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之歌（组诗）

星星

你拼命地缩小又缩小

你寻找一切可能的机会，让我们看不见你

你总是在颤抖，颤抖，颤抖

仿佛做了多大的错事

战战兢兢地乞求着宽恕

你离我们如此遥远，是不想沾惹

人间的是是非非吗？

你如此平静，从来不辩驳

不倾诉，不呻吟，不叹息，不呼喊，不诅咒

不歌唱……

我们抬起头来才能看见你

在短促的一瞥中，我们对你有太多的误会

我们必须像凝视情人一样

久久地盯着你，你梦幻般的光芒

才能像闪电一样击中我们

鸟巢

我们需要在鸟巢散发的光芒中

获取一种力量。我们需要天空弯下腰来

倾听一只蜗牛在仰望鸟巢时

发出的叹息声

太阳和月亮轮流潜伏在鸟巢里，悄悄地

给幼鸟喂食一些神话

村庄在对鸟巢的模仿中

愈来愈矮，它把自己隐藏在麦子和高粱中间

河流焦急得忘记了说话

一条路已俯首思考百年，它偶尔抬头

望一望鸟巢，它想和一只有思想的鸟

讨论一下大地上的路和天空的路

哪一条通向永恒

永恒？树叶首先笑出声来

艾蒿和酢浆草轻蔑地摇了摇头

一只归巢的鸟儿看看天空，又看看大地

转身抚摸它的孩子

仿佛这抚摸才是永恒

夜

夜从我们的躯体里钻出来

夜在大地上翻滚、匍匐或者跳跃

它有时撕心裂肺地叫喊

有时是一种决绝的沉默

宛若一块刀枪不入的铁

我们无法估测夜与万物的关系

温情脉脉的抚爱？冷漠或者遗弃？

一切皆有可能，正如人

不断变幻天使与魔鬼的角色

夜本身不是黑色的，它像古代的女侠

喜欢披一件黑色风衣

它有金黄的头发和柔白的肌肤

它的内脏是五颜六色的

像米罗或者亨利·马蒂斯的画

有时候，夜是一个颤颤巍巍的老人

这个孤独家族的族长

在大地上摊开无边无际的仁慈和宽恕

——柴垛后面的疯狂，起义者密室中的愤怒

一个诗人的咳血

篡夺王位的密谋，劫贼的恐惧和兴奋……

夜是一块冰，它冻结我们

夜是一团火焰，它燃烧我们

我们娇弱的肉体在夜里断裂、破碎

又重新组合。我们在每一个黎明

面目全非

青蛙

无论我站在哪一个角度

你的目光总是在盯着我

我感觉自己是站在被告席上的犯人

内心的幽暗、怯懦、丑恶

被法官一眼洞穿

我的行走如此笨拙

你以一种杂技演员般的蹦跳嘲笑了我

仿佛你愿意，你就能轻而易举地

跃过饥饿、孤独、灾难……

你卧在草丛里时

就是一棵安详的车前草

你突然纵身一跃扑入湖水

比一条蛇还要敏捷

但是……但是……邪恶总是比天真更有力量

你在蛇口里绝望地呼救时

我的心一阵抽搐，随即用恐惧

蒙上双眼，塞住耳朵

你被煮熟的身体是鲜美的

在这之前，你经受了最可怕的酷刑

——砍头、抽筋、剥皮、开膛挖肚

我向天空摊开我的双手

上面沾满了你的鲜血和悲痛

我发现了你冷冷目光中的

一丝怜悯。当你从一张巨大的荷叶上

跳进我浑浊的生命

忏悔和赎罪这两个词

像蝴蝶的叹息。我以你的姿势

卧在草丛里，等待着命运的引领

蚯蚓

你蜷曲，匍匐，以最卑微和恭顺的姿势

向一切强大的事物献媚

即使你的身子被砍为两截

你不怨，不怒，不咒骂，不报复

你以巨大的伤痛和屈辱

创造了一个上帝也目瞪口呆的奇迹

——你断裂的两段躯体

全都复活了，并且迅速成长为

两个完整的你！

但两个的你依然蜷曲，匍匐

恭恭顺顺领受各种伤痛和屈辱

你用怯懦喂饱所有的恶

它们越来越威风凛凛

它们上天入地，争相扮演着

救世主、阎王、皇帝、霸主、英雄的角色

土地是你唯一的庇护者

但它一直在宣扬逆来顺受、与世无争的哲学

也许你是它最忠诚的弟子

在洪水、毒日、火灾、冰雪轮流称霸的世界上

我该向你们含垢忍辱的品质致敬

还是该疾言厉色地呐喊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你们

抑或痛心疾首地叹息一声

唉……

石头

石头也有它的一生

比永恒短一点。石头在舞蹈

它微微扭一扭腰

一万年过去了。石头不喜欢说话

它一旦开口，一个朝代就结束了

石头的全身长满眼睛

它看见蛇的怯懦，稗草的狂妄

乌鸦的美和善良，太阳的居心叵测

天空对大地的嫉妒和敲诈

它用冷峻的神色发出暗示

但我们像烟雾一样轻浮和愚钝

所以我们是多灾多难的

石头不怜悯，也不幸灾乐祸

它用它身上的伤痕告诉我们

一切都是命运

而蛙和蝉依然一刻不停地

在天地间宣讲真理

一条蜥蜴焦急地窜过窄窄的石头缝

石头来不及叹息一声，时间的冰雹

突然把蜥蜴砸进泥土

疲于奔命的风昏倒在石头上

石头救活了它，它拍拍翅膀飞入遗忘和虚荣

它是大地之神的骨头

我们无法想象它断裂时的天崩地陷

山峰和树木都肃立祈祷

愿石头安宁，万物安宁，天下安宁……

月光

这柔情和忧伤之光：仿佛一条白蛇

和一个书生的恩怨

两只蝴蝶单薄然而宽大的翅膀

是哪位女神用乳汁喂养着天下万物？

孩子们抬头仰望

发现天空一颗硕大的泪滴

快要掉落下来

一个行走在月光下的人

用月光涂抹一下伤口

他就开始像鸟一样飞翔

一头想要啃咬月光的野兽

被月光引入一座教堂，脱胎换骨

草地初吻般的惊慌

使一条河流迷失方向

升腾而又飘散的情意在努力发出声音

它要唤醒背叛、死亡

还是救赎和永生？

这时湖水和灵魂正在交流

并且悄悄地告诉云彩、树木、夜鹭和蛐蛐

它们从一些晃动的影子里

发现了月光的卑微和神奇

地平线

它一直在往后退

它和我们保持着一个永恒的距离

它的神秘，它的不可接近

它永远置身事外的超然和冷漠

赢得了我们的敬畏

它身后的世界

以冥想和幻觉的方式诱惑着我们

我们出发——永远只有出发

没有抵达。它不说一句话

其实它说了无数的话

我们没有听见，或者假装没有听见

我们站在高处看它

我们使劲地擦自己的眼睛

想把它看个清楚。我们举起望远镜

它似乎离我们很近

又似乎离我们更远

它作出要捆绑世界的样子

事实上，这条虚无的绳索

许多人心甘情愿地被捆绑

也有人在甩开它

用高山或者大鸟的翅膀剪断它

用太阳的火焰焚烧它

它告诉我们，天和地是可以连在一起的

我们不反驳也不赞同

我们要去天与地的连接处看个究竟

哪怕我们走一生也走不到那里

我们还是要不停地走

流星

像一个少年燃烧着扑向爱情

我听见了火焰滋滋作响的声音

我听见了一种痛在呼啸

你在挑战整个宇宙的秩序

所有对你命运的周密策划

你一概拒绝，你只服从

灵魂对你发出的命令

喝彩，诅咒，起哄，叹息……

在你眼中只是飘来飘去的云雾

你不看任何人的脸色

天空的挽留或者恐吓

比嫦娥脚下那片坠落的花瓣

更加微不足道

你在天空舞蹈。用你的热血舞蹈

用你的死亡舞蹈

你不需要观众

但天地万物争着当你的观众

一刹那，连天空也屏住了呼吸

我看见无数星星在颤抖

它们中间没有一颗敢学你

为刺穿无边的黑暗

纵身一跳

你在瞬间消失了踪影

只剩下顾影自怜的月光

悲哀而绝望

瀑布

溪水或者河流

被大地宠坏的孩子

它以为只要太阳不像铁锤一样砸下来

它就能跑到天与地的连接处

去会见上帝和神仙

宛若电影剧情出乎意料的转折

它的突然坠落

让红松、冷杉、松鼠和红尾鸲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它惊叫、呼救、痛哭

它优雅傲慢的贵族子弟习气

在岩石上跌个粉碎

它的羞愧，它的忏悔，它的痛

却成为一道人人点赞的风景

它像一个得道者那样幡然醒悟

它学会了向身边的小草和蚂蚁鞠躬

和一个衣衫褴褛的落魄者握手

给一只被狼咬伤的野兔包扎伤口

假若它再一次跌落

这命运的奖励——哪怕以惩罚的形式出现

它笑着接受。它流的泪，流的血

都是代大地在流。它不在乎自己

此后渗透进泥土，还是蒸发到空中

或者消失于一个偶然的事件中

胡杨

沙漠紧紧依偎在它身上，像依偎着

一个忠诚而又勇敢的情人

但它内心的惶恐只有一条沙蜥察觉

它悄悄流出的泪水

被蝙蝠用柔软的夜色擦干

它使尽全身的力气，把沙漠的金黄

太阳的金黄，人的骨头中的金黄

刷在自己脸上，同时也刷遍

自己的动脉和静脉，肺叶和心脏

在梭梭草的呼唤声里

它迈开脚步前行。它想把早晨——

这个可爱的婴儿，托骆驼带进一部史诗

它的祖先和人类的祖先

隔着一千个地球在交谈

塔里木河是一个性情古怪的翻译

顽皮的时间喜欢在它怀抱里做梦

严寒和酷暑这一对魔鬼兄弟

在它身边举行摔跤比赛

它像一个智慧长者呵呵一笑，用几片落叶

安慰一下它们的虚荣

一只沙鼠和一头秃鹰

从不同方向挑剔它的姿势

但它的任何站立都是站立，它的倒下

是另一种站立

当沙尘暴挑衅它三千年的尊严

它像狮子一样舞蹈，像上帝的使者

说出生存与死亡的秘密

企鹅

三千万年前那只最漂亮的企鹅

要来跟当代最伟大的摇滚乐手相爱

一脸忧郁的艺术家——南极大陆

用冰雕刻了十万个失恋者的群像

企鹅永远在肃立默哀。它们穿着

整齐的丧服。它们行走时忧思重重

它们只在童话中笑，在孩子们的想象中

可笑地飞翔。它们的天空在它们身体里

它们像人类一个与世隔绝的族群

憨厚与天真就是它们的翅膀

所以它们飞不起来，它们也不发明

气球和飞机。它们相信海水的广阔与仁慈

要飞，就在海水里飞，就在

时间中飞，就带着南极洲的寂寞飞

“头条诗人”总第872期，《上海诗人》2023年第5期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蓝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