77
我坐在父母的坟头中间
听母亲无声的唠叨
看父亲眼里无边的苍茫

78
时间变得漫长而仓皇
我收拾一下心绪
四处游荡的灵魂
重回肉身

79
无意间，我看见
一株胡麻开着蓝莹莹的花——
它怎么就野生了呢

80
生而倔强的柠条
在结它的种子——
自以为是的蜘蛛
在画它的圆——

81
我对世界没有偏见
两看不厌
世界对我没有偏见
两不相欠

82
悠悠岁月——
偶尔困惑……
偶尔空虚……
偶尔落寞……
偶尔羞愧……

83
佛说：和有情人做快乐事
别问是缘还是劫
阿弥陀佛——

84
我找来一些美好的诗句佐酒
浩渺的人生，须有诗酒花茶
须有红颜作伴

85
写下一些歪歪扭扭的诗行
抚慰宿醉的形容词
写下一些踉踉跄跄的句子
抚慰余年

86
一阵风，撵走了我的诗情
撵走了掌纹里破茧的蝴蝶
枯坐于字里行间的酒壶
灌醉了自己

87
偌大的夏天，能容下所有的雷鸣电闪
带着毛边的太阳雨
修复了一段彩虹

88
我坐在时间的高处
眺望来生。我坐在来生的高处
眺望前世。我坐在前世的高处
眺望今生——今生，无喜无悲

89
时间是青稞
时间是轰鸣
时间是宿醉后的清醒

90
时间丧失了时间
时间毁灭了时间
时间出卖了时间
时间不是时间

91
时间，只是一个善念——

92
唵嘛呢叭咪吽
唵嘛呢叭咪吽
唵嘛呢叭咪吽
……

93
好想失眠一次
用一夜的月光，检省前半生
用所有的星辰，照彻内心
但——失眠哪有那么容易

94
也罢，也罢
乘着还能写诗
乘着还能举杯
乘着还能胡思乱想——
再放纵一次

95
明日，还会有新的鸟鸣
叫醒新的阳光
明日，还会有新的创口
需要消炎、包扎……

96
把时间收回，把思绪收回
把想象和迂回重新装订
把自己找回来

97
十六点四十九分
东边的那片云彩不但没飘过来
而且——烟消云散了

98
时间一分一秒地走着——
我毫无目的地走着——
走着……走着……

99
倦鸟都归林了
而我，将去往哪里

世界那么大，何处是家

100
家亦非家
非家即家

101
老院里的樱桃也该熟了
我要去摘上一些……

102
果核就留在原地吧
它有重生的可能
脚步就停在这儿吧
还有再出发的冲动

103
生活在宿命的废墟里
我却浑然不知

104
我蒸煮着一锅岁月
岁月也蒸煮着我

105
为了一杯美酒
我花掉了十三个铜板
为了十三个铜板
我当掉了一瓶美酒
铜板——该死的铜板——

106
忽地就想到了死亡
她那么公允，那么玄妙
那么令人敬畏

107
时光的美人，早已迟暮
一些年轻的词语
越过道德与智慧——
随处遗憾

108
佛说：这是一个娑婆世界
娑婆即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