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园园,1989年生于黑龙江省依安县。2012年开始从事文学创作,有作品发表在《诗刊》《星星》《草堂》《中国诗歌》《芳草》《山花》《福建文学》等刊物,并入选《中国诗歌排行榜》《中国诗歌精选》《青年诗歌年鉴》等选本。出版诗集《回望时光》《银花戒指》,曾获樱花诗歌奖、鲁藜诗歌奖等奖项。天津市作家协会会员。
岛上日常
岛上日常
在岛上生活的那段日子,是如此美好,现在想来,嘴角都会上扬。
但那段时光也是如此孤独,如果回到过去,好想张开双臂拥抱那时的自己。
彼时的自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总是在海边游荡,像一个夜游神,海浪声是不止息的音乐,响在耳畔,陪伴着那个悲伤的孩子。
那时候,我们如此相爱,常常坐轮渡去小岛上,在夏日的隧道里感受清凉。夹竹桃开得无比美丽,仿佛你的笑容,一道明澈的光亮,涌入我的眼睛。
我们日夜沿着海边的木栈道走,听歌,看浪,提起鞋子,在沙滩上漫步。
吹过椰林的风雨,落在我们身上,多么年轻的风雨,现在经过了谁的青春?
夜行
那时候我们相爱,喜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走出房间,去海边看海浪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礁石,偶尔也在老建筑间穿行,仿佛夜里轻声细语的无脚猫。
夜行,成了我们最大的爱好。我们在深夜里寻找星星的位置,看月亮从月牙到满月再到月牙,看高过我们头顶的棕榈树、大王椰子和榕树。
我们牵着手,呼吸着彼此的呼吸。在夜里,安静得只剩下海浪声和一些可以构成诗的物质。
空气如此清甜,我们抱怨时光过得如此匆忙,舍不得黑夜赐给我们的被白昼剥夺。
夜行途中,我们看过木本曼陀罗绽放的花,似乎解释了那时候我们的爱情,美丽,但危险。
盛夏之歌
夏至只是刚刚过去,温度却一日高过一日,炎热的盛夏,山呼海啸一般汹涌而来。
阳台充满烈烈日光,书桌上的书,即使不翻动,也从书页间释放着股股热浪,散发木质的气味。
从清晨开始的蝉噪,偶尔停下来,但另一处的蝉声又会马上响起来。
楼下安静极了,没有人在院子里走动,平房的红屋顶颜色日益黯淡。
在炎热难耐中昏睡过去,梦到晚秋金黄的银杏树,满眼透亮的纯净,说不出心情如何,没有悲伤,也没有喜悦,只是平静地感受着。
即使在梦里,也感到困惑和疲惫,仿佛没完没了的蝉鸣,将要延续整个夏日时光。
即使在梦里,也没有一个声音能回应我的孤独,为我找到安置灵魂的旷野。
日暮黄昏
日暮黄昏收回了最后一朵发光的云彩,我关上窗户,拉上窗帘,让房间黑得更彻底一些。循环听几首老歌,曲调悠扬。
也许平行时空中,有另一个人,在同一时刻,把自己裹进黑夜之中,一边听歌,一边无法克制自己,歇斯底里地哭泣。
快到南方的雨季了,平静的海面将迎来更多的雨水,棕榈、大王椰子、美人蕉、三角梅,将在雨水中越来越繁茂,像不曾止息的爱,在别处蓬勃生长。
黑暗中,仿佛雨水落在头上的屋顶,风中的防护栏被雨水淋透,噼里啪啦的声响不绝于耳。而后,是盛大的寂静与孤独。
听雨
入夜,下起了雨,这是春天的第一场雨,湿漉漉的雨水味道。
我在窗边的床上躺着,关上手机,放下书本,安静地听雨,安静地呼吸清凉的空气,安静地想想爱过的人,如今是否在另一场雨中,听雨。
此时,已听不到昔日里热闹喧嚷的鸟鸣,连车声也被雨水稀释,只有一场绵绵不尽的雨,下在天地之间,在我与另一个我之间的裂缝,雨水温柔地弥合着哀伤。
你有多久没有静下心来感受一场雨滴落在心田,带来纯净的美好?
你有多久没有好好拥抱虚无的时间,拥抱时间里的虚无?
我在这一场雨中,听到雨滴的对白,下一场绵柔的雨已经在路上了。
中山路记事
骑楼下有很多老店铺,从密密麻麻的游客中突围出去,来到久违的点心铺,买些酥酥软软的糕饼,才算真正来过中山路。
中山路的尽头是海,闲逛中山路是假,穿过沸腾人声去海边吹风看花是真。
海边的扶桑,偶尔可见的山茶花,大朵的花瓣,美艳的美艳,纯净的纯净。我之所以爱着无边无际的海,喜欢海风拂面,花团锦簇,多半因为,我爱你,而你爱着它们,灵动、剔透。
但爱情短暂,人生漫长,海水永远不会停止冲刷海岸,永远有杂乱的藻类和碎贝壳。
爱在其中破碎,生命在其中完整。
台风来临前
周末,天气预报报道傍晚将有台风登陆。
但我实在不想虚度白日里的盛夏。清早出门,徒步到达狐尾山脚下,沿着宽敞的水泥石阶上山。阳光照满全身,热得汗流浃背,走进大树阴凉之处,顿感凉风习习。几只白色和杂色的流浪猫,踩过厚厚的落叶,追逐着同伴的身影。
两面针、美人松、大叶榕,装点着狐尾山,美则美矣。
山中逗留几个小时后,跟着风留在林中小路的脚印下山。
台风就要来了,我去十二楼的天台,收起晾晒好的被子和衣服,满天金灿灿的云,把整座城市映照得透亮耀眼。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经历台风,我的心因风暴而激动,仿佛听到大海进入梦境的潮涌。
登仙岳山
从南方回到北方后,依然想念那里的山山水水,朝思夜想,于是,趁周末放假休息,坐最近一趟飞机,再一次回到久违的南方。
登仙岳山是必不可少的,以前在岛上居住的时候,每逢周末,就会走出家门,经过两条榕树掩映的长街,过了马路,就到仙岳山的一个小入口了。
进山的路有些狭窄,台阶较多,偶尔会碰到一两只鸡在咕咕地觅食,山下还有几户人家,圈养着白鹅。
一年四季都是登山的好时节。从小路进山的人不多,清净,风吹来时,只有叶子簌簌地响动。
走上大道后,会看到一大片桉树林耸立在蓝天白云之下,美哉,壮哉。
我常怀念御风而上山的日子,怀念在山顶俯瞰小岛景致的时光,仿佛一切都静止了,只有轻轻的呼吸声,只有眼睛在微微地转动。
山林阔大,接纳了我的彷徨。
日光宁静,原谅了我的不辞而别。
正午速写
安静地坐在长椅上,看琥珀色的阳光照在我的腿上,工作日的正午,小区没有什么人,偶尔有几个骑着电动车和送快递的人一闪而过。
我长久地坐在这里,听春天里鹧鸪的鸣叫,看家雀成群地飞落觅食,一群白鸽在楼与楼之间盘旋。
除了这一点声音,周围安静极了,飞机在天空留下绵白色的长尾,又慢慢地消散。
我想起一些过往,但很多细节已忘记。我想起一些人,但说过什么也已忘记。记忆涣散,像中年的倦怠,来得如此猛烈。
头顶一方蓝天,锦缎般的薄云慢悠悠地走,午后所见,也将很快被黄昏暮色笼罩。
读书记
打开一本新书,依然看得缓慢。这种缓慢的读书速度从我中学时代开始就是这般,无法一目十行,无法过目不忘。
天气逐渐变暖,玉兰花含苞待放,海棠树也微微发芽。
看一部短篇小说集,书中写到“当你早晨醒来觉得自己一无所有时”,这种感觉,我不仅在早晨有,在傍晚,在深夜,都会袭来,像忽然膨胀起来的气球要撑破我的内心。
黄昏时暗下来的天色,次第亮起来的霓虹灯,枯萎的梧桐树上最后的叶子。
我想起《恋爱的犀牛》中,马路的那句独白“黄昏是我一天中视力最差的时候”,这同样是我的感受。
黄昏冗长而令人感到孤寂,令我多么想在无人处歌哭,在合上一本书的时候,也把眺望留在那里。
在海边阅读
时隔多年再读北岛的《时间的玫瑰》,他写里尔克的部分依然会让我动容。
生活让人疲惫不堪,在忙碌之中,对很多事情的记忆已经非常模糊,但曾有过的阅读感受却比较清晰地记得。
“我上无片瓦,雨水直扑我的眼睛”,以前也曾阅读此段文字,也是一个春天的雨夜,风吹送来泥土的腥气,雨声之外仍是雨声,草抽芽,花含苞。
时间匆匆,很多时候,对看过的书和经历的事来不及沉淀思绪,就要匆匆赶往前走了。
人生短暂,能做的无非是抓住此时此刻,再回馈生活以温暖,以明媚,以热泪盈眶。
春日抒怀
夕阳映照着晃动的背影,金色光芒,让城市披上了暖黄色的外衣。
春日,我想记住此刻夕光下的背影,记住深夜里的手温,记住月光透过海棠落下的斑点,记住宁静地行走大街小巷的时刻,记住河水微漾与岸边歌声,记住米酒与微醺,记住鱼缸的水滴声,记住阳台丛生的杂草,记住摇曳的灯光,记住蛋白粉溶解于水在心间化开的时刻。
即使有一天忘记了,这些朴素的诗篇也会帮助我记住阳光与花朵,记住自己是如何战胜内心的恐惧、挣脱脆弱的外衣,如何一步一步坚持到了现在的。
云烟
在一天即将结束的时刻,回想白日里的事情,有些只是刚刚发生过,就已经记不起来了。
夜晚很安静,远处工地不再施工,没有噪音侵袭,只能听到一点车声和近处邻居的对话。
傍晚从快速道返回时,早春清凉的风从车窗外吹进来。
忽然忆起几年前去某地看一个画展,在迅疾的高铁和拥挤的地铁上,我看完了达菲的诗集,具体写了什么已无印象,但那种外物息音,只有意识和情感在时间中流动,那种感觉,我始终记得清晰。
我不擅长处理生活中具体而细微的事情,不擅长和人打交道。但我正努力去感受这座城市一点一滴的气息和味道,云烟过往,值得回忆和沉淀。
环岛徒步
那年夏天,我们从晚上八点启程,绕着厦门岛徒步十一个小时,在第二天七点到达出发时的地点。
整整十一个小时的步行,全长五十公里,从日落到日出,我们途经了整个夜晚。
那年夏天依旧炎热无比,即使在夜里,星空寂寥,人间也仍是暑热难耐。
我们一路走,一路看风景,谈论我们历经的故事,难忘的时光,爱过也辜负过的人。
在几处补给站停留的时候,我们也没有休息太久,只短暂调整,又再度出发。
深夜徒步需要勇气,更需要热情。
那时候,我们年轻,充满力量,对一切充满好奇,敢想没想过的事,敢做没做过的事。
当清晨的太阳从海平面缓缓露头,到忽然间升起在海面,我们已走在最后一段路途上。
全程五十公里走完,似乎也完成了最后的告别仪式。
绿皮火车
前几天,无意中听到一首老歌——许美静《城里的月光》,不禁想起读书时南北折返,绿皮火车上会反复播放这首歌,而我坐在硬座或躺在狭窄的卧铺上,一遍一遍回味,这样的时光总令我记忆深刻,流动、消逝,像失而不复得的美好,像回到那年父亲和我一起赶火车去学校报到的时刻。
读书那些年,火车载着我,轰隆隆,叮咣咣,碾压着枕木,时间和风呼啸而过,我的许多文字也是在这样的流动与夜色中写就,那些动人的瞬间,令人心碎的短暂性,无爱又无所依托的岁月,任凭城里的月光,照着孤独的人。
我是如何和自己的这种无所依托的孤独感和解的,或者说,如何战胜它的呢?也许是三十岁以后的某一天,当我在卧室听着窗外火车经过的低沉声,忽觉光阴的残酷性,起身,抖擞,去做点什么,抑或压根就无法与内心的虚无惆怅和解,索性带着它,跌跌撞撞,走到了今天。
疏竹之风
进入三月,天气逐渐暖和起来,蓝天白云,阳光晒着春意萌动的悬铃木和白杨。午后闲来无事,独自去家附近的竹园散步,带着赏春的美好期待,拥抱灼灼桃花。
还是太早,除了忍冬青和竹子是满眼暗沉的绿,地上间或看到草芽,一切还是冬日萧索的干枯气息,生命还在沉静,等待时间下达生长的指令。
慢慢地走在石子路上,这一个水泥地块与另一个水泥地块之间,竟有蒲公英长成了硬币大小,在一片灰色中显得鲜嫩无比,黄昏的微光照在石子路上,鸟鸣穿透疏竹之风。
我因未见春日花开,但有意外之喜而感到快慰,风,也令我心湖的涟漪一圈圈温柔地荡开。
悠扬的歌
从有记忆开始,我们在乡下搬了四次家。
每一次搬家,都是一堆杂物,从这里搬到那里,用父亲的话说,都是为了供我们姐妹两个读书,但搬来搬去,我们始终没有走出那个贫穷落后的小村庄。而在时间的流逝中,父亲,在我们刚成年时便告别了人世。
离开校园后,我留在城市工作和生活,也在不停地搬家。
也许是骨子里有离群索居的基因,向往星空与旷野,对居住的地方总不满意,面对车来人往,总有说不出的拒绝和敏感。
春花夏景,秋果冬雪,我在北方和南方之间辗转,像一只孤独的流浪猫,要找到属于自己的花盆,蜷缩进去,不管日出日落、潮涨潮退。
最近又将搬一次家,这一次搬去哪里?我还不确定。但总有一阵风吹响年轻时在海边拾起的螺壳,带来岁月悠扬的歌。
洁白与爱
春节前,母亲从天津回了东北老家。
有三年多的时间,母亲没有回过老家,和母亲相比,我则更久没有回去,大概有十年之久了吧。
老家已没有更多的亲戚,只有舅舅和舅妈,守着那片土地,一辈子种地、养羊,操劳着鸡毛蒜皮的琐事。
我的父亲十几年前就已去世,日夜守着他生前耕耘的那片黑土地。和父亲的别离,令我悲痛了整个青春。
也许这就是我迟迟没有踏上回乡之路的原因。
现在,则更多地担心母亲,担心母亲的身体和精神状态,但愿故乡平原的广博,空旷的犬吠,天高云低,可以治愈我的母亲。
而它们已经在无数次的想念中缓慢地治愈我的心灵,当我只身走进茫茫白雪,世界将给予我更辽阔的洁白与爱。
沉郁的蓝
一到冬天,北方会变得异常寒冷,白日的冷气透过窗缝,一股股地吹来。坐在阳台上读书,手脚冰凉,蜷缩似叶。
寒冷难耐时,我常想起在南方小岛看凡·高星空艺术展。
那时,我坐在大厅冰凉的空地上,湛蓝色的星光落满四周。
“没有爱,我不愿苟活”。
即使现在回忆起,我仍然震惊,满屏的蓝,似一片汪洋,给我震撼和沉郁之感。
花瓣之语
以前,我特别喜欢雨,喜欢在淅沥的雨中,像夜游神一样,游走在大街小巷。
伴随年岁的增长,时间,似乎剥夺了我心灵最后的一片花瓣。
雨夜里的加油站、拥挤的城市辅路,我觉得这座城市太大了,人那么多,车那么多。
雨从车窗滑下来,让人不禁落泪。
莫名地冷,打了个寒颤,似乎回到那年佳木斯的冬天,我躺在人文学院楼前的空地,躺在一片皑皑白雪之上。
内心的溃败,有时只是在某一个瞬间。
“头条诗人”总第876期,《散文诗》2023年第9期
创作手记:回忆塑造了现在的我
周园园
33岁这一年,我失业了。失业来得猝不及防,让人一下子空了,生活空了,心也空了。之后,我生了一场病。吃不下东西,但很饿,又得勉强自己吃下一点,吃了东西后嘴巴苦、肚子胀;不下楼走走,感觉全身肌肉已萎缩,便下楼去吹风,走在半路,却又无论如何也无法坚持着再多走几步;坐在书桌前读书感到疲惫,看看手机视频又觉得眼睛疼、虚度光阴。那段时间,我就在这种病态中度日如年。
当一切都缓慢下来,当终于有了一点空闲时间,生活才显露出它的残酷性。倦怠和迷茫,孤独和哀愁,成为那段时间的主旋律。我深陷其中,无力改变,苦不堪言。
白日里,听着窗外喧嚣的车声和春日里的鸟鸣,还算容易度过。从黄昏降临,黑夜袭来之后,仿佛另一个自己现身,与我进行思想和身体的激烈搏斗。
每当这样的时刻来临,我便像鸵鸟一样回到记忆中寻找安全的归宿。我就是在这样的情境中写下了这组散文诗,所描摹的,大体是我在南方小岛上留下的痕迹。
大海、浪花、礁石、热带植物和一个可能存在又好似不存在的爱人,是那时生活的几个关键词。我一个人在南方小岛过着近乎流浪的时光,一有空,就会去徒步、爬山、看海、发呆和遥想,经历过17级风力的台风天,经历过连绵数月的梅雨季节,也经历了酷暑难耐蝉鸣阵阵的盛夏。
现在,我为那段岁月找到了我所认为的最好的记录方式,我也为现在的自己找回了一丝勇气和信心。
置身于伟大的风暴中——《岛上日常》读札
育邦
保尔·瓦雷里明白在“纯诗”之外,还有一些诗的素材存在,它们可以生长出一种新的文学样式——散文诗。而事实上,在此之前,诗人们就开始了散文诗的创作,并结出令人惊异的作品之果:波德莱尔的《巴黎的忧郁》、兰波的《地狱一季》和《彩图集》、洛特雷阿蒙的《马尔陀罗之歌》、马拉美的《白色的睡莲》等。正如《巴黎的忧郁》的副题所言明的那样,散文诗是“用散文写就的小诗”。于散文诗而言,散文是外表,是形式,而诗才是其真正的精神所在,是本质,是灵魂。阅读散文诗,有时我们就必须爬上植被繁茂的山冈,隔着树林和草地去感受并不直接袒露在外的岩石之美;有时我们得经过蜿蜒曲折的溪水与大川,去品味体察水的清浊与冷暖。散文诗的创作往往是随意的、偶发的、即兴的,它可以是故事、小说、寓言、格言、随笔或日记,但却又不能仅限如此,这些元素可以成为它的一部分,唯有诗是不可或缺的。
散文诗不是文章,它站在文章的反面。但它可以归属于片段写作,这是一个庞大而充满生命力的写作场域。帕斯卡尔的《思想录》、维特根斯坦的《文化与价值》、孔子的《论语》、纳博科夫的《微暗的火》、卡夫卡的箴言、佩索阿的《惶然录》、圣-埃克苏佩里的《要塞》、罗兰·巴特的某些作品、齐奥朗的所有作品……这些伟大的作品是都可以看作片段写作的。散文诗中的杰作也理应加入这些伟大的作品行列。譬如,圣-琼·佩斯,散文诗王国中具有相当权威的国王,他的作品根植于散文诗的土壤上,他的散文诗亦成为片段写作中的一朵璀璨耀眼的鲜花。
《岛上日常》的作者周园园本人是一位诗人,在诗的意义下,她完成了作品的孕育与生长。作品是属于诗的。这组散文诗是围绕叙述者在南方海岛生活的关键词而展开的:大海、浪花、礁石、热带植物和一个可能存在又好似不存在的爱人,这些印记对于诗人是重要的,她在岁月的浪花中看到往昔的存在,也为“现在颓唐的自己找回了一丝勇气和信心”。亦如菲利普·拉金说的那样:盲目的印记仅一次性适用于一个人。
《岛上日常》中的叙述者“我”是北方人,但南方的生活不停地涌入她的世界,她在北方和南方之间辗转,她丧失了自己的故乡:无论是地理上的,还是精神上的。“老家”对她已失去意义,但她仍期望故乡能够治愈她的心灵,“当我只身走进茫茫白雪,世界将给予我更辽阔的洁白与爱”,与其说皑皑白雪可以给予叙述者以“洁白与爱”,不如说白雪将洗涤她童年的悲哀与羞耻。小时候,父亲带领全家人搬来搬去,都没有走出那个贫穷落后的村庄。长大了,由于“向往星空与旷野”,她开始不停地搬家。她在寻求一座身心的避难所,她“像一只孤独的流浪猫,要找到属于自己的花盆,蜷缩进去,不管日出日落、潮涨潮落”。但现在,她无法确定这一次到底要搬向何处,她怅然孤寂,她失去了自己的工作,在虚无中“度日如年”,内心却响起海边螺号的响声、海浪优雅而低沉的歌声。人世的忧伤如阵阵海风,从那座南方岛屿刮来,传递给那些缄默的人们——他们与陌生的叙述者同命相怜。他们被称为读者——没有面孔的虚拟存在,此时,我也正是“他们”中的一员。
在岛上的日常生活中,还隐藏着叙述者的青春与爱情。在岛上,叙述者看到了凡·高的星空——那些沉郁的蓝色苍穹,在蓝色大海的怀抱之中,她渴望爱——“没有爱,我不愿苟活”。“那时候,我们如此相爱,常常坐轮渡去小岛上,在夏日的隧道里感受清凉。”“那时候,我们相爱,喜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走出房间,去海边看海浪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礁石……”“我们牵着手,呼吸着彼此的呼吸。”但在夜行中,叙述者隐约感觉到他们的爱情像“木本曼陀罗绽放的花”——美丽,但危险。我们也会在字里行间感知爱情的幻灭,爱情短暂,人生漫长,叙述者面对永恒的大海,“海水永远不会停止冲刷海岸”,获得一种生命的领悟:“爱在其中破碎,生命在其中完整。”也许,他们经历了一夜的徒步环岛之行而完成了“最后的告别”,他们无可避免地要分开、别离,叙述者平静地讲述着这一切,抵达她生命中的寂静时刻,她重返她的黄昏,“黄昏是我一天中视力最差的时候”(《恋爱中的犀牛》),在此刻,她想哭泣,把悲伤留给黄昏,也留给无尽的大海。她也尝试在阅读中重建自己的生命,里尔克的一句诗——我上无片瓦,雨水直扑我的眼睛——在那脆弱的时刻击中她的灵魂。
叙述者的视觉是向后的,是面向自己的过去。若干年前,在风雪和时间之中,绿皮火车载着叙述者从北方来到南方,来到了《岛上日常》发生的空间里。绿皮火车本身就是一种象征,一个慢时代的符号,一列开往往昔时光的列车。绿皮火车通往蓝色大海旁的半岛,它连接了南方与北方、海洋与大陆、贫乏与葳蕤。在南方雨季中,她认识棕榈、大王椰子、美人蕉与三角梅,当然,还有一个隐秘的爱人,它们“将在雨水中越来越繁茂,像不曾止息的爱,在别处蓬勃生长”……而现在,她在北方城市里,听雨,似乎听不到喧嚣的鸟鸣、爱人的心跳,“在我与另一个我之间的裂缝,雨水温柔地弥合着哀伤”。雨水使叙述者明白,她的身上有两个“我”,他们之间有着多么隐秘的链接与可怕的裂缝啊。
叙述者践行波德莱尔的创作理念——让灵魂抒情地运动起来,让文字随梦想而起伏。在日常生活的激流之下,我相信叙述者必定经历了些许蚀骨铭心的事情、悲伤而至暗的生命时刻,但她却是节制而冷静的,“没有悲伤也没有喜悦,只是平静地感受着”。
诗人里尔克不断地旅行,不断地告别,漂泊成为其宿命,他吟咏道:“我认出风暴而激动如大海。/我舒展开来又蜷缩回去,/我挣脱自身,独自/置身于伟大的风暴中。”而叙述者的内心也“因风暴而激动,仿佛听到大海进入梦境的潮涌”。同样,时代将叙述者置于“伟大的风暴”之中,浩瀚的大海既是她永远的散文诗,也是她精神上的故乡,她将从这里析出更多的诗——生命的结晶体。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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