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士们

献给那些在哈尔滨生活过的女性。

　　　　　　　　　　　　——题记

赵一曼

七岁时，烈士馆初见她的照片

容貌端正，肃穆，有超凡之气

一种隔世之美，好像生来

就和庄严的事情相关

她的传说，已近于神话

 “密林女王”红枪白马

当年的报纸，称其为“女匪首”

清秀，文静，气度凛然

有人在马上、月在中天的震慑之威

没有自由，她自己就是自由

遍体鳞伤，气息奄奄的赵一曼

散发着奇异的气场

她能让那些对她用尽酷刑的人

面对她，也尊称：女士

如此出色的人，命运

给她的时间却太少。命悬一线

依然有一种光芒，让人相信

这乱世之上，确有携带翅膀之人

她以魅力，唤起崇高感

让身边的看守、护士，豁出性命

与她同上逃跑的马车

绝路之上，那辆飞奔的马车

变成悬念。风声紧，草木屏息

马蹄如笔墨，携带云烟，在大地上书写

生当作人杰。活着时

她坚贞，贵重，确立了一种尺度

关于自由、操守、大义和尊严

死亦为鬼雄。押赴刑场的车上

从容留下绝笔，穿越岁月的字迹

让后世的目睹者，为之动容

我是从女孩长成女人之后

才更为深知，那遗书里的隐痛

笔画之间，掩映多少惊心动魄

一位母亲，她的抉择

来自最辽阔的信念

而肝肠寸断、咬碎牙齿咽下

最深的不舍

这个来自四川宜宾

本和我一个姓氏的南方女子

从悄悄离家出走那天

就远远走在了时代的前面

总是会有这样的人

面目宁静，却在人群之中       

一声不响，把自己变成远方

哈尔滨人念念不忘

以她名字命名的

街道、公园、学校

三十一岁的年轻女人

从尘世抽身，变成青铜，进入永恒

哈尔滨的冬天，年年大雪飘落

那些雪花，知道时间和历史

诸多隐秘的事物，也知道

小广场上，有一个终年远眺

再不能回家的女人

雪花簇拥着她，格外温柔

一片寂静之中，赵一曼身披四季

这位女士，永不过时

她望着又一轮风雪弥漫的人间

视线里不断加入一代代人的目光

悲怆之外，已是超拔和飘逸

萧红

“天才作家”“文学洛神”

都是过世多年后的美誉

活着时，她处处碰壁，常黯然神伤

“都是因为我是一个女人”

“一生尽遭白眼，

身先死，不甘！不甘！”

她的遗言，笔落心碎

后世的演员，尽力了

却难能演出那如琴弦颤动的

对于事物微妙的敏感

弦断之后，彻骨的绝望

所谓铭记，有时也那么潦草

她在哈尔滨住过的欧罗巴旅馆

当年的二层小楼，已升级为五层

倒是有一块记录的标牌 

寥寥几字，也把日期写错

敏感、倔强、有些任性

大眼睛、东北口音、算不上漂亮

却让那些爱过她的男子

铭心刻骨。回想起来，都难免愧疚

从北向南，仓皇和离乱

她的人间破碎不堪

一直在逃，终未逃出厄运

几乎每一次选择伴侣

都是出于急需

苦命者，断肠人

飞过绝境，才华的羽毛依旧斑斓

一盏灯，一支笔

北方的旷野，呼兰河的流水

就在她的手指下

呼吸粗重，延展奔腾

2023年，萧红一百一十二岁了

没人见过她衰老的样子

盛名之荣或慈祥之态

长者的资历，年迈的尴尬

这些，都没有发生

风吹墓园，年轻的萧红

终于放下了自己

她再也不用慌张了

时光的另端，她神态淡然

从此陷入漫长的回忆

张家闺女，笔名萧红的东北女子

就是具有这样一种魅力

气息独具，不会轻易被后世遗忘

她的书，不畅销，却总有人阅读

有一位诗人告诉我

这么多年了，只要读到她

每次，都想伸出手去

把她从文字里，轻轻地，扶起来

张权

第一次看她演出

我还是小学生

母亲说，她是最好的女高音

从她那里，我知道了茶花女的故事

她在舞台上那种耀眼之美

让人神思恍惚

那时的哈尔滨，市民很文雅

很多人喜欢歌剧、话剧

每次去看演出，都有种仪式感

要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

张权，留美归来，被称为东方的夜莺

她与指挥家丈夫，如一对单纯的白鹭

飞向春光，视野里一片烂漫

世事难料，各种措手不及

瞬间就可能发生

关山阻隔、痛失伴侣

命运与歌剧，奇异又粗粝的连接

女高音在现实和剧情中出入往返

音乐在此时，呈现了神意

那些歌剧，早已蕴含了人世的欢愉和伤痕

人之为人，沉重苦涩，依然有云天和星光

恒久巨大之爱，微妙、深邃而辉煌

崩溃再重建，死去而活来

悲伤和力量，有时就藏在一句歌词的深处

命运里失散，歌声中找回

歌唱，变成一种绝地自救

活下去，孩子不能再失去母亲

她是夜莺，必要时

也能长出老虎的斑纹

某次，当她在后台

接受一个友人的献花和问候

你还好吗？友人一字一顿

千言万语，却必须克制

泪水一下子涌上她的眼眶

这世上，暖意和牵挂，是最好的针线

缝补着生命里被撕裂的部分

歌唱家，你还好吗

关切变成了循环的和声

一波一波，以不可言传的汹涌

抚慰孤独之心 

1979年，哈尔滨之夏

难忘的母女独唱音乐会

一个城市迸发了积攒已久的激情

她刚在舞台站定，就掌声雷动

继而，如某种默契，全场鸦雀无声

她和女儿轮番登台

她的歌声一起，就变成了火柴

倏然划亮了一座城市的记忆

这珍贵的演出，相当于告别

人与歌声，都臻于至纯

她就一个人，站在那里

舞台上呈现的却是

天地寂静，人间纵深

时光，往事，悲欢，爱情

绸缎一样，江水一样，大雪一样

台上台下，泪花闪烁

优雅的花腔女高音

已经从夜莺变成了凤凰

正在她苦难的命运里涅槃

那天的观众，也如离地三尺

沉迷地，跟着她的咏叹调滑翔

整个剧场，圣洁，深情

一片光芒

张女士

张女士平凡，不是名人，也没有什么

可以称为事迹或者成就的事情

多年以来，隶属芸芸众生

却坚持认为，自己与众不同

她又的确恩重如山

点点滴滴，她养育了我

她是我的母亲

一个典型的哈尔滨女性

讲究，爱美，有些小虚荣

八十多了，还喜欢时装 

说留着以后

有场合的时候再穿

她愿意称自己为女士

一辈子注重体面

就是骗子打来电话

她也耐心地说，对不起

别再说了，我挂了

弥留之际，我握着她的手

感谢她的恩情，让她放心上路

她已经气息衰弱，依旧

吃力地、迟缓隆重地吐出

“谢谢，也谢谢你们”

要是不这么老多好

要是健康多好

要是没摔坏、能下楼走路多好

要是还能和从前一样，再能为你们

做点事情，多好

这是她晚年清醒时，经常说的话

不啊，妈妈

那一切都不重要，真的不重要

2019年9月28日

要是从那一天以后

您还能活着，多好！

“头条诗人”总第866期，《十月》2023年第5期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蓝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