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条诗人
宋琳,1959年生于福建厦门,祖籍宁德。著有诗集《雪夜访戴》《口信》《宋琳诗选》《兀鹰飞过城市》《〈山海经〉传》等;随笔集《对移动冰川的不断接近》《俄尔甫斯回头》等。《今天》文学杂志的诗歌编辑。曾获得鹿特丹国际诗歌节奖、《上海文学》奖、东荡子诗歌奖、昌耀诗歌奖、2020南方文学盛典年度诗人奖、美国北加州图书奖等。
给反对屈原者(九首)
屈原是站在我们精神源头的巅峰诗人,志抑而言志,加入澎湃的缘情,成为中国第一个融合“缘情”与“言志”的实名制诗人。正如宋琳在《修辞的冒犯》一诗中写到的:“第一个,打破四言诗单调而短促的复沓,/创造了悠长、瑰丽的伟大诗体——//一种装得下整个宇宙的神秘容器……”组诗《给反对屈原者》是献给屈子的致敬之作,也代表了古典精神的当代转化,包括对《山海经》中创世神话的当代书写等,都基于宋琳“让长久湮没的东西回归诗的言说”之雄心,而且做得十分出色。博尔赫斯曾有“儿子生出了父亲”的说法,面对古典题材,诗人必须怀抱如斯之大自觉。屈原无疑是一个“无限的主题”,某种程度上来说,宋琳的怀古写作,将屈原还原和重塑为一位当代和当下的诗人,我们血脉、基因和身边的诗人。
修辞的冒犯
如果集体记忆曾经不过是集体遗忘,
那么第一篇楚辞由某个个人书写在简或帛上,
这件胜过七国争雄的事情
也许算得上记忆史中最重大的变故了。
他出生以前,删定版无名作者的《诗经》
已经流传了将近三个世纪。
在北方,诗歌死于春秋,神话死于史乘,
而南方等待着震响自己的大雷镈,
等待着洗尽身上野蛮的气味,
似乎到了不能再延缓的时候。
那深潜的神龙唱的歌,高亢而凄婉,
仿佛均天的音乐又重返人间。
夔的同乡与传人,唤起了原始的听力,
让石头滚动,让蒙垢的星辰再度变亮,
第一个,打破四言诗单调而短促的复沓,
创造了悠长、瑰丽的伟大诗体——
一种装得下整个宇宙的神秘容器,
其中人的历史与神的历史显现黄金比例。
宋玉、唐勒和景差之徒紧随其后,
洋洋而亹亹,加入到歌队的行列。
贾生哀悼他,“呜呼哀哉!兮逢时不祥”;
淮南王与太史公赞美他,“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扬雄悲其文,惜其死,写下《反离骚》,
来到岷江边,将那仿作祭入急流之中。
可他的怨怼让腐儒们深感不适,
自拟美人的修辞更是一种冒犯。
托讽的笔法,巧妙地为自己作了辩护,
“露才扬己”[ 朱熹《楚辞集注序》《答吕伯恭》。]的激越却惹怒了平庸。
有人指责他驰骋于变风变雅之末流,
悲愁、放旷的侈言对心灵是一种伤害;
有人嗔怪他“廉直而不知道……未合于圣人”[ 语出苏辙《屈原列传论赞》。]
以至于两千多年之后,我惊讶于
依然有好事者,煞费苦心,
以当时的谣言为事实,在譬喻中挖掘
惊世骇俗的影射,妄想给他戴上
文学弄臣的荆冠。最不可思议的还有
断言屈原之名不过是汉人的虚构,
比如某个神秘而多寿的秦博士的化身。
莫测的匿名者(倘若是真的,他盖世的才华我将叹服),
穿上他的形象,写下了千古传诵的诗篇。
有一只獬豸角[ 《述异记》:“獬豸者,一角之羊也。性知人有罪。皋陶治狱,其罪疑者,令羊触之。”]能决嫌疑[ 参见《九章·惜往日》:“奉先功以照下兮,明法度之嫌疑。”]
昔者皋陶为大理,不废旧法而天下治,
如今在荆楚之地,月桂和麋鹿的原乡,
一部制度严明的法典,比起从前
每一次复国更急迫地摆到屈原面前。
是的,唯一能救天下的是仁慈,而非霸业,
起草宪令的神圣职责要由闻天命者来完成。
自从时间被发明,神不再插手人间事物,
于是圣者不在上,公室必毁,天下必坏。
怎样不辱没敦爱而笃行的先公
“楚国无贵于举贤”[ 语出(一说)屈原的祖父屈宜臼,参见赵善诒《说苑疏证》。]的远见卓识的遗训?
研究过浩繁的三坟五典之后,他开始在
一匹白雪般洁净的帛上疾书,
焚膏继晷,像夸父一般在与太阳竞走呢。
唯神的榘矱能度量人,因为
用于形名的语言也是神所赐。
他的笔,一如能辨识善恶的獬豸角,
君子誉之,小人则恐惧。
如你所闻,“方城以为城,汉水以为池”[ 语出左丘明《齐桓公伐楚盟屈完》。]。
宪令在他心里,就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城池,
比起生命还值得捍卫,谁也休想夺走。
它必须取代鼎,成为真正的国之重器,
它必须既是远的穷石,又是近的门槛,
在方圆五千里画出无数同心圆。
那扩大的生命圈,环环相抱着一个
人人皆备的、肚脐般的原点。
流亡图之一
不是出离愤怒,而是愤怒出离,
上路时无人同行,等同于赴渊。
孔子在楚国的遭遇如今轮到了屈原。
就在不远处,子路被派去问津,
遭到长沮和桀溺那两个隐士的白眼。
是的,当渔父鼓枻而去,抛下他
该怎样回答“谁与易之”?
那首《沧浪歌》,孔子曾听孺子唱过,
又萦回于他的耳际。洁癖是他的隐疾,
灵修是他的旧爱。亲爱的女媭,
请不要把他斥责,想一想在危独的远征
和退回去与乌鸦同巢,像它们那样
突梯滑稽之间,鸾凤将如何选择,
岂如高士所讥讽,是一种不智?
然而不断地请求女神的帮助,
替他去同背信的决裂者说合,每次
都以失望告终,伶牙俐齿的她们
约定好似的,突然竟都口吃如鸤鸠?
灵氛为他卜筮,给予他远游的勇气,
詹尹,智者中唯一的例外,
谢绝他的占问,因为他的心已将他赢得。
本可周游列国,像先儒那样去规劝,
残暴或昏庸的君主,可他,
不屑于做说客,宁在本土溘死而流亡[ 参见《九章》:“宁溘死而流亡兮,恐祸殃之有再。”]。
这受雇于自己的侦探,要到汉北去,
到大兵压境的边关,去把敌情看个究竟,
早早暗下了自纾楚难的决心。
天敌
屈原与张仪这一对天敌,就像参星与商星,永远不会见面。正当他出使千里之外,那阴鸷的鬼谷子的弟子,荧惑诸侯,倾危列国的被罢黜的秦相,深谙用诡辩术将人心搅乱的骗子,鼹鼠般潜入郢都,贿赂重臣,迷惑甘愿做了帮凶的宠姬郑袖——她的细腰像一杆倾斜的秤,使整个社稷失去了重量。
仿佛命运有意的安排,没等屈原回来,重利而好色的熊槐又一次轻信了张仪的邪说,已经放虎归山。这昏君背叛了与屈原的成言,却为了使秦国开心,也为了张仪抛出的诱饵——一块心头肉般被割走的地和一个撩人的秦女,而决定放弃合纵抗秦的伟大目标(要知道他曾出任合纵国的纵长,率领百万大军,威风凛凛地直逼函谷关)。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娴于辞令的屈原历情陈辞,极力挽留,阻止他入秦与秦昭王会面。呜呼!终不能将他从昏昧唤醒,以致于客死而为天下笑。
倘若命运做出另外的安排,让屈原与张仪相遇,并进行一场公开的辩论,我相信屈原用一句话就能让张仪哑口,而那句话也将改写历史。不过这样一来,我们就可能错失一位诗人,并且,人类的流亡史诗将失去最动人心魄的一章。
流亡图之二
再一次,乘上舲船,从郢都出发;
再一次,做一个泽皋之士,漂泊不定,
才出了木关[ 木关:参见寿县出土《鄂君启金节》铭文:“适木关,适郢。”],已不知身在何处。
他将永远记得甲日这一天,
太阳把高大的楸树的阴影投在坟冢上面,
心重得像压舱石,不想前行。
沿着杨水,对称的桨叶吱吱作响,
摇过白湖、中湖、昏官湖,
然后,变钝的船头犁开夏水,逆流而上,
每前进一尺就锈住一寸。
在江陵县东南二十五里处,
江津豫章口东……夏水之首江之汜也[ 参见《水经注》卷三十二:“江津豫章口东,有中夏口,是夏水之首江之汜也。”],
长江堆起万吨雪,压向胸口,
当他越过一排排恶浪,回过头来,
郢都的龙门早浮出了星野。
一生就这样托付给浩瀚吧!
快意或诸如此类的期许为何不能
被活泼的江风带往大壑以东,
然后,与太阳的尸骸躺在一起,
冒着烟,慢慢冷却。
哪一处天涯认出他,侘傺的羁客,
戴着水的刑枷,陀螺般
在旋涡里打转,眼看就要沉没,
水神阳侯伸出援手,托住了船底。
前面是洞庭湖[ [4] [5] 参见《哀郢》:“发郢都而去闾”;“遵江夏以流亡”;“过夏首而西浮”;“将运舟而下浮兮,上洞庭而下江”。],一个漏斗,
白天漏下云,夜里漏下星光的箭簇。
他站在船头,迎上去,大口吞下
黑暗的补给,渐渐地,
身上长出水藻与贝类,
已经能够抵御催眠。
长江[4]甩下他,夏水[5]背弃他,
只有流放地燠热而无名地守候在南方,
不会被“焉至”和“焉如”错过。
抛锚,登岸,攀向水中的高丘瞻眺,
乱跳的心校准乱跳的指南针。
陵阳,在一千六百里之外,
接住了西天抛来的缆绳。
流亡图之三
一路浮游到沼畦瀛,隔着大泽他望见的一幕,验证了《战国策·楚策》的记载不是杜撰。顷襄王浩浩荡荡的千乘人马,争先恐后,呼啸着踏过茂密的林地,为了驱赶鸟兽而点燃的野火,黑烟滚滚,遮蔽了旌旗和晚霞。犀牛和老虎咆哮着四处逃窜,有一只犀牛发了狂,直奔车阵而来。顷襄王引弓向它射出了箭矢,那野兽竟一头栽倒,一命呜呼了。顷襄王无比快乐,按住犀牛头仰天大笑,仿佛全天下尽在他的掌中似的。怀王客死强秦,普通的楚人都像死了亲戚一样悲哀,那不肖子却忘记了不共戴天之仇,无心过问国事,只陶醉于荒游夜猎。远远地听见他问随行的臣子:“我万岁千秋之后,有谁愿意与我同享今天这样的快乐呢?”果然有儇媚[ 语出《九章·惜诵》。]者抢先回答,说他生愿与大王同车,死愿为大王陪葬。
这时天完全黑了下来,屈原离开沼畦瀛,沿着庐江继续漂流。正值春天,江上的心型枫叶似乎每一片都在滴血。
关于《招魂》的公案
人们把《招魂》的著作权给了他的弟子宋玉[ 王逸、朱熹、叶向高等皆以《招魂》为宋玉所作。],
如此,被招的魂是谁就成了问题。
如果是屈原,那么诗中所陈王者的奢靡生活
与他的身份不合;如果是顷襄王,
那么沉迷于酒色的他,何曾“长离殃而愁苦”[ [4] 语出《招魂》。]?
是文献学或编年学的混乱,
将伟大的原作永久淹没于历史的尘土,
抑或它在秦始皇焚书的烈焰中毁于一旦?
而屈原不该对怀王的客死保持沉默,
于是文采平平的《大招》便归到他名下?
司马迁的屈原著作篇名中赫然列出《招魂》,
并在赞辞中说他亲自读过,且“伤其志”,
难道这是他的杜撰?或记忆出了错?
王逸声称,作者的用意是“讽谏怀王”,
诗中为何找不到一处嗔怪的言词?
人们各持己见,纷纷参与到一场
无休无止的竞赛,也许谁也不会胜出。
时间的淘汰是如此残酷,唯有古老的招魂术
流传了下来,成为代代诗人的法器。
谁不曾被那哀号攫住:“魂兮归来哀江南!”[4]
[[5] 语出《九章·抽思》。]
与神交通:销魂的天上三日
人间的路止于穷石,天上的路已毁。
道思作颂,聊以自救[],靠这个他活了下来,
走遍州土,美而欢乐的旧俗接纳他。
夏后启的《九歌》,经过一番改写,
伴随着韶舞,四处响起,何等的销魂!
壁画再现的天神的世系,为他开启了
新的空间,光的所在,原初的与最后的。
在九嶷,舜的灵从坟墓里出来,
给他指明了捷径;巫咸,秘密身份里的同行,
降下百神,皇剡剡的光遮蔽了半个天空。
这可不是魔术,这是重负的征服,
血液因加速流动而变得轻盈。
箕宿和斗宿间的天河,浩渺,望不见彼岸,
望舒在前面领路,飞廉远远落在了后面,
如果没有准备好,开始之前雷神就会阻止你,
导航的神的车队不会等候太久。
黄昏的火幕仿佛是对决心的考验,
滚烫的流沙抱住他往下沉坠。
看,从幽都吹来的腥风,毁掉了多少人!
那些没死干净的、半途而废的、
行骗术的、嫉妒而进谗言的,嗷嗷叫,
嘴角流血,被土伯的粪土供养着。
噫吁兮,经历了一番艰辛的求索,
修远而周流的颠踬,第三个落日滚来之际,
终于上升到钧天的最高一层。
正欲叩开天门,一个阍人前来拦阻,
他听见一个声音说:必须在此止步,
承认并接受有限性。于是他编织着兰花,
长长地叹息,回头望向来路。下面:
亲爱的旧乡,无以名状的
苍梧之野将他的眼睛俘虏。
高丘、汉北、云梦、郢都、
济湘、沅江、辰阳、溆浦……
全部流亡的岁月为这三天的飞行
提供了燃料,现在,眼泪的彩虹不可遏止,
乱石中,忠诚的马低下头,驻足等着他。
是的,最后的时辰还未到,下土
还有未竟的事情需要他,闻天命者,
活着就是从帝乡之梦中不断地醒来。
误解
也许没有哪个诗人比屈原遭受过更大的误解。
并非用楚国甜美的方言写作这一个原因,
让人分不清《天问》中的“顾菟[ 《天问》:“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 “顾菟”向释为玉兔或蟾蜍,汤炳正《屈赋新探》根据《左传》“楚人……谓虎於菟”并结合《方言》,考证“顾菟”应为老虎。]”
是一只兔子,还是噭咷的老虎
那样有待于求证,却迟迟未发生。
从《离骚经》著名的首八句
我们知道,美丽的木星转向摄提格
照耀一个三寅的日子——
他出生时的征兆便预示了
他的名字所象征的命运,
觋的灵视甚至过早地洞见了世事的几微,
并他自己必受的苦,因为别无选择。
然而,“南蛮舌之人[ 参见《孟子·滕文公上》:“今也南蛮舌之人,非先王之道。”]”
自称太阳神颛顼的苗裔,
身上流着火神和来自鬼方的异族的血,
在“尊王攘夷”的强秦眼里
这九黎之地神人杂糅的混乱的残余,
必须以残暴去魅,让神服膺于人。
更离奇的事情还有一件:
他来到人间的这一天,也是重和黎[ 天帝颛顼的两个孙子,绝地天通之神。],
他的两位先祖受到天罚的日子。
难道只是巧合?或问:天地分离后
用什么去连接那再也不能弥合的空间?
答曰:用语言。于是,在他天赋的舌上,
神全都活着。世叙天地的神圣职责
要在乱世,将一部被遗忘的旧典
交给物色好的,既有内美
又重修能的人手中,直到汨罗的水面
在端午这天打开,一次,便永久合上了。
宛如燕子在水上书写,仅此一次,
签名已足够深。像彭咸那样
去居住在太一藏于其中的水里,
这永生的秘密只为极少的智者保守着。
“头条诗人”总第851期,《江南诗》2023年第4期
访谈:神话、诗与天问
黄家光 / 宋琳
黄家光:宋老师好。屈原在《天问》中曾对创世神话和天地自然做了最初的究问,开启了诗歌中独特的传统。在《〈山海经〉传》中您也有意从创世神话出发,选择从烛龙开始,而没有选择我们更熟悉的盘古,是因为盘古这个形象见诸载籍为后起,而烛龙见于《山海经》为更古,毕竟您在人物选择上,并未单纯限于《山海经》?或者,我想,也许是盘古的形象过于“拟人”,您也许想从非人格的形象出发?
宋琳:屈原无疑是以诗的方式探究创世之谜的第一人。《天问》中的前十二问中,诸如:“曰:遂古之初,谁传道之?”“圜则九重孰营度之?惟兹何功孰初作之?”都体现了创世者这一“初始的观念”。而且屈原也写到了烛龙——“日安不到烛龙何照?”只是祂在他那里似乎没有获得创世资格。我在《迎神曲》中有一节诗是向屈原致敬的:“……屈子,叹息的天才,向着初始叩问,/也向着无限……”
在中国创世神话中,盘古流行最广,“盘古开天地”之说几乎无人不知。但盘古之名的确是后起的,始见于三国时期徐整的《三五历纪》:“天地浑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生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 盘古(又称盘王)也是西南地区苗、瑶、侗等民族传说中的创世神,很可能徐整是从少数民族歌谣(如“开天辟地歌”)中采用了这个称谓。后来旧题梁任昉所撰《述异记》说:“盘古氏,天地万物之祖也,然则生物始于盘古。”才使他作为创世神的地位确立下来。至于徐整《五运历年记》所描述的“盘古之君,龙头蛇身,嘘为风雨,吹为雷电”,显然是《山海经》中烛龙(烛阴)形象的翻版,比较《大荒北经》“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是烛九阴,是谓烛龙”,及《海外北经》“钟山之神,名曰烛阴,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息为风,身长千里”这两处想象力惊人的描写,便知后者乃是从前者演化而来。又《西次三经》说:“钟山(之神)其子曰鼓,其状如人面而龙身。”“鼓”与“古”同音,所以,如果我们猜测盘古是烛龙之子也不是全无根据。卡西尔在其神话学著作《语言与神话》中说:“在词语的这种‘同源形似现象’(paronymia)之中,存在着全部神话的根源。”
我以为烛龙最具有创世神资格,而盘古作为烛龙的变体,关于他的“垂死化身”(见《五运历年记》)之说是很符合宇宙和万物创生的“发生学原理”的,宇宙和万物都是在创世神之死这一伟大的自我献祭时刻产生出来的。我受此启发,在《烛龙》这首诗中重演了那个创世的瞬间。应该承认,我是将衍生神话中的盘古与原初神话中的烛龙复合了。我比较倾向于自然神话学派的某些观点,即每一种神话都以某种自然现象为核心或实体,原初神话尤为如此,例如《圣经》中的造物主耶和华,曾经是一个不具人格的火山神(参见弗洛伊德《摩西与一神教》)被崇拜。烛龙之死与宇宙创生的同步性表明他是一个神话学者乌西诺(Usener)观念中神祇概念最古老阶段的“瞬息神”,我在作为送神曲的诗集最后一首《合唱:天梯》中写道:“没有瞬息神的诞生那关键的一秒,/空间在哪里生长?”即是将烛龙视为瞬息神加以讴歌的,这也呼应了另一个神话学者汉斯·沙勒(Hans Schärer)的观点:“从毁灭和死亡中产生出宇宙和新的生命。新的创造是在整个神性的死亡中诞生的。”(转引自米尔西·伊利亚德(Mircea Eliade)《宇宙创生神话和“神圣的历史”》)
烛龙的身体化为日月星辰、山川风雨等等,乃是创世神“精神流溢”的象征,此一创世类型与澳大利亚神话中的部落图腾走完生命行程后,“精疲力竭”,自行化为山峦、树木和动物等是同构的。(参见〔俄〕梅列金斯基《神话的诗学——古老的创世神话》)烛龙又称烛阴,而烛阴其实是一个隐喻,即烛照九阴。乌西诺认为“瞬息神”是方生方灭的,而宗教意识的最高境界有待“人格神”概念的形成,“瞬息神”这一原型意象产生于直观:“在绝对的直接性中,单个的现象被神话了,这里没有丝毫牵扯到哪怕是最初步的类概念;你看见了在你面前的那一个东西,那个而非其它便是神了。”(《神祇名称》)在古希腊,赫西俄德的《神谱》中的奥林波斯诸神已然属于“人格神”,然而即便是从被割掉的生殖器中化生出巨人族提坦的天神乌拉诺斯,也还不是创世神。柏拉图在《蒂迈欧篇》中提出“宇宙的创造者”概念,并认为众神和众神的后裔都是这个原神创造的,这个原神并无名称,但其性质与一神教的造物主已很接近。我演绎的烛龙不是一位造物主,他与火山神时期的耶和华倒有几分相像。有趣的是,闻一多考证说,“钟山之神烛龙即祝融”,而“祝融是一条火龙,所以又……成为火山的神”。(《伏羲考》)他自毁其身,以成就万物,那个神性播撒的神圣时刻,与《蒂迈欧篇》的原神创造宇宙的计划,“在宇宙中心安放了灵魂,灵魂从那里扩散到整个宇宙,又使之包裹整个宇宙的外表”,是同一种过程。
黄家光:您在此处似乎划分了人格化的创世神和作为演化源头的瞬息神,这让我想到冯契先生讲中国哲学史时候,宇宙论上区分“或使说”和“莫为说”,前者认为有一个人格神使世界如此,后者接近于说自然是无为自化的。但他相信后者可以导向唯物主义,不过您似乎是想回到某个更具有神性的源点。这在我看来是很有意思的分歧。联想到这个,是因为在您诗集中,我似乎看到一个从神话时代到历史时代的演变,这是一个从“迎神”到“送神”的过程。某种程度上,是否可以说,这是对历史时代的反思呢?
这又让我联想到去年和一个朋友聊到的一个话题。我们觉得,中国之所以没有(神话)史诗,是因为它所能实现的大部分功能,如大事记、共同体想象等,我们以六经代之,某种程度上,我们过早、过度的历史化了,使我们跳过了“史诗”阶段。也许我讲的有些杂乱,但都是围绕“神话”与自然化的“历史”之间的关系展开的,我觉得这是您诗中隐含的一个脉络,而您似乎认为,神话不应该被历史如此这般吞噬掉。不知您是否认同我这种理解?
宋琳:欧洲中世纪哲学的宇宙论也分为“天赐”和“自然”两种,可与冯契先生的说法对应。中西哲学都不承认自己是“神学的婢女”,要求自立门户,找到最高等级的概念“道”和“罗格斯”来命名第一因,这与神话和宗教的出发点是一致的,不过在认识论上往往越往后,越倾向于科学和理性。唯物主义是最彻底的无神论,影响深远,这里不能多谈。郭象注庄子,提出“独化”论:“造物者无主,而物各自造”;“外不资于道,内不由于己”。他的独断实与庄子以寓言方式对待世界的态度相悖,更与老子“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逻辑关系相悖。所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体现了一种神话思维,是对开端之谜的神话式描述。而如你所说,“回到某个更具有神性的源点”,这一冲动更多地取决于对神话价值的重估,德国浪漫主义者早就认识到神话“是人类文化的主要源泉,艺术、历史和诗都起源于神话”。(卡西尔《国家的神话》)谢林甚至将神话提升到一切哲学的顶点的高度。在中国,神话书写被历史叙事所取代始于周朝,在周人的观念里,发生了从尊神到尊王的变化。孔子曾如此评价这种变化:“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周人尊礼尚施,事鬼敬神而远之,近人而忠焉。”(《礼记·表记》)周人弃绝殷商的人祭制度,同时将殷人信奉的“帝”替换成“天”,又代之以通过新的历史叙事塑造出的圣王,最终使上古神话湮没无闻,这种弑神运动简直比人祭还要惨烈,且影响深远。
我认为从神话时代到历史时代的演变是文明衰弱的过程,物质生活的进步并不能挽救文明的毁灭。与巴别塔变乱相似,“绝地天通”后,从“恒先”分离出历史时间,用第二次“创世”否定第一次创世,这样一来诸神遭到了彻底的放逐。《国语·楚语下》所载“昭王问于观射父”中,观射父认为人神杂糅是“少皞之衰也,九黎乱德”造成的,重和黎的绝地天通是要回到“古者民神不杂”的“旧常”,他的叙事颠倒了在先的和在后的,历史的诡计经常重复这么做。“神性的源点”在楚辞开创的南方诗歌传统中隐约可见,它以瑰丽的神话书写抵抗来自北方的历史化进程。《天问》是标准的史诗,叙述了远古诸神的故事,而帝王世纪从夏后启开始,亦本于民间传说,只字不提被北方推到最高地位的轩辕黄帝,是颇值得玩味的。而如今这一中断太久的传统的接续,恐怕需要几代人的努力。《〈山海经〉传》以迎神开始,以送神结束,我在序言中说过,是模拟《九歌》的仪式。过度历史化之后,完整重现神的在场是不可能的,只能利用原型片段,恢复人与神的对话。我重写神话是想让长久湮没的东西回归诗的言说,我赞赏米沃什的态度:“因为在先的必须在先。”(《关于神学的论文》)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蓝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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