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葬歌（组诗）

  
文／马志高（陕西.）

1
我的出生，就决定了我是一滴晨露一阵秋风
其实，称我为人，是对人的侮辱
称为某个东西，已经是一个很高大的称呼了
首先，在娘胎就拳打脚踢母亲的腹部
出生时
又狠狠地扯动着母亲的子宫
只为我这讨厌的贱命能够幸临于红尘
亲爱的土地啊，对不起，给你增加了一份沉重的脚印
洁净的空气啊，对不起，我呼出的气味污浊不堪

在岁月的母体上行走，我没有善待母体
掘进母体深处，淘金淘银，挖铜挖煤
甚至石头，也要捣碎，让它们沦为人类的垫脚石

在岁月的怀里，岁月把我带进了日暮的黄昏
黄尘漫漫
立在西山上的影子绰绰
是不是为我唱挽歌的人，哨音尖厉

在我死亡前
我必须给我的儿子们留下遗言，告诉他们：
带着祥和的笑，随众送我到山上
埋我三尺土地，你们当把感激的目光送给盖在我身上的潮土与晨光

我们来自土地的芽孢，我们必定要归依土地

2
生命无常
也许今晚
或许明天、或许后来的某一个时辰
肉体里的血液突然停顿了奔流
遍体的骨殖森如冰窟

亡故的肉体总需要一块土地啊
需要一块干净的土地
寄养肉体与骨殖
它们的未来
是灵魂的放飞地
比如野草年年为坟墓繁茂
野花招来蜂的飞翔蝶的梦醒
树木逐渐高大
鸟雀自由往来地飞
虫虫蚂蚁自由地爬行
作为之后的永恒归属地
我还要给我的后人留下遗言：
你们不用前来为我走坟，学会遗忘
我这个曾经为世人间的老东西
就算你们踏青时偶尔想起来
也毋须瞻望
你们只管把怀揣的一些梦想
赠给那些蝴蝶赠给那些鸟
让它们自由山野里的飞行
就算秋日去赏桂
也要怀揣对自然的感激
行步当轻
林间有蝉鸣，有秋月留下的素颜
还有
保持肃穆，每一块土地都有忠骨

当然了，我尚在人世
既然为大地的子民
主啊，我在等待
奉您召唤
我今世的无常
是为来世的约定埋下的葡萄蔓藤
一个长发姑娘
亭亭玉立村子中央
手里织着一件毛线
那一定是一件男式的立领毛衣
那是我喜欢的款式
姑娘的不远处
几只白色的山羊
云朵一样飘在她的身旁

3
早在多年前
我的肉体已经不属于我的灵魂
直停停地躺在木板上
头北脚南，面向西
我的过恶太多
合住双目合住口吧
自觉地伸直两手置于臀下
并紧了双腿两脚
请白色的布带将它缚住

这双手双腿，做过恶
用力踢过女人的头部、腹部
拳打脚踢踢了多少不敢还手的胆小者的身体
用白布盖住我的身体吧，尤其脸上
包括头发以下，严密地苫盖着
对于一个善终者
他们不好意思面对活者的念叨
他们觉得自己活着的时候做的不够好

被恶毙的人
如果良心尚存，怀一丝愧疚感，尚存善念
来世的路上还有一丝微弱的灯盏

善者无常，将于天空之下
有洁白的云朵托着一块香木
让无常的肉体置放其上

香木之上
从不容一具恶魔的肉体停放

4   
洁净的流水，从发丝到脚板的中心
散至脚趾，三遍的冲洗
亡人啊，已经知足
活着的时候，尘世的尘嚣甚上
到处都是肮脏的事物迎面扑来
比如病毒，泛滥成灾
比如疫苗，针眼里的闪着泪花花，为人类的未来而泣涕
比如核酸，撬开红唇白牙的棍棒棒堆积如山
这都是金条的象形，它不属于我
不属于像我一样所有的草木

病毒不算什么
针头上的泪花花在给未来默哀
撬开红唇白牙的棉签变成了堆积如山的金条
也不算什么
比如一些人握着大印，而大印的周围腐臭的弥漫，最是可怕

我的阳世，做过的善，泛陈可迹
比如，饥荒的时代，在厕所里捡了五块钱，没有交给老师
我带着骨瘦如柴的身体，挑着比我身体重的河卵石。
这五块钱可以买一个成年人七天的劳作
可以安心于那所青砖老瓦的学校，在那里
可以读半个月的汉语拼音而暂不焦虑
啊，
我们，
哦！


5
做过的恶，后怕后悔，每当忆及，涕泪交加
用柴棍打过父亲的腿
砸坏了父亲睡了几十年的老木床
大声地呵斥过老母亲，并与她拒绝言语
更早的时候，春走冬归
一年一年的把她置于孤独
更加可恶的是，效仿关云长
演绎江湖风云录
关云长没有为义气身陷牢狱
他只身陷曹营
曹操用锦衣美食壮哉他硕长的身体
用美酒佳丽供他花前月下
我可笑的行为，让父亲焦愁而无常
让母亲以泪洗面垂泪西望
让妻子提前五年进入闭经期
让年小的孩儿过早的明白唯打工方知柴米油盐的可贵
我的行为
给江湖一份无名的传说
给熟悉的人一份可笑的谈资

我的可耻还在于放纵自己的情欲
与人媾合的死去活来
还有我可悲的善良
我软弱无能的表现

洁净的水流，你应该像刀子一样，对我木然的身体刮毒一样一寸一寸地刮过
让水流之力如锥一般冲击
我知道，一旦做下了恶，如饮下去的毒，经肠胃，入脏腑，渗肾入脾
纵然千刀万剐，流水如瀑，焉能洗涮这浸入膏肓的无耻

6
也有善念一闪的时候，那不过只是一滴晨露
与一声鸟鸣比，根本无迹，与萤火虫比，模糊无影
它是垂在风里的一粒灰
而恶已经遍地狼烟
纵有的点滴善为
是虚伪，是可笑，显得无耻

一罐清水当头挂
淘洗不去今世的污秽
皮纸包裹的恶严严实实
在洞若观火的主前
被烈焰昭然

流水下让左右手互搓互洗吧
千万种事物必须经过人类的手
干净的与肮脏的
隆重的日子里
必须肃穆，必须郑重
既就是三捧清冽的水
也是洁净一颗朴素的虔诚
提起右耳濯水三把
提起左耳濯水三把
还有眉毛眼睛
濯水三把
耳垢若积的太厚
听不见呼吁的声音，听不见呐喊的声音，听不见诉求的声音
眼睛若失聪
看不见城管脚踏贩夫走卒的秤杆
拳打卖甘蔗的老农
失踪的少年失踪的密码
耳与目一旦完全关闭并塞住
贪脏枉法者更加放肆
贪官污吏如蝇如蛆，干净的土地上爬来爬去
他们知道自己身体上的臭，他们中有的乐乐然
也有的被迫的臭，戚戚然，抱着恐慌，睁大眼睛望着断头刀的逼近
普通的人们捂紧嘴巴
他们知道，把痛苦喊出来无及于事
印把子追逐权力与金钱与女人
如果给它们使用“梦想”这个词
那是对伟大的汉语无情的侮辱

濯水三次将左右的脸清洗
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
干净的脸属于一个人的尊严
一个脸都不要的人，自认为了天经地义
放荡不羁的反人类，认为了自由
他们的将来
晦暗无气，病魔缠身

把脸看做生命一样重要，这脸上总是擢耀着光彩，照着自己，照着别人，照着后世，照着后人
默祷吧，为自然的伟大永恒
默祷吧，为天空下拥有众多的干净的脸


7
我的亲人，我的朋友
为我报丧的至亲去了你家的门口
他去请你啊，请你们
参加我的葬礼
有扰了你们正常的生活与工作
这是我最后的一次麻烦你
我惭愧啊，我抱歉！
活着的时候，没有帮到你们
现在已经无常
从此更是不能身体力行的去为你们做点什么
请主宽恕！请你们宽恕！
请你们移步前来，我的丧事简单而无声
不给你们香烟抽，不给你们烈酒饮
红酒啤酒黄酒，只要是沾着酒字的饮料与饮食，都不给你们
只允许你们食牛肉、食羊肉、食鸡肉
这些食草动物，它们活着的时候没有过恶，它们的肉是干净的，它们的骨头熬出来的汤是营养的
还有各种新鲜的蔬菜供你们食用

亦不击鼓敲锣吹唢呐
亦不放炮不烧纸不燃烛表
这些太闹
对于无常者，肃穆与庄重，是对亡魂的尊重
请你们来，看看我这个人在最后的日子里，是落荒而逃，还是安祥着而去

活着的时候与外人争，与自己的亲人争
与自然争，与自己的情绪朝夕相争
你们该看看
这永远的睡着了的人，与活着的时候有什么区别
是的，我应该安详的归于土地
尘世上的爱恨情仇
与拼下来的家财万贯
将永远的把我遗忘
只是我的埋体
最后一次昭示于我的亲人们
昭示于阳世


8
踩着别人的肩膀
得到了虚伪的权力
得到了不义的财富
得到了虚荣的女人

寡欢的笑穿过头顶三尺
站在三尺之上
看着被踩的肩膀
望着那双祈盼的眼神
高处的声音凭空而来：
滚吧，小心有石块落井，砸你个万世无疆
从十八层地狱传过来的笑声胜过厉鬼的声音

被冷风浸过的笑让地层披上一层冷霜
人间鼓起一个又一个毒瘤般土包
肩膀抖动。肩膀：
你踏着我的身体往高处，是我心甘情愿
我的身上布满了万千双眼睛，流露出万万千千殷切的祈望：
世上苦难者万千，无助者万千，为民请命者有几
可你，可你，可你啊
委屈善良者给予资助的人
庄严的法庭丧钟凌厉，为你们而敲啊，为那些夺民食者的人而铮铮鼓鸣

不齿的手段遍及世道
无耻之徒横行
不劳而获的丑陋
绫罗绸缎对他们不是稀罕之物
享用尘世过多的繁华，穷尽奢侈
我们后代的将来，是不是将捧着枯土哀哀哭切
留下，留下些福分给我们的后世吧

五十万打造屁股
裤裆里晃荡出几多妖媚上司的风情
勾搭青壮者，石榴裙下排队送欢
国库的钱，纳税人积聚的锱铢
手握权力，脸施粉黛
腻子般刮上去，精描细画，却是越来越厚
不是为遮掩羞愧之色
羞愧的意识从来没有在他们的内心有所闪念
只是为遮掩庄重的权力之眼
遮掩庄严的法律映射的剑芒
还有
人民的眼睛——如水般澄澈，如雪般亮堂
也柔软
柔软的目光落入大印，生锈生斑
众多的泪花落入大印，就是滴穿的力量

我不曾想这些
手握一把地爪种子立在门口
观察可有埋下种子的地方
我的老家，叫马家坡的地方，似乎找不到一粒种子的安身之处
一条土路，路边杂草丛生
把种子们安于路边的杂草堆里
大路朝天，各立一隅
各自的命各自修行

生长于土地，死亡后的植物，毋须任何仪式，任自身一块一块的化为朽土，把腐植质留给了土地
不像我
必须以一个民族的习俗
用三层白布裹着我亡后的尸身

活着的我，并不稀罕锦衣绸缎
我之后的葬身地，请我的后辈
悄无声息的埋进杂草丛里
这是最好的天堂
丛生的野草清新
遍地开的花朵香味贯传山川
它们都很诚实
它们把香把花粉提供给蜜蜂与蝶
再传给同类植物，从不越轨



9
我披着一张人皮
装模作样混入人世
结果被狗的吠声
惊于黑色的幕帘后

任脚板底怎么用力
擦不去被株连的影子
我的罪孽深重
无心之过亦可饶恕
有心之过亦不饶恕
主啊
企盼你按照规矩办事
不用手下留情
你惩罚我吧
给我这犯贱的肉体以鞭挞
经声绕过黑木大梁
不用为一个有罪的人浪费经音
他今世留下的债务
让他来世为牛为驴为马
大片田园多么可惜的荒芜着
石磨孤零于荒村
大路上尽是冒着黑烟的车流


10
为什么求主饶恕
那些
悍然发动战争的人
误国者叛国者
贪脏妄法者
贪污腐败者
拐卖妇女儿童者
闹市行凶者
主啊，请你行使最严厉的惩罚
他们的鼻子喜欢为腐臭而呼吸
他们的眼珠围绕着金银与美色
纵然打进十八层地狱
也不足以抚平人间的凄惨悲怆

那些小恶者
主啊，你也不能饶恕
酿大祸者往往也是那些奸佞者的使然




11

我静静的躺在长形木匣中
肩膀感受着魂之轻
我活着的一生灯草般轻
没有官袍加身
没有巨额财产入卡
没有响亮的名字气贯山河
惟一的一点重量来自灯草
送埋人的脚步沉缓
没有沉重的鼓敲没有悲伤的唢呐
我的一生都是活在喧嚣的尘世
各个脏器插满了从声色里射进去的尖锐的刺
亲人们用肃穆送我入土
这是对一个亡者最高的仪式
不撒纸钱
如果有飞起落下的火纸
对我来说只是虚妄的谎言
不用鞭炮开路
这容易惊到了我的亲人
十字路口
我的爷爷奶奶，我的父亲，我的二哥，我的大妹，他们立在风口
他们与我一样，讨厌污浊的空气与嘈杂的红尘
先后归于自然，安静详和

肃穆是对亡故的人最好的尊重
只有自然
从深处传出天籁之音
溪水与浪花互相敲击
鸟旋转于天空唱着远古的歌谣
风弹树枝，和鸣的声音满是忧伤
路边上的花草噙着晶莹的碎珠
为归于自然的灵魂，含泪迎送



12

一条长土坑经幡其上
一袭白帽依地而立
我的肉身，我的灵魂
将与这方土地亘古永恒

我活着的亲人们啊
忍住你们的眼泪
你们的生活悠长
不必哭泣不必悲伤
我的一生是枉活的一生
没有为你们谋得一顶官帽
没有为你们挣下惊世的财产
我平庸、碌碌无为于人间
惟一的留下
是干净的名字


13
无常的亡魂正在游历大自然
带着白色的山羊
与黄色的牛与红冠芦花鸡
流云驾着风，光追着影子

为无常者寻觅永恒的地
新坟旧坟，坟墓端正，四周肃穆
坐在坟墓边
亡者的后人坐在坟墓边
头上围着洁净的白色缠巾
经文从喉咙里流出来
念给亡人，也念给活着的人
劝人仁义向善
对于阴阳两世的人
都是最美好的问候
慈悯平安、吉庆
送给活着的人身上
送给亡者来世的路上
送给人类的身上
坟墓边响起了赞歌
赞歌亡人活着的一生
光明磊落，济困扶弱，正直善良
也唱给活着的人
向善向真向诚
向着自由的自然的人
愿接受那些倡导者，让生命以纵横的姿态活跃世间
让灵魂轻松的出窍于宇宙，飘飘荡荡无拘于没有罪恶的羁绊




2022年8月4日／壬寅年7月1日完稿
2023年3月23日／癸卯年2月2日修改


作者简介：马志高，男，回族，农民，陕西旬阳人，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作品散见文学期刊与各类选著。获第一届国际诗酒文化优秀奖。2019～2020《中国诗人》微刊年度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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